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在這聲嘶鳴的痛喘過後,嗆咳聲微微響起。董靈鷲側耳聆聽,漸漸聽見屏內侍奉的女官們急促呼吸、驟然振奮的語調。

「娘娘……睜眼了……」

「徐主兒——」

又半刻,一身腥血苦藥味道的鄭玉衡步出,躬身行禮,鬆了口氣:「幸不辱命。服藥兼施針下去,徐妃娘娘終於頂過一口氣去了,還需看顧一夜,過了這性命攸關的一夜,命就保下了。」

他白凈的額角覆上一層細密的汗,受了風吹,有些潮冷。施針的手指也微微發麻。

他這麼一說,從旁等候的諸位太醫,便都有些面子上掛不住,他們彼此悄悄掃視,俱從對方年資深厚的臉上讀到一種膽怯和來之無由的隱隱憤怒,但其中也有幾位面露慚愧和欣慰。

董靈鷲的視線冷不丁地落過來,眾人脊背僵直,叩首便拜,雙肩微顫。而握著太後娘娘一隻手的王皇后,也不知何時淚痕乾涸,抿唇不語。

「鄭太醫,」她說,「今晚你留在這裡,可以在這些人中隨意挑選助手。」

「臣遵旨。」鄭玉衡應答。

「徐妃若是有活命的福分,應該重謝你的救命之恩。」董靈鷲拂了拂袖子,「協助之人若有不力的,你儘管向哀家直言。」

她沒有說後果會如何,卻仍舊讓醫官們頸項一涼。隨後,董靈鷲起身而去,指掌攥著王皇后的手,幾乎不容她有推拒的餘地。

王皇後跟隨她到了慈寧宮,外頭響起春末時綿密的小雨,雨滴琉璃瓦,傾瀉如斷線之珠。她的手緊緊攥成拳,見太后屏退了女官內侍,便一聲不吭地跪下。

董靈鷲倒是笑了:「皇後有什麼錯要認?」

王皇后道:「兒臣不能護好徐妃,以及徐妃腹中的孩子。請您責罰兒臣。」

她的眼前是太後娘娘衣料上的綉圖,還有耳畔越轉越急的玉珠手串聲。

「人在刑部,問都沒問一聲、連個口供都問不出,直接押送到刑部。」董靈鷲道,「皇后指望用刑部的大人們問出內宮之事嗎?」

內獄在宮中,內獄首領是內侍省秉筆太監許祥,兼任提刑官,是董靈鷲積年的心腹。這件事,皇帝似乎是想要瞞過他的母親。

王皇后梗著脖子,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齒痕。

「皇帝也覺得這件事不體面,這件事太急、太沒分寸,怕我苛責,所以繞過我的眼皮底下。」太後娘娘怒極反笑,像是水平如鏡的湖面上波瀾驟生,只顯出那麼一瞬息的劇烈波濤,「他叫你一聲梓潼,稍稍伏低做小,你就筋骨脾性都軟了,幫著他為所欲為。你這個皇后究竟有沒有規勸皇帝的作用?我當初從所有世家裡看中你,是因為你有主見、能說話,可以開口進諫,不是讓你做他的爪牙。」

王皇后終於露出惶恐之情:「母后、求母后——」

「不要說了。」她冷冷地道,驟風急雨彷彿停在這一剎那,「你們什麼時候能不求別人,孟臻就死在這個『求』字上,不聽我的話多歷練他,所以養出你夫君那個不長進的混賬!」

當朝太后喝罵已故的先帝、當今的聖上,王皇后只有閉口不言,面白如紙。

董靈鷲站在她面前,注視著王皇后蒼白的面容,心中失望的同時,還是慢慢生出一種對她的垂憫。

太后坐回椅子上,她伸出手,皚皚從案下鑽出來,蹭進她手中。董靈鷲靜靜地將手搭在它身上,忽然道:「他不是忍不下去徐尚書上呈奏表時對他的冒犯不敬,也不是忍不下去御史對徐家、徐妃、甚至對他個人品行的攻扞,孟誠只是忍不下去再對一個厭惡的女子笑顏相對、假作榮寵,甚至生下和他的孩子。」

她扭過頭,輕問:「是不是?」

一直繃緊身軀,高懸著精神的王皇后,終於在這樣鑽心剖骨的詰問下支離破碎。她這次是真切地、崩潰地撲入董靈鷲懷中,伏膝大哭,痛楚難言。

「母后……母后,我錯了,我錯了……」她說,「我跟徐綺是有些上了年頭的齟齬,但我從沒想過要殺了她!皇帝說那是、那只是讓她不再有孕的葯,我便信了,他枕在兒臣的懷中,跟我說……他已難受得鬱結於心,一想到要跟根本沒有情意的女人甜言蜜語、假作歡愛,他就噁心得食不下咽。兒臣比他年長,兒臣是他的元配嫡妻啊!」

董靈鷲扶住她的肩膀,眼中帶著深深的倦意。

她說:「他受了委屈,難道徐妃為家族犧牲,沒有受到比他更沉重的委屈么?」

王皇后攥著她衣袖的手指陡然一緊。

此時此刻,董靈鷲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埋在皇陵里的孟臻。

在熙寧十三年的故夜裡,孟臻手持銅挑,將燈火攏成一線,他低微的眉宇之間,鐫刻著一種沉沉的抑鬱和抗拒,在火光抖動時,他對案邊的董靈鷲道:「梓潼。」

董靈鷲抬首。

他說:「朕不想再去見德妃,你能不能幫朕想個法子。」

董靈鷲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們還要用德妃的母族父兄,為申州興建水利,那條運河不能沒有她的父親,在建造運河上,工部再補不上來第二個人,且工匠齊備、資費甚巨,這條運河若開,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她就說到這裡,因為孟臻望著那盞燈,已在燭火下晃得閉上了眼睛。他說:「好……好。」

董靈鷲從這個早已坐穩了江山、並且知道如何坐這片江山的男人身上,感受一股共通的可悲。這位君王竟然要習慣用自己的榮寵、用自己的「喜愛」,對臣子贈予一片虛無縹緲的君恩,以此安定朝臣的心,以此獲得一種無形、卻可以權衡政局的力量。

他是皇帝,但在董靈鷲眼中,他有時做著跟妓丨女一樣的事,是這個世上最昂貴的面首和玩物、是一件維繫君臣關係的貴重贈禮。他的身體、他的喜好、他的愛,都不屬於孟臻自己。

她重新垂下眼眸時,聽到孟臻起身的聲音,她知道這是要去德妃那裡,臨走之前,孟臻忽然回首,捻著冬日裡厚重的門帘,對她道:「我還是想陪檀娘。」

檀娘是董靈鷲的乳名。

說罷,他便離去了。後來直到幾年後他病倒、乃至於臨終前的清醒時日,明德帝都沒有再提到過這件事,好像有些事試探了一次,表面上一筆帶過、不值一提,但其實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當王皇后哭聲漸弱時,董靈鷲的微弱回憶也就此煙消塵滅。

她道:「你回去吧。」

太后抬起手,將她臉上的淚痕擦凈。王婉柔怔怔地望著她,她彷彿醍醐灌頂般地領悟夫君口中說得「不敢」,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不僅是對母親的依賴,還有對一位近乎「聖人」的治國前輩的深信不疑,只要有母后在,他們心裡就有一塊堅不可摧的柱石。

王皇后深深地吸氣,低頭叩首,而後才緩緩地起身,拭淚告退。

在離開慈寧宮時,她隱約聽到了母后清凈平淡的聲調,不知是對誰交代著:「傳我的口諭給魏缺魏侍郎,就說,哀家准許動刑,刑死無咎。」

……

下達了這道口諭后,僅僅一夜之間,便由刑部侍郎魏缺提審,得到一份口述的認罪供狀,說這位御醫曾受過徐家政敵的恩惠,這位恩人雖然已經故去,但郭御醫卻深刻記得,所以為報復徐家氣焰囂張,出此下策。

供狀寫罷之後,郭御醫在獄中畏罪自盡。

原本應該被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某個卑微奴婢,還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她懵然不知的時候,便從閻王爺的手裡轉了個圈,壓在董太后的手中,免去她成為政治犧牲品的殘酷命運。

這份供狀遞進慈寧宮時,天剛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后潔凈雙手、洗漱更衣時,內侍從旁呈上了那份供詞。董靈鷲只是晲了一眼,問:「人還活著嗎?」

內侍悄聲道:「自裁了。」

董靈鷲沒說什麼,她的額角隱隱抽痛,生出耳鳴的癥狀。她想,皇帝會如願見到一個氣焰收斂的徐家,用一條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這世上用人命換來的結果實在太多了。董靈鷲親手批複的奏摺、駁回的上表中,就有許多用鮮血骨肉填上來、制衡各方后,才能順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貪腐、誅奸宦、殺叛逆,波及帶累而死的人,連個身份都沒有,但這些政策推行下去、卻又能惠及萬民。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她跟孟臻都沒有選項。只能在達到目的的前提下,盡量保護這些權力傾軋下的易碎之人。

裝扮到一半,瑞雪正將金釵、流蘇等物,簪上她的鬢髮,忽然從中挑見一根素白的銀絲。她小心地眺了鏡中一眼,將銀髮藏在烏鬢之中。

正在此刻,內侍引著鄭玉衡回來。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卻像不累的模樣,神情里甚至有點兒讓病人起死回生的振奮。

鄭玉衡一進殿中,先向董靈鷲行禮,又問瑞雪:「姑姑,太后的葯煎了沒有?」

他這樣急匆匆地回來,連換身衣服都來不及,就是想著監督太后晨起喝葯,而不是又被不知道從哪兒遞上來的請示打擾。

瑞雪還沒說話,董靈鷲先道:「停下,說正事。」

鄭玉衡才止了去侍葯間的腳步,他眉目清澈,身上挾著沁涼的晨露,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經無礙了,只要好好調養,按照臣的方子服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復如常。」

董靈鷲輕輕頷首,沒有避著他,直接跟女官道:「午後遞個信出去,讓司天監想個辦法,編套說辭出來,讓徐妃離宮。待她能行走,哀家做主把她送到坤寧行宮去陪德太妃,養養身體。」

瑞雪應了聲是,鄭玉衡卻怔愣了一下,滿頭的熱血被一盆冰水澆了個乾淨。他不知道太後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收斂神情,抿了抿唇。

董靈鷲招手:「你過來。」

鄭玉衡挪步過去,因為太後娘娘在梳妝,他便也低下身,跪在董靈鷲的膝邊,斜望著鏡中之人。

董靈鷲道:「你的膽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這事下去,你在太醫院是個什麼處境,心裡想好了嗎?」

鄭玉衡不是一個不敏感的人。他略微沉吟,道:「臣想過了,但是……」

「但是,怎麼能不救呢?對吧。」董靈鷲的語氣溫和下來,眼帶笑意地看著他,伸手摸了摸小鄭太醫的肩頭,形同安慰。

鄭玉衡點頭。

「期望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裡還裝著同樣赤誠、同樣冰雪可鑒的肝膽。」

她又問:「你對救治徐妃之事,有幾分把握?」

鄭玉衡想了想,如實道:「施針前,只有三成……左右。」

鏡中人唇邊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釋、以緩和這個答案的實質冒險性時,董太后摘下護甲,目光無波地揚手打了他一巴掌。

響聲清脆,四周倏地靜寂,瑞雪手指一頓,慈寧宮侍奉的十幾位內侍、女官,儘管沒聽見交談,但這響動一起來,也嘩啦地跪了一地。

鄭玉衡懵了一瞬間,他的齒尖碰破了口腔,舌根腥甜,清俊白皙的臉上帶著傷痕,但他又很快調整好神情,禮節合規、端如松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釵,捧起太后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細手疼,您這金尊玉貴的,怎麼就捨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靈鷲額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邊嗡嗡作響,她抬手捏了捏鼻樑,慢慢地道:「……我不捨得。」

她心裡抵著一口氣,堵得悶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個情緒翻湧的缺口,一股腦地、如雲似海的湧上來。

董靈鷲拂開瑞雪的手,轉而看向跪在眼前的這個人。她潔凈刺繡的鞋面稍稍靠近,鄭玉衡的手瑟縮似的猛地蜷起來,指根抖了一下。

他終於知道怕了,從一開始,這個人的敬畏和恐懼都只在表面,從未深邃地潛透他的本質。

董靈鷲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識地躲避,直到繡鞋抵住他的手指,鄭玉衡才倉促地吸了一口氣,避無可避。

太后卻沒有踩下去,像一種提示似的擋住他的手,然後——久違的溫暖傳過來。董靈鷲的手捧起他臉頰,兩人四目相對。

慈寧宮燒得煦暖、溫度合宜,但卻將鄭玉衡熏得身僵體熱,幾乎滴出汗來。他的眼睫顫抖,唇角破了,口腔內的傷處漫出零星鮮紅的余血。

他說:「臣……」

董靈鷲抽出一條絲帕,擦拭著他的唇角。

那翻湧不定、令人畏懼的滔天威勢,忽然從她的舉止之間褪盡了。剛領會到痛楚的鄭玉衡,又愕然忘卻了這種痛楚。

董靈鷲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著他傷痕泛紅的臉頰。這是兩人數月以來唯一的一次過分接觸,其中的意義從訓斥、教導,轉向一種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靈鷲將他扶起來,又像抱著王皇后那樣抱住了他,在這個存在著男女大防、講究九歲不同席的時代,鄭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來、揉碎、捏爛,又被捧合在一處。

她很快鬆開手,說:「對不起。」

鄭玉衡說不出話,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是臣錯了,臣……以後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錯了。」

作者有話說:

別害怕呀小貓咪,你舔舔她,她就會心疼地抱你。(慫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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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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