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慈寧宮當中,常來拜見母后、聆聽教誨的小皇帝,跟在殿內診脈侍葯的鄭太醫之間,達成了一種非常微妙的平衡。
為太後娘娘著想,鄭玉衡常常會對他退避三舍,能讓則讓,他畢竟是皇帝、又是太后的親生兒子,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血濃於水的一家人。而小皇帝似乎也因為暫時不能想通,所以強自忍耐,對鄭玉衡的存在視之不見。
但偶爾兩人還是會有碰面的時刻,好在有董靈鷲從旁坐著,不至於鬧到太過難堪的地步。
漣漪散盡,表面上的湖水平如鏡。而在這漫長的平靜當中,昭陽公主也渡過了整整一旬的時間,才找到機會,跟隨著月婉姑姑前往觀刑。
時值惠寧二年八月初,秋風颯颯。
孟摘月一襲織金孔雀綠長裙,窄袖褙子,腰間系著一串玉鈴蘭為飾,禁步隨身而動,碰出輕微的撞動之音。
杜月婉在前引著她,進入幽暗的牢獄中。
這件事沒有告訴許祥,孟摘月全當這是一份給他的驚喜,想著能順利見到他,還不必偷偷摸摸,實在是一樁美事。
這樣的想法持續到她踏進內獄為止。
公主踩著冰冷的地面,四周光暈昏暗,隱隱傳來不知何處的滴水聲,氣氛陰森。她有點不自在,扯著月婉姑姑的衣袖,探頭小聲道:「姑姑,這兒好冷。」
杜月婉一個眼風飄過去,隨行的宮人便給她披上一件月白披風。
孟摘月道:「姑姑,本宮說得不是溫度,是……」
她也形容不出來。
杜月婉神情無波地牽引著公主,側首聆聽。
孟摘月抿了抿唇,沒有描述得出來,除此之外,她還感覺到空氣中飄著一股鐵鏽的味道,泛著令人生嘔的甜。
一行人繞過了一個彎,走到較為中心的區域,一片寂靜的獄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恐怖的、近乎聲嘶力竭的尖叫聲。
這種悲嚎簡直能夠穿透耳膜,讓人的身軀達到因聽覺而痛的代入感。公主渾身一抖,縮了縮手指,有些萌生了退意。
可這樣的退意剛剛浮現,她就聽到這個慘叫哀嚎的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叱罵著,辱罵的對象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許秉筆。
月婉轉身回頭,輕輕問:「殿下?」
孟摘月動了動腳步,撫摸著發麻的指尖,下定決心道:「我們走吧。」
杜月婉頷首。
越是接近,那種令人感同身受的悲鳴就愈發清晰,近到一種特別的地步后,孟摘月甚至能聽見其中交雜的痛喘、還有痛哭流涕的求饒聲。
這條路是看不見囚奴慘狀的,連道路都因為公主的到來而提前打掃得乾乾淨淨。但她還是無所適從,有一種想要即刻退出去的畏懼。
孟摘月的呼吸都急促了幾分,她跟著姑姑停在一片漆黑的帷幕前,然後略微發軟地坐在侍女準備的座椅上。
杜月婉吩咐道:「把幕布收起來。」
「是。」
女官上前幾步,將寬闊、不透風的黑幕向一側拉起來,露出刑室內部的面貌。當這塊黑布從封閉的牢籠間掀開時,那股直衝腦海的血腥味兒、肢體殘敗的腐爛氣息,直直地衝擊過來。
孟摘月一時呆了。
這塊黑布遮擋著刑室的後方,面前的牆壁正對著刑架,裁出了一塊可以容人觀看的、不太大的孔洞。
孟摘月心口懸起,她對著這道孔洞,可以看見刑架的背後,看到渾身戰慄的受刑人,也可以看見——她心目中那隻飛入懷抱的蝴蝶,正眉目冷峻地立在對面。
許祥不知道她在這裡,縱然他發覺這裡面有人,也無法得知是誰。
孟摘月吸了口氣,悄悄問:「姑姑,這個地方……是讓主子監刑的嗎?」
「是。」杜月婉答,「為防不公正,有時即便無人監刑,也要讓掌刑人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監督著他。」
孟摘月忐忑地點頭。
她望著許祥,見到他沉默而俊美的面龐中,呈現出亘古不化的寒意。這實在有別於他在她面前的謙卑尊敬,就像是一隻可以隨意擺弄的木偶,原來隱藏著可怕的獠牙。
審訊稍微停歇的中途,小內侍捧來銅盆,給許秉筆凈手。他將沾到血跡的手放入溫水中,輕柔地洗乾淨,淡淡問:「還是跟證據對不上嗎?」
小內侍道:「有兩處出入。」
許祥擦著手,神情很是平靜,像是很習慣似的:「絞他的手指。」
「是。」
隨後,他轉過身,那雙眼睛根本看不出有絲毫不忍,透出一股冷酷的味道。
孟摘月有些怔了,她不知道究竟是許祥人便如此,還是她錯誤地認識了他?在突然升高的慘叫聲中,至今只有十七歲的公主殿下,感覺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盯著刑架上淋漓的血,一道一道,從鮮紅凝涸成暗紅。
「公主。」杜月婉奉上一盞茶。
孟摘月卻搖了搖頭,擺手道:「不要。」
她有點噁心,這種噁心感橫戈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公主此刻才讀懂「葉公好龍」這四個字的意義——當「玉面閻王」真正降臨到面前的時候,她並不能被對方俊美的容色完全吸引,從而忽略他的殘酷。
行刑至中途,她手裡的細絹已經被汗水浸濕。
杜月婉擋在了公主面前,適時道:「殿下,娘娘吩咐了,要是您有不適,就由小人送公主回府。」
孟摘月臉色蒼白,額角滲汗,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她此刻狀況不佳。
但她卻有一種非一般的執拗,伸手將杜月婉拉到一邊,強逼著自己,道:「本宮要見他的。」
杜月婉只得垂手立在她身畔。
這場刑訊,在許祥的眼中,只是隨處可見的一場,他職責所在,不會留情。
但對於公主來說,這是她一場甜蜜幻夢破碎的開始,是一個生活在蜜糖和錦衣玉食里的小姑娘,第一次窺破富貴生活的包裹、第一次在任何物品唾手可得的環境中,望見令人如鯁在喉的真相。
公主名叫摘月,明德帝的寓意再鮮明不過:就是天上的月亮也可以許她摘下來。而明月盈盈,她是天底下最可愛的盈盈,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為,許祥就是她可以隨手摘下的月,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卻動搖了。
行刑完畢。
許秉筆看完了筆錄,沉吟不語時,一旁的內侍忽然躬身行禮,口稱:「給女尚書請安,杜尚儀淑安。」
許祥聞言回過身,先是見到杜月婉,剛要一同行禮,就望見她身後、只露出了一半蹤跡的公主。
他神色一滯,還未開口,便見杜月婉抵了抵唇,輕輕搖頭,跟四周的內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眾人稱是,不多時,便一一退出。
室內空寂,只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讓開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許祥低下頭,極為恭敬地跪下行禮,向天家的金枝玉葉道:「奴婢向殿下請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紅,她盯著許祥,臉上是一種很迷茫、很懵懂的複雜神色。她提著裙擺,幾步走到了他面前。
一直以來,許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松般的清凜之氣,但此時此刻,孟摘月只能感覺到血肉潰敗的污濁腥甜縈繞在他身上。
她道:「許祥……」
許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話停頓了很久,「你殺過許多人嗎?」
許祥沉默片刻,如實道:「奴婢刑殺過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緊緊地攥著手絹,她又說:「他們都是死有餘辜對嗎?」
許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還是沒有絲毫掩蓋,很平靜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還有冤殺。」
孟摘月的眼眸睜大,她難以置信——許祥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說出「冤殺」這兩個字,他不會為之慚愧嗎?他不會夜不能寐嗎?他怎麼能……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們……」
許祥不再說話。
有些冤情是必須要存在的。舍小而顧大,就算是聖賢如太後娘娘,也不會做出第二個選擇。他們這些為政治清明而獻身的人,無論是名留千古的文吏,還是會被口誅筆伐的宦官,都已經不是最初的理想主義者了。
但公主還是。
她的腦海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圍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許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這些事了?本宮收留你的,本宮不嫌棄你,你不用再在這種地方辦這些……這些很髒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後會同意的,母后都說過不阻攔我的——」
她的手那麼僵硬,手心涼颼颼的。
許祥沒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覺得他都沒有考慮,根本不需要做選擇地說:「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愛。」
孟摘月怔怔地看著他。
所有情緒積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驗著她純粹的善良,考驗著她天真的喜愛。
孟摘月的眼底已經濕了,她盈著淚,緊緊地抿唇,而後又問他:「本宮給你的扇墜子……你帶著嗎?」
許祥道:「奴婢微賤之身,怎麼配將公主的東西帶在身邊。」
他說得那麼輕易,聲音清透悅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緩緩移開。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來越難以平穩,最後才開口道:「許秉筆。」
許祥低眉:「奴婢在。」
「你為什麼完全不考慮本宮呢?」她問,「拋去身份、拋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別、拋去三綱五常和那些規矩,只是作為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女人,我就那麼不值得考慮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音已經有些顫抖。
許祥能聽到她喉間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流淚。
如果這並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個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話,他或許還會停留一下身影,遞給她一塊手帕。
可這是昭陽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邊,連為她擦拭繡鞋都不配。
他說:「奴婢不是男子,只是個殘缺之人。」
孟摘月的臉龐上還帶著濕潤的淚痕,她的聲音啞了啞,雙眸望著他的面龐,喃喃道:「本宮……本宮有過駙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樣的。」許祥道,「公主,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孟摘月半跪下來,伸手扯住他的衣領,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爛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氣繚繞。「你說,有什麼不一樣?!」
她這麼流著眼淚,這麼聲音沙啞,他卻不能抬起眼,不能與她四目相對。
許祥道:「奴婢是真的殘缺了。但您……只是遇人不淑,殿下永遠是完璧,不會因為別人而有瑕。」
孟摘月緩緩地鬆開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顧忌地讓地面弄髒裙子,伸手捂住了臉,那股如洪水湧來的傷痛包圍著她。孟摘月終於在男人的口中得到關於「貞節」的第二種看法,終於在封建觀念的壁障里尋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這利器卻先扎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面前流淚,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著孟摘月的臂膀,為她擦拭臉龐上的淚痕。
許祥垂落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但最後還是落了回去。
大約過了片刻,孟摘月借著月婉姑姑的支撐而起身。她眼眶通紅,唇上印著一層齒痕,只看了許祥一眼,扭過頭道:「你說你不配,其實只是不願。許祥,本宮告訴你,這天底下沒有配不配,只有願不願。」
「與你相比,殘缺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羞辱綁架於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說完了這些話,提起裙擺,轉身離去了。
許祥終於抬起頭,望著她的背影。
作者有話說:
本章參考了《孤城閉》的人物心理。即「殘缺」的部分,《孤城閉》當中,男主向女主展示自己殘缺的身體,女主次日與駙馬圓房,對男主說,現在我也殘缺了。
身體的殘缺並非殘缺,能讓一個人真正卑微的,只有不堪的靈魂。
只要靈魂清澈,我們永遠都是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