第 8 章 野狗

第 8 章 野狗

陳異三天後才來找苗靖。

苗靖失眠、心悸、腿軟,面色蒼白,她不敢把匕首藏在寢室,寸步不離綁在身上,謊托自己肚子疼——女孩子進入青春期,時不時有人請假肚子疼,誤打誤撞,班主任吩咐苗靖在寢室和教室好好休息,室友幫她帶飯打水,苗靖一動不動,鵪鶉一樣窩了幾天。

晚上獨自回寢室的路上,陳異逮住她,朝她使了個眼色,苗靖意會,不遠不近跟著他走,兩人一前一後去了操場,旁邊有塊預留地,雜草叢生,很容易藏人。

陳異連著幾天都在校長室罰站受審,他裝純良無辜,校領導抓不到他的把柄,半信半疑放了人,他大搖大擺走出辦公室,回了教室,扮好學生乖乖上課。

苗靖停在一叢雜草之後,裡頭有一小塊藏人的空地,陳異手指摁著她小腦瓜子,把她摁著蹲下,他自己出去繞一圈,再回來,兩人面對面蹲著,彼此的面目都很模糊。

「東西呢?」

匕首被她用衣服綁在小腹,藏在寬鬆的校服下,苗靖膽戰心驚把東西摸出來,微抖著遞給他,模糊光線下她的纖弱手腕如同雪色一般橫亘在他面前,接過東西,也是溫熱的,被她的體溫烘得熨帖舒適,沾著女生乾淨的氣息,陳異握在手裡掂了掂,漆黑眉眼粲然帶笑。

「謝了。」

他面前的小女生緊抿蒼白的唇,沒說話,眉宇間有抹憔悴之色,一絲光彩也無,顯然是嚇壞了。

陳異想了想,在後兜一摸,兩張紅票子遞在她面前:「拿去買點吃的,不夠再問我要。」

苗靖沒伸手,臉色還是灰淡的,嘴唇囁嚅,吶吶道:「你……你要去打架嗎?」

「你管這麼多幹嗎?」他痞壞拗起下巴,語氣警惕,「少管閑事。」

她沒想管閑事,苗靖扶著膝蓋慢悠悠站起來,轉身要走。

「錢不要了?」

不要,她獃滯著面孔搖搖頭,貓著腰撥開雜草,要遠遠離開這個隱秘荒涼地方,陳異把東西卷進衣內,也拔腰而起,冷嗤一聲:「不要拉倒。」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這邊只有操場射燈照過來的一點光線,苗靖看不清腳下,深一腳淺一腳試探著往前走,陳異撥開她身邊的雜草,路過她,也在前面領路,悶頭聳著肩膀,正好把她藏在身後。

走兩步,他踩倒腳下的雜草,不屑撇嘴,悶聲嘟囔了句:「這玩意是進口的,我拿去倒賣,也值不少錢……誰讓你拿錢過來?沒事找事……」

苗靖微愣。

他步伐走得很快,很快轉眼不見,苗靖站在操場邊緣,撓撓微汗的脖頸,臉上黏了草籽,微癢難受勁驅之不散,她轉身,跟他背道而馳的兩個方向,慢吞吞走回寢室,撲在床上,眨了眨睫毛,緩緩慢慢吐出一口氣,閉眼蜷身睡了。

此後好長一段時間,她和陳異沒有任何交集,但查寢那天陳異當著所有男生的面大聲喊她妹妹,這關係就慢慢散布出去,有人問她是陳異的表妹還是乾妹妹,也有高年級的女生過來,特意拜託她幫忙遞情書或者搭關係,苗靖不堪其擾,搖頭裝啞巴,有一回她被幾個初三女生圍著問話,正好被陳異瞥見,他面色冷冷走過來,綳著腮骨,凶冷的目光在幾人身上溜了圈,把苗靖肩膀一擰,拽雞崽一樣擰回了教室,而後……陳異在學校一口氣認了十幾個乾妹妹,滿學校都是喊他哥的女生。

苗靖這個莫名冒出的妹妹就突然失了寵。

還有幾個月就要中考,陳異被老李拘在學校不許逃課,晚自習也要考勤,有時候在校內偶遇,他帶著一伙人,面無表情耍酷路過,肩寬腿長,走路帶風,苗靖往旁邊微微避讓,柔順低頭,還是有人會多看她兩眼。

「這個小學妹挺眼熟的,以前是不是見過?」

「那是異哥的妹妹,你想什麼呢你。」

陳異飛踹一腳:「看路,不該看的你也看?眼睛還要不要了?」

「異,異哥……這個妹妹又是哪個妹妹?你到底有多少個好妹妹?」

「關你D事。」

-

這年六月中考,陳異的成績出來,分數雖然不夠念最好的市重點,但過了區重點的分數線,老李看到分數如釋重負,再三叮囑陳異,讓他好好念書,走正道,別走歪,人生那麼長,他的未來還沒有開始。

陳異暑假罕見回了趟家,他和陳禮彬也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這回沒有拳打腳踢,陳異這幾年突飛猛漲,身高快要追上陳禮彬,父子倆坐在飯桌邊,一如既往的悶頭吃著飯,不聲不響,各自為營。

說到今年的中考和高中學校,陳禮彬斟了杯酒,想了想,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開口說話。

「上什麼高中?三年學雜費又要花多少錢?你從小到大闖禍害人還不夠,認識的哪個人不說你是害群之馬,再進了學校,那裡都是正經學生,你打架鬥毆,帶壞好學生,敗壞校風校紀,搞出點事來,要害多少人?子債父償,我賠得起?」

陳禮彬捏著酒杯一口悶緊,斯文面孔浮了一抹詭異的紅暈:「去職高念書,我已經找人給你報好名,把你學籍調過去了,學校有機電專業,你讀幾年出來,我安排你到供電所當個電工就行了,你總要記得,自己怕什麼,才不會惹事。」

陳異怕電。

他身形凝固在椅子上,頰頦線像即將綳斷的箭弦,整個人如一尊冰冷石像,戾氣四溢,苗靖和魏明珍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大氣不敢出的頓住了筷子,苗靖害怕抬頭,觸到陳異的目光,他幽深黑沉的眸光和她相撞,突然迸出點刺一樣的寒亮光,而後猛然奮起掀桌——餐桌上的碗筷盤盞噼啪滑下去,陳異掄著椅子朝陳禮彬砸過去,陳禮彬面色鐵青,拖著椅子往旁一閃,撞在魏明珍肩膀上,母女兩人都尖叫了一聲,眼睜睜看著父子兩扭打起來。

「你他媽的怎麼不去死?你逼死了我媽還不夠,你人渣、瘋子……」陳異雙眼暴紅,鐵拳一下下揮砸過去,「從小到大……老子總有一天弄死你……」

「小畜生……狗雜種,野種,我生你養你……老子才是你老子……你,你跟著我姓陳,這輩子都別想……我就是養狗養貓養畜生,我也不養你……」

這場搏鬥以鄰居圍觀和好事者敲門勸和收尾,父子反目成仇,很長一段時間都成了鄰居茶餘飯後的八卦。

陳異帶著一身傷痕,冷冰冰拗著臉踹門而出,後來他就再也沒有回過這個家。

-

苗靖在這個暑假升了初二,她學習好,朋友少,性格內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家看書,但總是有點害怕——怕陳禮彬,那麼斯文溫和的人,說話也是有條有理,看著很隨和溫吞的性格,卻會有完全大相徑庭的舉動,而且他開始在玩電腦的時候酗酒,臉色越喝越白,越喝越斯文。

她不敢和他單獨待在家裡,總覺心有惴惴,魏明珍也知道她膽小怯懦,有時候也把苗靖帶到茶室去,她工作的茶室開在步行街附近,店鋪兩層,兼有喝茶聊天的靜室和棋牌室,苗靖兼職切水果擺盤,自己賺點零花錢。

但苗靖很快就從蛛絲馬跡里發覺魏明珍的秘密,店裡隔三差五有個中年男人進來找魏明珍,兩人一前一後出去,再一起回來,被苗靖看見,魏明珍也沒有太慌亂,直說是情人,讓苗靖保密。

有一段時間了,自從魏明珍頻繁跟陳禮彬吵架,報著各玩各的心態,打麻將時認識了別的男人,兩人眉來眼去,魏明珍就借著外頭上班的機會,跟這人暗通款曲。

苗靖從小性格就有點麻木老成,悶葫蘆一樣,誰都有距離感,和魏明珍一直沒有培養出母女親密度,聽完這秘密,也是淡定從容。

「被發現了怎麼辦?」

「你不說,誰能發現,發現了我也不怕。」

說起現狀,魏明珍也是很不滿意,她年齡已經三十五六,仍有姿色,但當然不比年輕時候,跟陳禮彬相處不好,心裡也一直空蕩蕩的沒著落。

「你馬上念初二,也就再念五年書,以後考大學,想去哪就能去哪?我也輕鬆了。」

「手上一直沒什麼錢,我也不想再過這種日子,要是我跟陳禮彬分手,我們從陳家搬出來,你說行不行?」

「租房子住嗎?」苗靖點頭,「可以。」

「我也就是這麼想想。你要念書,我自己可養不起咱兩個,這茶室掙的錢也就夠我隨便花花。」魏明珍嘆氣,「我這個朋友……人倒是挺好,但工作一般,也養不起多出的兩個人……」

還是在錢上面甩不開手。

苗靖花錢不多,但吃喝用度和學雜費,都是陳禮彬出的。

陳禮彬不管閑事,只要魏明珍不被發現,眼下就維持這個現狀似乎也不錯。

-

九月開學,苗靖回學校報道,聽說陳異去了職高,那裡不僅僅有他,也有初中那一幫朋友在,但波仔說陳異只是在報了個名,一直沒有進校念書,在外頭混。

知道魏明珍的秘密后,苗靖覺得這個家遲早待不下去,也預感會有壞事發生,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她越來越不喜歡陳家,從初一的每周回家一趟,變成了一個月回去一次。

陳禮彬上完夜班回家要喝酒,不知道是誰指點,魏明珍很愛給他買酒喝,小酒盅擱在電腦旁邊,一杯一杯給他斟酒,最好讓他喝得死醉,問陳禮彬要點錢——陳異已經沒指望了,要是她能熬得住,陳禮彬攢的那些大額積蓄也有她的一份,要是熬不住,能多要一點是一點。

陳異再沒有回來過,客廳的單人床和雜物都被扔出去了,苗靖一整年沒有見過陳異,幾乎想不起來他的模樣,也很少想起來,她自己也在慢慢長大,個子拔高,穿小背心,亭亭玉立,文靜纖弱,成了班上不少男生的暗戀對象。

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很玄妙,像有求必應,也像一根看不見的蛛絲牽著往前走,不知什麼時候迎面撞上透明的網,而後命運猛然一撲,甩向未知的際遇。

苗靖在上英語課的時候被班主任喊出去,家裡打電話找她,說是家人出了事,苗靖心頭咯噔了一下,接過電話,是魏明珍的聲音,哭腔裡帶著一絲輕快,說陳禮彬在重症監護室,讓她到醫院來看看。

火速趕到醫院,苗靖看見魏明珍全身完好無損,神情憔悴,滿面淚痕,帶著細微皺紋的眼睛卻十分炙亮,隱隱壓抑著什麼,再看陳禮彬躺在病床上,用著呼吸機,身上插著管子。

是走路摔了一跤,從樓梯上摔下來,就是那麼詭異的巧合,也有人說不湊巧的倒霉,陳禮彬一直很倒霉——晚上魏明珍在外頭還沒回來,家裡的半瓶酒喝完了,陳禮彬隨便穿了雙鞋子出門,從超市把酒瓶拎回來,上樓梯的時候沒仔細看腳下,不慎後仰往下滾,磕到後腦勺,昏迷中被鄰居送到醫院——脊髓損傷,呼吸衰竭伴隨腦出血,直接進了ICU。

陳家沒什麼走得近的親戚,陳禮彬有個弟弟在外地,但一直疏於聯繫,眼下只有魏明珍、老鄰居、單位同事領導、幾個遠親能關心一下病情。

當然還有陳異。

陳異走進醫院,從長長的走廊那端走過來,苗靖坐在ICU門口,感覺他似乎更高了點,把身後的光線全部遮住,寸頭稍長,染成了煙灰色,黑色T恤外套著印花襯衫,脖子上叮鈴噹啷掛著銀色項鏈,完全青春嘻哈的風格,嘴裡嚼著口香糖,眼睛也許是熬夜的原因,眯得煩躁狹長,濃重煙草味隨著步伐撲來。

苗靖不認識,他好像……完全換了個人。

看見她直愣愣盯著,陳異微微弓身,低頭打量眼前人,幽戾冷漠的眼神落在她臉上,苗靖扭開臉,目光看著ICU的大門。

他懶懶發問:「怎麼了?」

魏明珍淚水漣漣迎上來,跟陳異解釋那天的情景,又讓他進去看看陳禮彬,這是第三天了,人還沒醒。

陳異進去一看,高大斯文的男人面色死白,眼眶內陷,躺在床上任人擺布,他面無表情站了幾分鐘,回來往座椅上重重一靠,沉著臉、嚼著口香糖沒說話。

這是他父親——魏明珍和苗靖、其他人關係都要往後靠,ICU門外每天都要人守著,理所當然要陳異來守著,至於後續治療怎麼辦,人能不能醒過來,ICU費用三千一天,也是陳異要考慮的問題。

魏明珍哭哭啼啼說起這些話,陳異深幽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冷嗤一聲:「你這時候倒是看得起我。」

他未成年,今年才十六歲。

「都是一家人,咱們一起想辦法度過難關。」魏明珍把苗靖往前推了把,「他是一家之主,燒香拜佛、想辦法也要讓他醒過來。」

ICU是陳異守著,苗靖后兩天就是期末考試,考完試后也會過來陪著,兩人坐在長椅的一左一右,陳異從兜里摸出個新款手機,低頭玩遊戲,苗靖捧著本英語單詞本,兩人涇渭分明,各不干涉。

魏明珍跑醫保,跟單位請假,各處辦事,也拿著陳禮彬的銀行卡和身份證去銀行取錢繳費。

陳禮彬在ICU住了七天,一直無康復跡象,家屬簽了放棄治療書,魏明珍和陳異都簽了字,轉入了普通病房。

大家都好像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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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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