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八月中,一股深秋寒意卷席了皇城。
董靈鷲是親自督促著、親眼看著鄭玉衡養傷的,在此期間,太後娘娘跟小鄭太醫的一概親近之舉,便只到撫摸擁抱而已。容易牽扯到傷勢的事情,她也不允許他做。
這是太後娘娘對他的垂憫。她向來這麼仔細、這麼溫柔的。
在這期間,皇帝跟他只發生過很隱約的針對,兩人縱然有些彼此不容的鋒芒,但在董靈鷲身邊時,這些針鋒相對都被寒風掩蓋熄滅了。
更多的時候,是鄭玉衡主動退讓一步,讓皇帝陛下不至於動怒,才維持住了眼下這個局面。
秋日裡,刑部侍郎魏缺入內覲見。
他止步在珠簾外,神態恭謹:「……福州上報的消息大抵便是如此,地方長官已經先行開倉放糧,娘娘雖先免了今年的賦稅,但荒年流民不止,還需賑濟,請上示下。」
董靈鷲掀了掀案上的文書:「秋收之時,最怕有這種時候。雖是一州之災,可放相鄰幾州的倉廩賑濟,地方上沒有不說閑話的,又或者也杜撰出一些難處,反而討要國庫的資糧。便是從國庫撥出來,層層下去,也沒有幾個清正到絲毫不貪的地步……要放糧,得選出一個欽差,不然這銀子到不了百姓的手裡。」
她換了個坐姿,又道:「皇帝在廷議時是怎麼說的?」
魏缺道:「陛下准了相鄰幾州放糧,又從國庫里撥出,賑濟災民。」
「欽差呢?」董靈鷲問。
「陛下還未提及,六科里議了幾輪,還沒定下。」
董靈鷲點了點頭,說:「徐尚書前一陣子收斂了不少。土地、戶籍、賦稅,招撫流民……本就是他的分內中事,但這個人雖有才幹,卻無文心,這種差事,他不會攬的。」
魏缺道:「老尚書們年邁,舟車勞頓,不願到南方去,也是常理之事。」
董靈鷲看了他一眼,道:「魏卿覺得誰可堪用?」
魏缺攏袖下拜,垂首尊敬道:「下官願為娘娘分憂。」
董靈鷲意外地看著他:「魏叔滿,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你要是想吃地方上的賄賂回扣,聯合他們來坑騙國朝的賑濟錢糧,哀家可要夷你的三族。」
她這話輕飄飄的,多以威嚇為主。董靈鷲還沒有過夷三族的懿旨,哪怕當年的造反謀逆,她也只是提出了滿門抄斬的提議,明德帝有時便會同她說,檀娘自年少起,便有些慈悲為懷的氣度,只是她不吃齋、也不曾念佛,那一絲佛性,只是時隱時現地留在她身上。
但更多的時候,她仍是一個殘酷的掌權者。
魏缺,字叔滿。他聽聞太後娘娘喚他的字,頗有些受寵若驚,回道:「臣不會給娘娘動此重刑的機會,必會盡心竭力。」
董靈鷲聞言便笑,搖首道:「是為了什麼嗎?」
魏缺道:「下官的祖籍在福州,福州老家裡有許多親眷,自從聽聞荒年生亂之事後,家中便為他們日夜不安,所以……」
董靈鷲瞭然,道:「若是讓其他的諸人前往,你懷疑他們為民的真心?」
魏缺道:「下官不敢。」
董靈鷲說:「既然如此,哀家可以讓你去。不過戶部也需要出人輔佐你,你務必聽進去他們的建議,以免你不通曉賑濟之事,反而出了亂子。」
魏缺大感欣喜,俯首行禮:「臣叩謝娘娘慈恩。」
董靈鷲免了他的禮,沒等魏缺告退,她便又想起一件事來:「你家夫人……哀家前幾日聽聞皇后提到,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
魏缺應道:「是,有勞太後娘娘掛心。」
王皇後跟魏缺的夫人,按照親戚關係來算,她們是表姐妹。王皇后一直想要讓表妹到宮中養胎。又恰逢魏缺領欽差之責,遠行福州,這樣既不讓魏夫人受婆家長輩的刁難,也能安他的心。
董靈鷲略微將這件事提了提,魏侍郎果然一口應下,再三拜謝不已。
議事畢,魏缺便被送出慈寧宮。董靈鷲也飲了口茶,靠在椅背上,由著瑞雪按摩肩膀,她閉了會兒眼,感覺肩上的力道稍微變了變,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小鄭太醫湊了上來。
鄭玉衡手勁很足,不知道為什麼,他年紀輕輕、又文采出眾,但似乎天生挺有力氣的,身形清瘦,卻是個打不服的性子,董靈鷲懷疑他要是從武,到耿將軍麾下為將,八成也能是個熟讀兵法的儒將……說不定跟世子也不相上下。
只是這樣,他的手就不會那麼修長、那麼白皙好看了。
董靈鷲想到這裡,覺得自己也有些「以貌取人」的陋習,忍不住一邊檢討,一邊又默默微笑,抬手按住他的指尖,輕道:「你的傷好全了沒有?」
鄭玉衡道:「這是娘娘這個月問的第四次。」
董靈鷲挑了下眉:「我有問這麼多次?」
他在太後娘娘身後點頭,又說:「臣每次都答,已經養好了傷,娘娘都不信。」
董靈鷲說:「那是因為你太過逞強,在不該與人爭之時,偏與人爭,又在應該修養生息之時,偏偏奮不顧身。」
鄭玉衡無法反駁,手上動作停了停,輕柔地將她垂到頸側的步搖撥開,低聲道:「臣本性如此,娘娘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董靈鷲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這話說到這裡,竟有一種圖窮匕見之感。她點了點身側,鄭玉衡便會意地繞過來。
董靈鷲的手貼向他的面頰,感嘆似的輕聲道:「是,衡兒本性如此。孟子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還年輕,這樣美好的品質,哀家希望你能保留得再久一些。」
不知為何,鄭玉衡從她的話語中聽到一點「無所期望」的感覺,彷彿不生期望,便不會失望。所以哪怕是鄭玉衡有一天會失去這樣的品質,她也不會怪罪。
他對董靈鷲生出的欲,在這些時日的洗刷和自省當中,被壓制到了一個相當低的水平。這樣平靜似水的光陰,讓他感覺到一股靈魂的安定。
但他對「撫摸」的需求,卻強烈到不可忽視的地步,連鄭玉衡自己都能感覺到不對勁。
他伸手按住董靈鷲的腕,在她的掌心輕蹭了一下,道:「臣有時真的很不懂您。」
董靈鷲支著下頷,唇邊帶著柔柔的笑,溫聲:「你說說。」
鄭玉衡便直言道:「您這些天,雖與臣形影不離,可舉止疏離,多是發乎情、止乎禮,彷彿對臣的……已經失去興趣。」
他不好說「對臣的身體」,這形容實在太不莊重,簡直透著香艷的味道。
「臣原本以為,您是因為臣跟皇帝陛下的嫌隙齟齬,覺得我這麼驕縱、是故意生事,所以才拉開距離的。可您又溫情如故,垂憐如初,臣根本看不出娘娘動怒的跡象……」
董靈鷲靜靜聆聽,在他的神情中看出許多思考的跡象。
「所以這些天,臣一直在想,您到底是為什麼才疏離的呢?您對臣的本性,明明看得很清楚,而且也沒有厭惡。」
他頓了一下,又道,「反而是我……總是生出一些冒犯、骯髒的念頭。」
「那並不骯髒。」董靈鷲終於開口,「有發乎情、止乎禮,也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只要你一心純澈、一心嚮往,那並不是件骯髒的事。至於玷污,那就更不對了。」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不對,指尖下滑,撫摸著他的後頸,姿態很像是揉著一隻溫順的貓:「玉衡,我只是想提醒你,再年輕的身體——」
她的手滑了下去,幾乎沒進了領子里。太後娘娘悶笑了幾聲,帶著一點取笑的調侃:「也不能這麼糟蹋,該養傷就養傷,該休息就休息,否則就是不懂事了。」
鄭玉衡怔愣住了。他沒想到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而且,」董靈鷲道,「你不僅沒有娶親,因為家中不睦的緣故,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過——不必管哀家是怎麼知道的。要是真說弄髒了誰,也是哀家弄髒你才對吧?」
鄭玉衡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遲疑:「臣……」
「鄭太醫,不是你跟哀家說,要保養身體、計較來日方長嗎?」董靈鷲微笑問他,「怎麼你自己這樣不在乎自己?這樣也想跟哀家有來日嗎?」
她說著,隨意地將手抽了回去,卻沒能一舉收回,而是被鄭玉衡下意識地攥住,他先是手心一緊,然後又驀然放輕了力道。
小太醫喉結微動,貼近她,沒有刻意賣弄,已經有一種青澀十足的可憐:「我會改的。」
董靈鷲又抽了下手。
鄭玉衡握得更急,簡直手足無措,半晌過後,又忍不住低聲重申:「臣真的會改的,以後再也不自作主張。」
他喉結微動,道:「請您別不要我……」
董靈鷲也心軟了一半,她本就寬容,何況他這樣的神態,這樣的赤誠——想起誠這個字眼,又不免記起那個笨蛋兒子和她早死的前夫。
董靈鷲輕聲道:「就算沒有我,你也得學會自己珍愛自己。知道嗎?」
鄭玉衡看著她的雙眼,一邊頷首,一邊卻又想,這世上最珍愛我的人,只有您了。
至於「沒有她」的這種假設,根本無法出現在鄭玉衡的生命中,他不能容許垂落在自己身上的月光消失,不能允許任何人讓他離開董靈鷲。
董靈鷲知道他有點怕,大概是怕自己會像他的親人一樣遺棄他,於是攏著他的手指輕聲安慰。這時正有女醫上前遞送熬好的葯,先交給了鄭太醫驗證。
鄭玉衡接過葯盅,驗證了一下氣味和用藥,然後吹涼了葯匙,侍候太後娘娘服藥。
董靈鷲跟他開玩笑:「那日侍酒時想得花哨,今兒哀家開導了你,怎麼一下子這麼規矩了?」
她其實是想著,這葯苦得要命,鄭玉衡平日里又不耐苦澀,想要讓他以唇侍葯,決計是一種令人糾結的為難。
誰知小太醫只是紅了紅耳朵,看了葯碗一眼,直接喝了一口,眉頭瞬息間皺得緊緊的,很艱難地忍著苦。
董靈鷲驚訝住了,只來得及說:「你——」
然後就一樣被苦到了。
她多是把葯放涼了,然後一口飲盡,什麼時候這麼苦過,簡直酸澀泛苦到了舌根里。然而鄭玉衡又熱烈、又決絕,捧著葯碗的手還是穩穩的,連一絲一毫都沒有灑出來,也不知道舌尖怎麼就這麼靈活。
董靈鷲的舌頭都發麻了,他還是那麼放肆、彷彿失去味覺了一般。
她一口咬下去。
鄭玉衡「嘶」了一聲,很可憐地縮回去,墨眸濕潤,控訴:「娘娘……」
董靈鷲苦得直咳嗽,她掩著唇,抬腳踢了他一下,惱道:「跪著吧你。」
鄭玉衡默了默,慢吞吞地跪下去:「……」
他嘴裡還有被咬到的甜腥味兒呢……
董靈鷲少有被氣得這麼活/色/生/香的時候,她丹唇鮮紅,妍艷無邊,指了指鄭玉衡手裡的這碗葯,說不出話,豁然起身離開了。
鄭玉衡眼巴巴地看著她拂袖而去,委屈地低頭反思,結果手上一空,見瑞雪姑姑取走了他手上的葯碗,眉目中有一股欲言又止、非常複雜的神情。
瑞雪整理了半天措辭,許久才道:「小鄭大人真乃奇人。」
鄭玉衡:「……我……」
瑞雪姑姑道:「你竟然能把太後娘娘惹惱,我在宮禁當中服侍了十五年,都沒有見過幾次娘娘為了自己的情緒發脾氣……太后那麼內斂的人,鄭太醫竟然能氣到……」
她匪夷所思地走了。
鄭玉衡:「……」
能、能不能重來?……給個機會?
作者有話說:
小鄭:我一點都不糾結!
太后(扶額):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