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八仙過海
1.小小心意
老費打來電話,還是聲調卑微:「龐總啊,我要隨時隨地向你如實地彙報我的活思想。我現在就有特大情報向你提供,是昨天剛獲得的......」老費又興奮起來,「是特大情報,它關係到我們官司的成敗!」
官司的成敗?有這麼重要?莫不是原告撤訴?或者法院立即裁定原告敗訴?這年頭確實是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那你說吧。」我很想知道。
「嗯,還是我們見了面再說吧......」
「不行!我提醒你第三人,現在你是將功贖罪的階段,那些關子還是留著把你的罪贖完了再賣!」
「那,那好吧。龐總,你知道我們的虞大法官的婚姻狀況嗎?不知道了吧。他是單身漢,離婚三四年了。你知道他看中誰了?猜呀......現在他看中了我們的房母娘娘!」
嘿,什麼特大情報!這我早知道了。這世界的確不大,就是人多一些,整天追來愛去的就那一撥人。看中房母又怎麼了,能關係到官司的成敗?想通過房母去找法官拉關係開後門?法律無情,法官無私。再說了,人家房母不是看不上法官嗎?反正我是不指望靠什麼人情關係來打贏這場官司了。最後還有一點,那「房母娘娘」也不是「我們的」。
但不管怎樣,虞法官也是個離異的單身漢已確切無疑。虞法官哪,你的小日子也不好過呀,白天你披著大法龍袍宣判這個宣判那個,晚上你穿著小背心小褲衩也是一個人孤苦伶仃。我早就說過,我們這官司有點意思,個人婚姻問題十分突出,就差第三人離婚了,不過你老費也危險,說不定哪天你就離了......不知道其它官司里法官同當事人的婚姻狀況是否都是這樣糟糕。
「喂,龐總......」老費還在電話里呼喊,「是這樣,我剛才請示了虞法官,想把明天在法院的調解改在新房裡舉行,就是善律師買你的那套新房子。虞法官查閱了有關法典,說在糾紛發生地進行調解是合法的,他同意了。龐總啊,到時候你一定要去呀!」
廢話,法官也不同意我不去。
「不去法庭去新房裡?你又要耍什麼花招?」我問。
「嘿嘿......」老費狡詐地笑起來,「沒什麼,小小心意。」
2.共同目標
準時來到新房,見里裡外外裝修得富麗堂皇心裡讚嘆不已。老詹頭二十八萬的裝修費,基本如實,該結果完全可以接受。
看來我選擇解除合同的方案是正確的了。如果再從裝修費上擠掉些水份,砍掉它五萬八萬的,就是錦上添花大獲全勝了。善律師萬萬想不到,退了房子又賠裝修,這可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更為重要的是,我打贏了一場看似必輸無疑的戰爭,我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強大敵人......剎那間,一個克敵制勝的答辯方案油然而生:將計就計,等待時機向法庭提出評估裝修的申請!
虞法官善律師老費都到了,他們圍著餐桌目光發直,只是虞法官和善律師坐著而老費站著。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就是可憐,此時他手足無措,一副對不起我的表情。
時隔三日,當刮目相看。幾天過去,這哥兒幾個變化不小。
老詹頭倒沒有什麼變化,那神態依舊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特別想看看善律師。因為自從上次野外「PK」之後,我還沒見過他。還好,此刻他神情自若,絲毫看不出打人或被人打的痕迹,只是兩隻耳朵極不對稱,而被我「單風灌耳」的那隻明顯的肥厚寬大。
我還特別想看看老費。「女廁所」將成為他的永久之痛,雖然早已傷口癒合浮腫消退,但那一道道七色光仍然依稀可見,頭上臉上脖子上,還是紅橙黃綠青藍紫。
當然還有虞法官,可我不敢正面看他。那晚莫名其妙地把他霉了一回,真是太不應該。我悄悄朝他那裡瞥去,才發現自己太小人之心了,人家虞法官早就是一副大人不計小人仇的模樣,此刻他在那裡正襟端坐,目不斜視,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餐桌上。
我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早已堆積如山,想必那就是老費的「小小心意」了。仔細一看全是好吃的,古今中外,土洋結合,陳列著當今全市美食餐飲界各家名店的招牌大菜:肯德基的炸雞腿,麥當老的漢堡包,清真寺的牛羊肉,城皇廟的野山珍,大世界的深海鱉,新世紀的大龍蝦,還有一大堆熏魚鹵鴨烤肝肥腸什麼的,五花八門,一應俱全,幾乎將城裡各家老字號的當家名餚一網打盡。
「幹嘛呢?」我看著嘴都饞,「聯合國召開海灣戰爭調解會的酒宴,還沒這樣豐富呢,這是調解還是調情啊?」
「調情!」老費嘴快。凡與「情」沾邊的老費就習慣性敏感。
「是啊,調情調情,調解當事人之感情。」我怕老費理解走偏,趕緊進一步給予註釋,「調解調解,調而不解;調情調情,調而有情。」
「說得好!」虞法官朝我點點頭,站起身說,「現在,原被告雙方都已到齊,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也來了。現在我宣布調情正式開始,不,是調解正式開始。首先,我對本次調解作出解釋:現在我們所處地點就是當事人糾紛發生地,法律上認為這是合法的。第二,人人都有吃飯的權利,法官也不例外。調解結束后我們在此共進工作午餐。餐后我會比當前市場價高出五個百分點一次性現金支付餐費。最後,我宣讀工作程序:調解在前,吃喝在後,在調解未結束之前,你們任何一方不能偷吃盜吃瘋吃搶吃巧吃。」虞法官停下來,咽著口水又說,「現在你們介紹介紹吧」。
其實大家都很熟悉,「介紹」只是走走法律程序。
善律師介紹說:「被告職業不明,幾乎為無業,近年來遊走於房市與股市之間,在本案中存有重大詐騙嫌疑。」
我介紹說:「原告代理人職業清楚,但其職業道德水準及業務能力不詳,我只知道孫山是最後一名好律師,而他排名在孫山之後。」
老費介紹說:「原告老詹頭,人老心不老,這麼大年紀了還惹出這麼多事來。」
老詹頭介紹說:「老費現在名為第三人,當初則為第三方中介,他自作主張為我們買賣雙方出了不少餿主義。」
虞法官拍拍桌子:「好了好了,我讓你們自我介紹,沒讓你們相互介紹!」又順了順脖子上的黑色領帶,開始低頭作醞釀感情狀,稍許,閉上的眼睛突然睜開,一串聲音咕嘟嘟地冒了出來: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是歌詞?是口號?反正耳熟,聽著親切,這樣的開場白久違了,一下子就把人帶進了那難忘的崢嶸歲月......
再看虞法官,見他表情嚴肅,語氣堅定,不像是在套用官腔。
問題提得好,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其實答案老早就有: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但那都是前些年的事兒了。斗轉星移,歷史變遷,這個老問題現在又賦予了新的含義。眼下大家官司纏身,美帝的那些事兒咱們暫時也顧不上了......我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在因虞法官的提問而沉思,我也就沉思起來。原告,被告,律師,第三人,加上法官,現在他們究竟誰怕誰呢?善律師不可怕,按小蚯蚓的話說,一個律師,有啥可怕,壯起小膽,把他打翻。反正我誰也不怕,當然除了法官。法官嘛,大家都怕,尤其是你的主審法官。
於是我搶先回答虞法官的問題:「不是法官怕我們,而是我們怕法官!」
虞法官聽了沒說「yes」也沒說「no」,但說出的話卻是語重心長:「本案的全體同仁啊,我們之間的關係怎是一個『怕』字就能了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奮鬥目標,今天走到一起來了。」
一個共同的奮鬥目標?好像不是。善律師和我就不是。他想贏我,想讓我陪他雙倍購房定金;我想贏他,想讓他賠了房子又折裝修費。「共同」的也有,那就是人人都在「共同」地想著自己多佔便宜不吃虧。
3.調而不解
虞法官似乎摸透了我的心思,他看看我又看看桌子,說:「今天我們來到這裡進行調解,希望原被告雙方,充分發揚我們中華民族捨己為人的優良傳統,敢於吃虧善於吃虧,不沾便宜最多只沾小便宜,以圓滿完成今天的調解任務。」
我有些擔心自己做不到,我向來敢於吃虧卻不善於吃虧;至於便宜嘛,小便宜肯定不沾,我是屬於那種不沾則罷一沾就大的人。
善律師首先表態,說原告在訴訟請求上可作出重大讓步,願意承擔訴訟費的百分之十,但仍要解除房屋買賣合同,並一分不少地堅持被告雙倍返還定金共三十二萬和裝修費二十八萬。在談及吃虧與沾便宜問題時,善律師強調一切以法律為準繩,在法律許可範圍內該吃則吃該沾則沾,其中有幾句話讓人不大容易接受:「由於我方佔有法律上的絕對真理,不想沾便宜都難,這一點請被告給予充分諒解。」說著伸手從菜盤裡抓起一大塊羊肉就往嘴裡送。順手牽羊不算偷。
我也不甘落後,表示情願自己多做犧牲也要為對方分擔苦難,原則上同意解除合同並收回房子,不過雙倍返還定金不予支持,但可以適當補貼裝修費以示人道主義的同情。我說:「虧嘛,總得有人去吃,你不吃他不吃我不吃誰去吃,所以我決定,不僅要吃而且要大吃。」說著從桌上拎出一隻燒雞就啃起來。君子動口也動手。
老費終於按捺不住:「我一向便宜沾得不多虧吃得不少,今天我不幸又成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我只希望虧要吃得合理吃得明白。」說著不顧眾目睽睽,兩手挽起袖子從碗里扯出一條鴨腿就一陣大吃。多吃肉來少吃虧。
老詹頭倒是含蓄:「我一向不願多吃多佔,但該我吃的那是決不放過。」說著捧起一隻鹵豬頭就啃。不吃也是白不吃。
這一切都沒逃過虞法官的眼睛,他一定是看在眼裡恨在心上。剛才他還嚴肅宣布過「調解紀律」,強調了「任何一方不能偷吃盜吃瘋吃搶吃巧吃」,現在居然大行「搶吃巧吃」,還你吃他吃輪流吃。
虞法官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嗖」地一下站起來,從身邊抓起一瓶啤酒就要朝桌子砸去。我趕緊把頭歪向一邊,還用手堵上耳朵,以抵禦那頃刻間就要爆發的噼哩嘩啦的巨大聲響。不過隱約聽見的不是「噼哩嘩啦」而是「咕嗵咕嗵」,扭頭一看,才知道虞法官在那兒瓶底朝天地把酒「咕嗵咕嗵」地灌進了自己嘴裡。吃喝付款不違規。
......
4.調而有情
這吃喝之風一開,大家就停不下自己的嘴了。但我注意到此時身旁有一個人並沒有沉溺在酒肉里,而是坐在那裡躁動不安,滿腹心事。
他就是老費。
老費拉拉我的袖口,低聲說:「龐總,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不知該不該說?」
「你明知不成熟那還說什麼。」我沒看他。
「你幫我把把關,再加點鹽添點醋,它不就成熟了嗎?」
「那,那你就說說看。」有時候老費的餿主意還餿得挺有味道。
「你看哈,龐總,今天是調解會,我們要抓住這個機會。」
「怎麼抓?」
「剛才龐總你說了,調解調解,調而不解;調情調情,調而有情......」
「你的意思......」我知道他的意思,無非就是想和虞法官拉拉關係套套近乎,「有什麼具體想法嗎?」
「我們把這調解會開成聯歡會。」
「聯歡會?節目呢?」
「龐總你不用煩心,由我老費一人包攬。我給他清唱一段越劇《碧玉簪》,唱『心肝肉寶貝肉手心手背都是肉』,意思是原告被告還有我第三人都是他虞法官手裡的肉,讓他心痛著咱們......」
「別別別,現在我們還是肉,可一到你嘴裡就變成『瘤』了,什麼心肝瘤寶貝瘤手心手背都是瘤,一大堆瘤,難聽,虞法官暈『瘤』,我也暈!」
「那就唱『妹妹找哥淚花流』,經典電影歌曲。虞法官是咱們的哥,我來唱小妹,再弄點淚花......」
「『妹妹找哥淚花流』?呵,這歌你也敢唱?人家虞法官願不願意當你哥先不說,你這『肥小妹』就實在不雅。」
「那......」
「拔高主題!」
「多高?」
「頂級。」
「怎麼頂?」
「豁出去了,」
「難,人家虞法官不願意當哥......」
「有一樣他肯定願意當。」
「啥?」
「爹。」
「爹?爹......」老費一嗓子響起來就連喊數爹。
「嗨,不是叫我爹。」我急忙制止。
「我沒叫你,我叫虞法官,不,我誰也叫不出口。」
「不是叫,是唱?」
「哪首歌?」
「唱支山歌給......爹......聽!」我突然來了靈感。
「這曲兒聽著耳熟,老歌。」老費隨口哼了起來。
「就是它,老歌老曲,好唱,只需重新填詞。」
「爹來爹去的,那能唱出口?」
「不難,只要你擺正心態。你知道不,法官就是咱們的父母官?」我耐心地開導著老費,用的是趙本山的東北腔。
「知道。」
「知道就好。老費啊,有時候咱們就得委屈一點,要把人家當作爹娘......」說著,我對老費一陣耳語,老費的頭就立馬點得像只啄木鳥。
於是心領神會的老費就起身走到虞法官那邊,虞法官正在專心地啃著雞爪。
「虞法官,今天我們歡聚一堂,不是冤家不聚頭,不,不是朋友不聚頭。機會難得,我們醞釀醞釀?」
「醞釀?醞釀什麼?」
「感情啊。」
「怎麼醞釀?」
「調解就是調情,我們就是想和你調調情,不,就是和你聯絡聯絡感情。」
虞法官點頭稱是:「這倒是符合我們以人為本共建和諧的辦案原則。不過,我們現在不就是在調著嗎?」
「虞法官啊,你平時勞累過度,身體透支。法官愛人民,人民愛法官。今天我們要慰問你,歌頌你,為你高歌一曲。你聽著,我唱了,馬上就唱......」
一聽有歌可聽,虞法官放下了雞爪,所有當事人也閉上了嘴,大家都豎起了耳朵。
老費挺起了胸昂起了頭,還將雙手上下咬合規規矩矩地放在胸前,那正二八經地樣子像歌唱家,猛一看像劉歡,再一看也像德德瑪。接著他把頭歪向一邊,一陣擠眉弄眼地在自己的面部表情上忙了開去。我知道他想把歌唱得聲情並茂,這會兒正在努力地擠著眼淚呢。但不知是缺乏藝術細胞還是感情沒有到位,那臉上始終只見怪相不見淚花。
老費突然緊緊地抓住虞法官的一隻手,幾次欲說又止,欲止又說,一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虞法官莫名其妙地看著老費,把他的那副怪相看成了饞相,生怕他把自己的手當雞爪啃,就使勁掙扎著要把手抽回來。其實此刻虞法官的這隻手,不是雞爪而是節目中體現「手足情」的一個道具,老費當然不肯放棄。正當兩人拉拉扯扯難分難解時,就聽得老費深情地大叫一聲「虞法官啊」,終於開唱了:
「唱支山歌給......爹......聽,
我把你來比......老爹......」
爹?還是老爹?虞法官是老爹?此腔一出,語驚四座!善律師聽得吐酸水,老詹頭聽得翻白眼,我也好不到哪裡去,麻嗖嗖地聽得一身雞皮疙瘩。虞法官更是聽得直喘粗氣,只見他眼睛大了,嘴大了,就連鼻孔也大了,他搞不清自己怎麼就不明不白地當上了老爹。
老費見大家聽得入神,就唱得越發來勁:
「老爹沒有生我的身,
可你光輝照我心.
法官呀鞭子抽我身,
我們只會淚淋林;
法盲啊號召我們學法律,
奪過鞭子揍敵人.
法盲啊號召我們學法律,
奪過鞭子,奪過鞭子,
揍敵人......」
當老費唱到「奪過鞭子揍敵人」時,我就望望虞法官,很得意,又望望善律師,很過癮,彷彿那鞭子此刻就捏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