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襯衫生意(上)
羅德耀走了幾步之後,忽然停下,拿起手裡的電話幾次猶豫之後,試著撥打了一個號碼,那是一個境外的號碼,但跟之前一樣依舊是盲音,無法聯繫上。
他試了幾次,依舊不通。
他掛了電話,整個人已經有些焦躁不安,這是他和外界聯繫的唯一方式,但是顯然那邊出了問題——亦或者,是他這邊出了什麼事,以至於對方不敢和他再用之前的方式溝通。
門口有動靜,很快有一道身影走進來,羅德耀連忙上前兩步,等看清之後眼睛都睜大了一些,問道「怎麼樣,加慶回來沒有?」
進來的是羅淑蘭,她面容上沒有一貫精緻的妝容,整個人看起來憔悴許多,聽到搖搖頭。
羅德耀走近了,壓低聲音又問「那有沒有人打電話來問金佛的事?」
羅淑蘭疲倦道「沒有,爸,之前不是說讓加慶去見一個客戶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不會出事兒了吧,我實在擔心加慶,不如我們報警吧?」
羅德耀煩躁道「報什麼警!都是店裡的事,一時跟外面也說不清楚,再等等!」
羅淑蘭擔心兒子,想要打聽兒子的下落,但老父親卻一直逼問她其他事,對金佛的關心,遠遠超過了一條人命。
她有些心寒,問道「爸,金佛比加慶的命還重要嗎,一個不會說話的死物,比一個活生生的人還重要嗎?」
「重要!」
羅德耀一句怒吼,就讓羅淑蘭徹底涼了心。
羅加慶剛進藏地不久,就音訊全無,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大約是母子連心,她隱約感覺到有不好的事發生,這些天總是心裡不安。但她所有的擔憂,現在卻成了笑話,看到老父親的態度,羅淑蘭大概有了一個猜測,她低聲道「送去的……是那尊金佛吧?」
羅德耀抬頭死死盯住她「不該你問的,少打聽!」
羅淑蘭苦笑道「我早該猜到的,當年那件事沒有那麼簡單,您讓加慶去送金佛的事,也沒有那麼簡單。」
羅德耀煩躁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還不是因為你們!」
「爸,您說句公道話,我對咱們這個家可從來沒有二心,我這麼努力,為的是什麼……」
「你為的是我打拚下的珠寶行!」
羅淑蘭啞然。
羅德耀也帶了怒氣,拐杖在地面上使勁兒敲了幾下。
他身邊的一兒一女,兩個人只知道內鬥,金緣珠寶行早就已經垮了,若不是他老頭子一個人想方設法苦苦支撐,恐怕現在一家人已經負債纍纍。
兒子扶不起來,女兒也不讓他省心,羅德耀年歲大了但野心仍在,他不願意看到羅家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只是一場空。
他掌管了羅家幾十年,經曆數次風浪,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沒有道理摔在這裡。
所以他這才又重新搭上了當年的那條線——羅家是做珠寶金器生意的,難免會有一些古董流入羅德耀手中,他早年間也確實貪圖利益,運送到境外一些古董,但都做的非常小心,等攢夠本錢之後就儘可能洗白,不碰這些。
只是撈錢容易,上岸難。
他搭上的那條線上的人胃口極大,威逼利誘下,他咬咬牙又做了幾件這樣違法的生意,最後一單對方點名要了金佛。
羅德耀為了保險,讓自己的外孫羅加慶親自去了一趟藏地跟對方交易,如果這單生意做成了,他們羅家還有翻身的機會,但如果有什麼閃失……
羅淑蘭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還在哭訴「爸,這兩天店裡還被查了一次,喬生昨天被喊去問話,現在還沒回來,我在店裡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有些撐不住。」
羅德耀閉了閉眼,眼皮突突直跳。
他聽到身旁女兒的啜泣聲,心裡更加煩亂,略想了下,強忍下情緒對她吩咐道「你先回去,我身體不好,你哥哥也是個扶不起來的,以後總店的事都交給你一個人打點,等兩天我讓人把總店的倉庫鑰匙給你。」
羅淑蘭面上露出驚喜,但是很快又小心道「爸爸,倉庫的鑰匙還是您拿著就好,我只要能在總店歷練就好,您放心,我等會就托朋友再找找加慶,咱們珠寶行也會好起來的。」
羅德耀擺擺手,似是有些疲累,打發她走。
等羅淑蘭走了之後,羅德耀這才立刻轉身,他去了這棟別墅的地下室,他走得太快,幾次差點被拐棍絆倒,但是他已經顧不上了。一直走到最裡面,找到一面儲物架子,用力推開露出後面的一麵灰白水泥牆壁來,上面有一道近一人高的保險柜,櫃門上也刷了灰白的塗料,做了防護處理。
羅德耀哆哆嗦嗦從衣兜里掏出鑰匙,然後打開了保險柜的門,「嘩啦」一聲,他抖著手抓出成捆的鈔票,連帶著還有一些金銀珠寶,卻因手勁不穩落到了地上。
羅德耀找了一個旅行箱過來,一邊撿一邊往皮箱里塞,他臉上一片慌亂神色,已經想跑路了。
金佛被發現之後,當年的舊事被翻出來,再加上他這些年做的那些違法倒賣,足夠他這一輩子坐牢——
「爸,您在幹什麼?」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撿拾珠寶的老人身體僵硬。
他回過頭,就看到羅淑蘭面無表情看著他。
羅德耀臉上肌肉抽動幾下,他想擠出一個笑容,想要說些話來安撫她,但是喉嚨發緊,只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羅淑蘭視線落在地上,又落在已經打開的保險柜里,之後才轉到老父親身上「羅家事發,您害怕了,想跑……是嗎?」
那高大的保險柜里,放著的東西不多,但是從裡面的金銀珠寶、各種股票證券和合同來看,不難看出這才是真正的羅家庫房。羅淑蘭一顆心像是掉進了冰窟里,抖了抖唇道「您剛才說的都是騙我的,總店的庫房是不存在的,金庫只有這一個,一直在您自己手裡。剛才說讓我接手總店,也是想用我來拖延時間。」
「是又怎麼樣?!」羅德耀白髮凌亂,眼睛充血通紅,惡狠狠罵道「這些本來就是老子的!」
「那我呢?我是犧牲品嗎,您寧可毀了金緣珠寶行這麼一走了之,也不想讓我試試,爸咱們還能換一條路子走啊!」羅淑蘭苦笑,她是想起自己帶了新的策劃方案想跟父親商量,這才半路回來的,但是現在看來,都晚了。
羅德耀啞聲道「犧牲品……反正當年你已經做了讓步,再犧牲一次又怎麼了?實話告訴你,金緣珠寶行完了,金佛要是被查到,我們全家都完了!我為得到它讓賀延春入獄,又殺了他徒弟,已經回不去了!」
羅淑蘭震驚「什麼?您殺人了?可是當初您明明說只是掉包了金佛,而且只要安撫好羅喬生我們就沒事——」
「不這麼說,你會心甘情願嫁給他?」羅德耀面目猙獰,大聲呵斥她「滾出去!」
羅淑蘭心一橫,扔下手裡的檔案袋,大步走過去道「既然您當年利用了我,這金庫里的錢我也有一份!」
羅德耀目眥欲裂,整個人撲在鈔票和金銀珠寶上,大聲呵斥她「這些都是我的!錢、金子……那是我的金子!我的!!」
但是已經晚了。
羅家父女在為財爭執的時候,整個羅家已經被包圍了起來。
警方在監聽到羅德耀給境外勢力聯繫的時候,就立刻開始了抓捕活動,而在警方的人破門而入的時候,羅家父女兩個人在保險柜面前已經打得鼻青臉腫,羅淑蘭不顧臉上的血污,死死抱著懷裡的鈔票和大串的寶石項鏈。
不止是羅德耀的別墅,連同金緣珠寶行的其他主要負責人也都被一併控制起來,一併帶回去審問。
上面的人對金佛一案十分重視。
十天後,外出在逃的羅喬生也被抓捕歸案,他在第一時間就自願配合警方,把自己知道的關於羅家的一切都講了出來,同時也說出了幾十年前的那樁冤枉賀大師的盜竊案。
十一局的人是負責情報有關,他們根據羅家這件事,順藤摸瓜,又查到了幾個和走私文物有關係的人。這些人甚至還有一條境外匯款的線,一直通過境外電話高價拍賣的方式來打款,也難怪羅家一些不怎麼之前的珠寶一直都能拍出高價,而真正的古董和價值連城的寶物都被他們通過種種方式運送到國外。
這些人從事的非法活動過多,不少拍賣行已經不再接羅家送去的珠寶,而與羅家金緣珠寶行相反的,寶華銀樓信譽極好,賀延春賀大師的作品也一直都是值得收藏的珍品,正是因為如此,羅加慶之前才會一再上門去求見賀大師,執著到近乎糾纏的地步。
正是因為被賀大師嚴詞拒絕,羅家只能鋌而走險,一步步落到如今這樣的下場。
上面很快成立了邊境專案組,加大力度審查。
因為牽扯過多,還一度上了報紙、電視。
同一時間,京城。
白子慕和雷東川在東昌小城休息了一段時間,很快就回到了京城,他們去學校那邊報道說明情況之後,雷東川留在學校,而白子慕則帶著父母去見了賀大師。
賀大師面前,擺放著的正是從藏地尋找回來的那尊金佛,除此之外,還有警方在羅家金庫中搜尋到的剩下的半截,湊在一處,都送到了賀大師手中。
賀大師沉默看了許久,啞聲問道「羅家怎麼處置的?」
白子慕道「還在審理,聽說涉及太多境外走私案件,羅老闆身上還沾有命案,很可能出不來了,至於羅家的財產收歸公有……」他怕老人傷心,沒有說得太具體。
賀大師點頭道「好,那等我修補好這尊金佛之後,也一併交上去吧。」
當年金佛是他打造,但這金子是羅家,算起來也應該上交給國家。
賀大師收下金佛,沒有讓別人插手,自己帶去了裡面的單間工作室,悶頭修復。
老頭倔強了一輩子,心裡一直有一口氣咽不下,如今昭雪於天下,每一錘砸下去的「叮噹」聲都像是落在他身上一樣,修復過程中,幾次老淚縱橫。
二三十年裡的鬱結,近半生的苦難,都因金佛的出生而起,也因它的再次現世而終結。
賀大師認真修補好金佛,親手交了上去。
前來交接的依舊是十一局的人,他們因為當初在藏地抓捕押送了羅加慶,也就一直參與在這件跨國販賣文物案中。對方接過來之後,笑著對賀大師道「老先生,感謝您做的貢獻,但這金佛不是放在我們這裡。白子慕寫了一封申請函,申請把它放在博物館里展覽,上面商議之後,覺得這提議不錯,一致通過啦!」
賀大師有些錯愕,轉頭看向白子慕。
白子慕微微頷首,老人張了張口,但幾次之後也默認下來。
金佛被轉送到博物館,白子慕攙扶著賀大師,親眼看著那尊金佛放在玻璃罩中。
有燈光照過來,金佛熠熠生輝。
佛祖寶相莊嚴,手結法印,微微垂眸俯視蒼生,大慈大悲。
白子慕扶著賀大師的胳膊,低聲道「這裡是珍寶館,爺爺,以後所有人過來都會看到它,也會瞧見您的名字……」
賀大師在那裡駐足良久,連說了幾聲「好」。
……
從博物館回去之後,賀大師依舊有些未能回神,坐在那不時發愣。
白子慕咳了一聲。
一旁的白長淮抬頭,視線和他對上,看到小孩輕輕點頭之後,就走出來幾步道「老先生,我有些話想同您說。」
賀大師回神,抬頭看向他,一連忙碌了數日眼睛都有些熬紅了,帶了點困惑道「你是子慕帶來的?這幾天太忙,沒顧得上,還沒問你的名字是?」
「白長淮。」
賀大師吃了一驚,眼睛都睜大了些,他站起身走過去仔細看了白長淮,又回頭去喊白子慕,喊了一聲又拍了自己腦袋一下「瞧我,這人都是你帶來的,你肯定先見著啦!」
白子慕笑道「嗯,爺爺,我和我媽去藏地,在那邊遇到爸爸,金佛也是他幫我拿回來的。」
賀大師原本就對白長淮印象好,這次更是面上帶了笑容,誇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也是個有本事的!」
賀大師這次有了時間,拉著白長淮坐下說話,問了問他這些年的事。
白長淮說得簡單,只撿著重要的提了,許多事幾乎一筆帶過,但賀大師依舊聽得唏噓不已。他年紀大,經歷的事多,知道那些有多艱難,在聽到對方好長一段時間都以「賀」為姓之後,賀大師啞然失笑,連連搖頭道「這可真是巧了,老頭子就姓賀呢!」
董玉秀在一旁倒茶,笑著道「就是呀,我這一路上都在想,這可真是上天給的緣分。」
賀大師被哄得高興,也笑著應是。
董玉秀又道「上天一定是知道您老人家福壽綿長,特意請了您來照顧子慕的,這裡裡外外繞了一圈,合該咱們是一家人。」她看向丈夫,讓他也說幾句感謝的話。
白長淮卻跪下來,給賀大師敬茶。
賀大師嚇一跳「使不得,這是做什麼?」
白長淮道「我是個粗人,雙親去的早,一直都是部隊撫養我長大,身邊沒有什麼親人,阿秀和子慕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老先生您幫了她們就是救了我……」他頓了一下,認真道「您多年前認下子慕,收在身邊教養,我感激您老人家,不管這杯茶您喝不喝,我都認下您這個乾爹。」
賀大師驚訝,抬頭去看周圍的人。
白子慕精通數學,但是對這些禮儀知道的並不多,見賀大師看向自己,猶豫道「爺爺,我也要跪嗎?」
賀大師哭笑不得,擺擺手,不讓他來搗亂,猶豫片刻接過面前男人的那碗茶水,喝了一口。
董玉秀瞧見,也過來給賀大師敬了茶,笑著道「您老人家當初收下子慕,也對我照顧很多,如果不是您當初那五萬塊錢,我的制衣廠也開不起來,乾爹,我給您敬茶了。」
賀大師接過茶盞,都喝了,茶水入喉,些微苦澀轉瞬化為甘甜,一直沁到心裡去。
白家一家高興,賀大師比他們還高興,他對工作室里的人道「去,找個人跑一趟,去學校喊東川,讓他晚上出來吃飯!你們幾個,也別忙啦,今兒老頭子高興,收拾一下東西,在大酒店請客,咱們好好熱鬧一下!」
寶華銀樓的那幾個大師傅和學徒一早就豎著耳朵在那聽,只是隔著遠,聽不太清楚,這會兒見賀大師高高興興出來,眾人臉上也露出笑來,連聲答應著去忙碌了。
賀大師牽著白子慕的手,一直笑得合不攏嘴,他是真的高興。
他的子慕有家了。
沒成想,他這個孤老頭子,眼瞅著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了竟然也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