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安兒的發瘋行為最後還是在康熙那受了挫,才暫時告一段落。
不過看他那摩拳擦掌的樣子就知道他還沒徹底絕了炫耀的心,大概是想忍過這幾個月,然後在過年賓客盈門的時候大展身手。
雖然已習慣了他的性子,康熙還是不禁無語又無奈。
閑聊時,他便對敏若道:「你也管管他,一把年紀的人了,做事還是這樣莽撞,風一陣雨一陣的。」
「做正事時候不莽撞就好了唄。」敏若笑著道:「他什麼性子您還不知道?這麼多年,能改的早改了,唯獨在孩子身上,他是半點委屈都不忍孩子受的。這兩年芽芽著實是受了不少閑話,如今吐氣揚眉了,安兒能忍住不顯擺才是怪事呢。」
康熙不禁看她一眼,哼道:「你就慣著他吧。」
「他都三十多的人了,婚也成了、孩子也生了,自己也做出點事情來了,這輩子都穩妥了,我還拿他當七八歲的小娃娃拘著管?那我豈不累得慌?」敏若瀟洒地甩甩手,「且隨他去吧,又不是什麼荒唐事。」
康熙年輕時不大看得慣她在孩子的事上也這麼洒脫,上了年歲后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才逐漸覺著敏若這樣倒也算是一種好處——至少自己舒心。
他只得搖頭道:「你這性子啊,虧得瑞初生來就是那穩重端凝的脾氣,不然也不知叫你縱得怎樣呢。」
這麼多年下來,敏若已經習慣了他的日常拉踩,眉頭都沒揚一下。
康熙見狀,暗自腹誹敏若越上年歲脾氣越不好了,但轉念一想,她年輕時候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對他好歹還算順從,心裡莫名又有幾分滿足——大抵人的滿足都是對比出來的吧。
其實安兒這般行事,是真莽撞,還是必須得莽撞,真真假假,誰分得清?
敏若捏著蓋碗往小茶鍾里斟茶,眼角的餘光在康熙身上一掃而過,心中冷然。
虞雲到底官在任上,不能隨意走動,因而瑞初是獨自回京的。
她的公主府倒是有人留守,隨時能夠入住,但為著能多陪敏若幾日,回京前一個月她還是在宮裡住得多,偶然出去也是有事務處理,最多隔兩日便回來了。
康熙對她十分想念,瑞初在永壽宮,他便時常過來,還是瑞初察覺出敏若隱隱的嫌棄,便常到乾清宮去請安,或者往寧壽宮去,總算康熙來得是沒那麼頻繁了。
不用招待領導,敏若屬實鬆了口氣,感覺天都更藍了,又恢復了打工人的快樂躺平摸魚日常。
到底相處的年頭多了,對她的心思,蘭杜雖不能猜得太透,但這一點小事還是能品出來的——畢竟沒有康熙這麼一個說不準什麼時候過來的大炸彈,敏若明顯又恢復到從前那樣舒心自在的狀態了。
她不禁忍笑,與烏希哈商量著,晚膳操辦了一桌敏若喜歡的菜品,還溫了一壺永壽宮自釀的玫瑰葡萄露,滿滿當當擺了一桌,晚膳時瑞初回來還吃了一驚。
敏若猜出蘭杜的想法,對此坦然受之,瑞初就只當她是心情好,親自起身篩了一杯酒與敏若,輕聲道:「這幾年女兒不在京中,總是想念額娘釀的酒,比外面市售的都別有一番滋味。」
其實喝的哪是是酒,是來自於母親和從小長大的家的味道。
敏若溫聲道:「那你走時要多帶上一些。」
瑞初凝望著敏若,輕輕點了點頭。
她一走就是七年沒能回京,轉眼之間門,額娘的頭髮也已有些白了。
其實敏若在同齡人中算是保養得極好的,後頭大片大片的頭髮也還烏黑烏黑的,但到了年歲,鬢角泛白是常事,敏若也懶得搭理,對蘭杜等人笑稱這是「歲月的痕迹、年齡的勳章」,瑞初回京后聽聞此事也頗感好笑,又安心於敏若的心境開闊,並未因朱顏流逝而傷悲。
她不能陪伴母親老去,便只能在心中祈禱母親的日子安穩無憂。
如今唯一能夠安心的,便是好歹小侄女留在了京中。兄嫂與她都常年奔波在外,侄女留在京中,雖也事務繁忙,但好歹也能時常入宮來陪一陪額娘。
瑞初輕抿著唇,飲盡那一杯酒,甜酒入喉,眼睛卻忽然有些酸,她立刻又笑道:「舒鈺這兩年倒是做得很不錯,在南邊已很有些文名了,交朋會友,他的身份倒是比我還便利些。」
瑞初再是天家公主,身份特殊,但到底是女子,與文人往來上總有些不便。
舒鈺就沒那麼多講究了,淺斟低唱登高望遠他都能行,很快在江南文人圈子裡混開了。
瑞初對這點沒什麼特別的感想,反而比較高興有個舒鈺過去,幫她分擔一部分重量。
和文人打交道這種事,不在那條道上的人是越打越厭倦,她手裡事情多,心裡揣的事情也多,舒鈺去了對她來說實是一大助力。
用過晚膳,寧壽宮來人喊瑞初過去,瑞初方走了。
敏若坐在炕上整理香料,前幾日做的香餌晾成了,捧在手上幽香隱隱,令人心情舒暢。
蘭杜將水銚子下的爐火撥得忘了些,笑道:「人家都是盼著皇上來的,您倒好,這麼多年了這性子也沒變過。」
敏若笑了一聲,道:「盼與不盼,無非是個有沒有需求的問題。需要固寵來得到地位、幫助家族或者站穩腳跟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好的人,才會盼著聖駕到來;而對皇上沒有需要的人,譬如榮妃、惠妃如今,你覺著她們會盼著皇上去嗎?只怕還盼著皇上離她們遠遠的,搭了面會覺著晦氣呢。」
這話說得屬實不大客氣,蘭杜無奈地搖頭,嘆道:「您這話若傳出去啊,宮裡可熱鬧了。」
但仔細想想,其實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尤其如今皇上年邁,性情也愈發難以捉摸,有些年輕嬪妃私下甚至怕得很,若不是現實如此,誰會想著盼著皇上過去?
蘭杜嘆道:「都不容易。」
蘭杜是有幾分柔腸在身上的,只是平日掌著一宮的瑣事,必須得沉著臉才能壓住人,外人瞧著都以為她嚴肅冷硬。
敏若側頭看她,笑道:「你這脾性,可不能叫你看到什麼人間門疾苦去,不然還不要為人們哭幹了眼淚?」
蘭杜道:「您心裡不也憐惜那些年輕的嬪妃們嗎?」
身邊有個對她還算了解的人就是這點不好,打趣人都打趣不出樂趣。
敏若嘖嘖兩聲,又轉過去擺弄那些香料。
瑞初難得回京,初冬的時候又收到塞外的消息,容慈也打算回京,名義上自然是準備朝賀,再有綉瑩、恬雅幾個,她們應當是商量好的,宮中一時滿是喜氣,康熙也頗有些歡喜。
從前投入的注意還不算多,這些年和兒子們一比,這些女兒卻各個能幹、令他省心,不免多了幾分喜愛。
且人老了,哪有不喜歡身邊熱鬧的呢?
這大約是京中近十年來過得最熱鬧的一個年了,公主們的額娘就是最高興的了,一向深居簡出的榮妃、郭絡羅貴人也難得在外面露了面,各個喜氣連連的,這種時候,錦妃心裡就更不是滋味。
人家的女兒好歹嫁在大清,還有回來的機會,她的女兒卻真是這輩子可能都回不來一回了。
容慈、綉瑩幾個素來與靜彤要好,回京之後接連上門探望錦妃,又帶了許多靜彤託付捎過來的禮物,錦妃瞧著那些東西,心裡更不好受。
幸而弘恪孝順,發覺錦妃情緒不對便連日守在她身邊,也算是一點安慰。
容慈作為局外人看著,卻想到這其中其他根由,不禁與敏若嘆道:「若真有……的一日,錦妃娘娘心裡只怕不好受。」
這麼多年唯一的心裡寄託、看得如寶如珠的外孫竟不是親生的,放在誰身上,都是一種打擊。
但對靜彤而言,這也確實是唯一的方法。
敏若只能道:「弘恪好心性,錦妃也不會傷心太多。」
容慈點點頭,由衷期盼,「惟願如此了。」
她頓了一頓,又問道:「皇父近來還是常催著瑞初?」
以瑞初如今的年齡、身份,催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敏若抬手按了按眉心,點點頭,表情一言難盡。
容慈無奈笑道:「這也是常事,往常皇父不也總催瑞初嗎?老生常談罷了。之要瑞初不往心裡去,就沒什麼。」
權當過耳風聽,在康熙面前擺出認真答應的態度,左右瑞初也不常在京中,天高皇帝遠,康熙除了在信中催促,也不能做什麼。
這是如今最好的處理方法了,催婚催生這兩件事,直到後世也一直是年輕人們無法逃避的兩大魔咒,何況這個時代。
站在康熙的角度來講,作為君父,他願意關心女兒的後代問題,反而是他關心女兒的表現。
敏若嘆道:「也只能這樣了。」
瑞初在京中過了一個年,聽了滿耳朵的子孫大事,幸而她還算沉得氣的,雖然聽得耳朵都快出繭子了,還是沒起了轉年就立刻逃離京師的心。
她在京中直住到一月里,是因江南來信愈發頻繁,人都倒是虞雲想念她,一邊打趣一邊也不好再強留,叫夫妻兩地分隔。
康熙雖不舍,到底知道不能強留,只在瑞初走前與她嘆道:「你與額駙感情好,這是極好的事,正因與額駙感情好,才更要將子嗣大事放在心上認真思量。他家就剩他這一個人,你總得為他考慮考慮。」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有些話康熙不太捨得說出口,用眼神示意敏若跟上。
敏若注意到康熙的目光,心裡煩得很,口中也只道:「兒女之事都是緣分,孩子們的緣分不到,咱們越催,他們越心急,反而越難——不過你也是該上上心了。」
康熙是讓她說這個的嗎?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敏若一眼,又不願自己做女兒心裡的那個壞人,這一晚上到底也沒提那句話。
宮門落鎖前康熙走了,敏若知道瑞初對康熙想說什麼心裡有數,低聲道:「那件事你與虞雲商量過沒有?」
她倒不是叫瑞初幫虞雲納妾的意思,而是瑞初這邊對虞雲是一直不來電——或者說也沒時間門來電,兩個人都忙得腳打後腦勺,混成革命戰友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卻恨時間門太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哪裡有談男女之情的時間門。
既然瑞初對虞雲遲遲不來電,那就免不了牽扯到一個問題——瑞初對終身大事本來就沒什麼期盼,但虞雲卻未必。
若他對那位姑娘有了戀慕之情,男女之愛,瑞初卻成了中間門的攔路石,實在不太道德。
瑞初道:「我與他談過,額娘您放心吧。」
瑞初的神情是一貫的淡定,敏若知道她心裡有數,便不再多問。
瑞初倒是笑了,道:「這些年在外面見得人、事多了,我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如今最慶幸的便是額娘您一直很信任我和哥哥,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我們有一點想法,您就一定會支持我們去試。」
她如今一笑頗有些歷經世事的清明通透,與少年時的那種聰慧的通透又不一樣。
敏若笑看了她一眼,「額娘也很慶幸有你。」
若是瑞初沒有這股敢想敢拼的勁頭,她也不敢想象,她如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或許還是會在外面煽風點火埋火苗,但卻不會有如今眼前的希望與心中的安穩。
瑞初低聲道:「此生能做額娘的女兒,是我最大的幸運。」
敏若既覺得這句話她有些擔當不起,又歡喜於女兒對她的認可,輕聲抱住女兒,溫柔地撫摸女兒的頭髮,道:「額娘願你所行所求終能如願。」
瑞初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大家都知道,瑞初這一走,可能又是好幾年不能見一面,康熙自不必提,太后心裡也不捨得很。
今年轉過年,她的身子愈發不好了,咳嗽的厲害,也有些糊塗,阿娜日心裡知道不好,私下哭了兩場,沒敢叫太后看出來。
太后自個心裡其實也有數,瑞初臨行前去寧壽宮辭別,她拉著瑞初的手不捨得放開,不斷絮絮道:「你在外要照顧好自己,早有個子嗣,後半生也有個依靠……你是懂積福的人,無論長生天還是佛祖,都必會保佑你的,瑞初。」
她將自己珍藏了許多年的佛珠很鄭重地交給瑞初,那是從五台山得來的,太后很是看重,供奉在佛前,也時常佩戴,雖不如她常年隨身戴著的珍貴,意義到底也很不一樣。
瑞初雖不信佛,卻也恭敬地接過了,懇切地謝恩,而後道:「請皇瑪嬤您保重身體,孫女明年一定再回來看您。」
太后便笑吟吟地看著她,只點頭,不言語。
阿娜日眼睛一酸,側過頭去,蓁蓁已不敢開口,生怕開口泄出的就是哽咽。
原本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下江南了,偏生太后今年身子不好,她生怕前腳她一走後腳便出了事,是徹底不敢動了,知予被她派出去打前站,她只想守在京中、守在太後身邊,能與太后多待一日是一日。
這位老人家在宮中身份其實有些尷尬,雖說是尊貴的太后,康熙的嫡母,可與康熙卻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撫養過,或是對康熙施恩過的恩情,她本身當年也不受先帝重視,在宮中地位尷尬,后位做得並不穩當。
後來做了太后,她上面有太皇太后庇佑,日子才算過得安穩,再到太皇太后薨逝了,她與康熙都悲傷痛苦,反而心理上緊密了些,這些年她也安安分分地,輕易不插手前朝後宮事宜,康熙年邁后在兒子們身上受的打擊太大,與這位省事慈愛的嫡母才逐漸親近起來。
太后早年不通滿漢語言,因而其實不大與宮中人打交道,但她性子和藹,頗為可親,人心都不是石頭做的,天長日久地相處下來,總有兩分情分。
敏若從入宮開始便因為阿娜日的關係與她走得很近,太后又慈愛無害,哪怕她對感情在單薄,積年累月的相處下來,對太后的感情也要比對康熙要更深一些。
見到太后如今這模樣,她心裡也並不好受。
送走了瑞初,阿娜日沒敢再回到寧壽宮,她怕自己露出端倪來叫太后擔心,失魂落魄幾乎全憑本能地跟在敏若身後回到了永壽宮,殿門甫一合上,她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撲到敏若懷裡哭道:「他們、他們說老人自己心裡是有感覺的,太后……太后是不是……」
「太后如今精神頭還算好的,你要寬心,凡事往好了想。若是你日日心情低落,你每日都在太後身邊,太后也會受你的影響的。」敏若拍了拍阿娜日的背,情況特殊,她也沒有抵觸身體的接觸,而是口吻溫和地安撫勸導著阿娜日。
阿娜日淚眼婆娑地不住搖頭,道:「我、我心裡其實也知道……我害怕,敏若,我怕。」
她帶著泣聲道:「那是我在宮中最後的親人了,我已送走了老祖宗,馬上又要失去她。我這一生都在這座紫禁城裡,送走了一個,如今又要送走另一個,她們都走了,叫我怎麼活呢?」
對阿娜日來說,太后不只是太后,還是她的堂姐,是在這座距離草原十分遙遠的都城中,唯一一個有血脈聯繫的親人。
敏若只能沉默地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勸慰道:「你還有我們。」
阿娜日胡亂點著頭,攥緊了她的衣裳,好似想要從中汲取力量,讓她能再站起來,端端正正地走進寧壽宮,照顧她年邁體弱的姐姐。
除了給她安慰和支持,敏若什麼都做不了。
幸好如今一切還都只是眾人的感覺,太后的身體尚可以支撐,瑞初走後的一段日子,太后維持著從前的作息,御醫看顧得力,還算安穩無事。
三月一過,很快入了夏。
幾乎是近四月沒多久,宮中便開始籌備端午節相關事宜。
永壽宮一切自有蘭杜操持,無需敏若費心,她只安心地等待著,每日侍弄那些草藥香料,一匣一匣地堆了許多。
她往年這個時節也常擺弄香料,往來的人都未曾奇怪。康熙倒是問過一嘴——實在沒話說的時候,敏若隨意道:「瞧瑞初回來又瘦了,怕她是在南邊休息不好,調些效用好的安神香給她。」
康熙點點頭,正色道:「朕瞧她是瘦了許多。」
敏若面帶微笑和一點慈母對孩子身體的擔憂,康熙看在眼中,不禁又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敏若就知道他是又開始感慨自己為瑞初考慮的一片「慈父心腸」了,她實在是懶得和康熙就這個話題繼續溝通下去,乾脆垂眸繼續打理那些香料,不再言語
康熙在一邊看她也不怕,心道:看吧看吧,都是要給你用的。
這些稀奇古怪的藥材香料加在一起,價格實在不菲,搞得康熙在她這的身價飆升。
若是這些本錢砸進去,事情還辦不成……那絕對是康熙山豬吃不了細糠!
敏若一下用力搗碎剩下的香料,目露堅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