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開局(下)
第二十一章開局(下)
洪武元年十月十九。辛亥。【西元1126年11月5日】
一夜易過。飛雪已化為細雨。
冰寒的冬雨灑落在戰場之上,而城頭上的箭雨比刺骨的冬雨更為犀利。一群深紅軍服的士兵在致命和不致命的風雨中,安營紮寨在關牆之外。
古北口的寨防森嚴,高達四丈的城牆依山傍水,敵樓密布。城牆之外,一道羊馬牆環繞,再外,又有數重鹿角防護。
引線在竹筒中燃燒,點火后的宋軍士兵彎著腰,快步跑著從前線逃開。跑出二三十步,突然各自撲倒。就在他們身後,便是轟然一聲巨響。木屑碎片洋洋灑落,城牆下的鹿角,卻被這次爆破炸出了大片缺口。
完備的城防要塞體系,絕不是一道城牆那麼簡單。在城牆主體之前,一般都會有一道五六尺厚、半人高的胸牆,稱為羊馬牆,以作防禦輔助。而羊馬牆前,便是一條寬闊深廣的濠溝。深濠再前,若有條件的話,會撒上一片鐵蒺藜。遲滯敵軍的攻擊。若是沒有鐵蒺藜,也會安放幾重鹿角。
守城的軍隊也不僅僅是在城頭上向下射箭擲石——這種情況下,守城一方已經是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是以城牆為依託,下到羊馬牆後防守,上下兩重夾攻,從而將敵軍阻隔在壕河之外。情況允許時,還需要越過壕河組織反擊,以打擊攻城一方的士氣。
以上述標準來評判,關口內女真人的守御其實是不及格的。讓副二營輕輕鬆鬆便將布置在外圍鹿角全數清理出去,逐步逼近到羊馬牆前。但女真人卻有著另一件利器,將他們的疏失完全彌補的利器。
戰場上空,轟的又一聲響,但比方才的爆破聲輕了許多。但隨之而來的呼嘯聲,卻同樣讓副二營的士兵俯身躲避。
「對士氣打擊很大啊!」張希均望著前線,不由嘆著。他是正營的遊騎兵,昨日與父親相見后,回去稟報了敵情,今天又被派了上來查探。
張希均的身邊,是與他一同接受任務的同伴。同樣看著城頭上近十門火炮炮口不斷閃出火光,也同樣嘆著:「一直都以為火炮是自家的寶貝,誰能想到金虜也會有!」
張希均奇道:「金虜有火炮的事,應該早就通報下去了罷?畢竟年初攻東京的時候,完顏宗望就已經用上了!」
「沒當面看到,誰會當真?」同伴揚起頭:「若論地勢,這古北口要塞甚至還在旅順的金州要塞之上。」
張希均雖沒有去過旅順,但在士官學校讀書時,卻了解了一點當地地理:「旅順是突入海中的半島。金州要塞正壓制著半島連接陸地的峽道,峽道左右控扼被海水,當然不及高山險峻,但戰船卻能跨過來助守。」
「但金虜也有火炮啊。光是打破關口已經不算容易,要攻下大石嶺上的主要塞,怕是更要費一番氣力。金虜有火炮助守,這座古北口關城,不是幾天內就能打下來的。」
張希均再次嘆起:「看來要等火炮運上來才會正式攻城了,這樣子打不下來。」
古北口要塞,居高臨下,盤踞在大石嶺上。人馬出入口內口外,是從要塞下的關卡而過,道路不經過要塞,卻被要塞監視著。一條長城自要塞向東西延伸,只在官道西側不遠的潮里河處,中斷了十數丈。但隔著河道,卻幾重敵樓並立。如此寨防,再加上火炮助陣,的確不是將重武器還沒運上來的副二營可以打破。
在火炮上來之前,他們的任務就只是清除出城牆外圍的通道。
……………………
張大牛領著隊伍退了下來。在城下戰了一個多時辰,防備守軍出城突襲。渾身淋了雨,雖然有雨披,但靴子卻是全濕透了。
「快脫鞋洗腳!喝點薑湯祛寒!」
一回到營地,一鍋熱騰騰的開水,一鍋煮好的薑湯,就給張大牛他們準備好了。行軍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口熱飯吃。連續半月的行軍,對於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們來說並不算什麼,但若是連著三天吃冷食,士氣就能全毀光。
也多虧女真人不會守城,若是當年遼人在,他們還知道要將關口附近的山林都砍光燒光。但女真人來到此處后,根本就沒有想過此事,雖然沒有高一點的樹榦,但灌木叢叢,用來當柴火,卻方便得很。
一排漢子,將臭烘烘的腳丫伸入熱水中,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張大牛一邊泡著腳,一邊問著站在身邊,看著洗腳水熱不熱的炊事長:「就不知還要在城牆地下呆幾天?老李,你這個當炊事長的有沒有消息?」
炊事長是張大牛的老夥計,上到營中的三位主官,下到一列小兵卒子,都要到他這裡吃飯,若論耳目靈通,他絕對能排近前十:「聽說輜重隊和第二補充營都上來了,在山道上趕著修路,據說要在五天內修得能讓裝著火炮大車通過。」
「而且不僅是大車。軍團長已經調兵從潮里河上來了,據說還有飛火雷一起上來!今夜就能到!」
張大牛看了看標準廚子模樣的老兄弟,「你當炊事長真是浪費了,若是換個位置,去職方司當個打探機密的,保不住校尉都混出來了……」
炊事長拍了拍滾圓的肚子,臉上贅肉直抖:「哈……何止校尉,給俺三年,金星俺都能到手!」
入夜後。
圍繞著楊無敵廟中的指揮部,副二營的營地內外燈火通明,與關頭上的一條條火龍交相輝映。而營地和關口之間的數里戰場,卻是一片深黯。
不論金人還是宋軍,此時都沒了動靜。只有關口上的火炮,有一發,沒一發的向黑暗中漫無目標的射擊著。
一群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黑暗的戰場中晃動,不知放置些什麼。身邊不時響起的炮彈落地聲,也沒有讓他們動搖半點。若是在白天,從他們左臂上的『炮』字袖章,就能一目了然的得知他們炮兵的身份。
他們放置都不是身材修長的火炮,而根本是個粗粗胖胖,直徑兩尺多的大桶。鐵皮打造,架在一匹馬就運了過來。
幾個炮兵揮舞著工兵鏟。在地上斜斜鏟了個坑,將大桶放了進去。還調整著桶口的方向,讓其朝向古北口關牆上的半空中。
「好了沒有?」一個聲音問道。
「好了!」幾個聲音接二連三的答道。
火摺子點起,幾星火光在風雨中搖搖欲滅。但湊上了引線,卻一下冒起了火星,滋滋縮短。
咚!咚!咚!
幾聲悶響,從幾隻鐵皮大桶中傳出。桶口火光一閃即逝,幾道黑影嗖嗖飛出,尾部拉出一溜火星。火星在空中留下一道完美的拋物線,落下去的位置,卻是關卡城牆之上。
先是幾道閃光。突然騰起的火焰覆蓋了關城向下,數團橘紅色的火球升入半空,烙進炮兵們的眼底。下一刻,大地在顫動,一陣氣浪傳來,一聲聲劇烈的轟鳴衝擊著鼓膜,如同在耳畔有驚雷在鳴響。猛烈的爆炸將城頭上的守軍一鼓盪清,放置在城頭上的十幾門火炮,也是一樣被大半炸下了城頭。肉眼可見,前方的那條高聳的黑影,在驚雷聲中,搖搖晃晃,竟然塌了半邊下來。塵土飛揚,又是一陣轟鳴!
飛火雷!
這是由趙瑜的啟發而射擊出來的攻城利器,用發射葯將填充了數十斤火棉的炸藥包拋射到城頭之上,其殺傷力,不輸給後世的重型榴彈炮。當日郭立破平州,一通鼓便突破平州城防,便是靠了飛火雷的威力。
不過這次爆炸也不僅僅是飛火雷的功勞,還有被女真人放在城頭上的數百斤火藥,被飛火雷的火焰所引爆。沒有完備的炮兵訓練條例,將大批的發射葯堆積在火炮邊,女真人的炮兵完全是個悲劇。
在一輪被驚嚇到的獃滯之後,古北口主寨上的火炮開始瘋狂的發射。一枚枚炮彈呼嘯著向關卡外飛來。關城之中,人聲鼎沸,不知有多少軍號在吹響。
不過一輪飛火雷發射,炮兵卻在收拾起陣地,打完收工,並沒有多做停留。關城下的軍隊也沒有乘勢進攻的念頭。損毀中的城牆,夜間也難以攀爬。被驚動的守軍,也不是會幹站著的草人。
等天亮后,養精蓄銳的副二營將士,自然會給他們一個驚喜!
……………………
北安州。
「果然還是來了!」
帥帳之中,大金國論昊勃極烈、中京路都統、阿骨打、吳乞買的堂兄弟——完顏蒲家奴拍案而起。
蒲家奴已是鬚髮皆白,但挺直背脊卻不見老態。臉上皺紋密布,純白的雙眉又濃又重,壓得眼皮耷拉下來。將透著精明老辣的一雙眸子完全掩去。只要看到他,人們很容易便聯想起一隻毛都白掉的老狐狸。
他是國論昊勃極烈,地位猶在原六部路都統完顏撻懶之上。完顏撻懶大敗於天津道上,戰死於燕京城中。帳下兩萬本部兒郎皆沒于軍中,而後領下的契丹都統耶律余睹、庫莫奚猛安紹古牙兩人又舉兵叛離,他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道轉眼沒有了壓制的軍力。
中京道是連接金國東西兩路的咽喉通道,東來西往都要經過此處。中京道若是失去了控制,完顏宗翰領下的西北、西南兩路就成了在外的飛地。他麾下的十萬兵馬,也便成了一介孤軍。
中京路不能無人鎮守,且因此處人心浮動,來此鎮守的都統威望地位也不能遜於完顏撻懶。吳乞買和幾個勃極烈商議許久,才決定讓完顏蒲家奴駐守中京。在當年完顏斜也領軍攻打中京道時,蒲家奴便是以副都統的身份在斜也手下南征北戰,破了不知多少奚人的部落和寨子。遣他鎮守中京,至少此地的奚人不敢有什麼不軌之心。
不過完顏蒲家奴到中京路后,並沒有入居大定府。那裡雖是中京路的首府,但離南面燕山第一線太過遙遠。雖然大定府與古北口直線距離只有五六百里,但有屬於燕山山脈的馬盂山從中阻隔,卻必須繞個大圈。
自古北口北上,一路經過思鄉嶺、新館、卧如來館、摸斗嶺、柳河館,直到松山【今內蒙赤峰】,轉而向東走上兩百里,抵達官窯館,繼而再調頭向南,經恩州馬疲嶺,再走上三百里。整整一千五百里路,在地圖上繞個大大的『幾』字,方能抵達大定府。
蒲家奴很清楚,他的敵人是南面的東海軍——如今的宋軍。這支新宋軍,可不是連遼國殘部都贏不了的廢物。他們從皇帝到小卒,一個個好戰如命,又有著從無一敗的自信,既然與其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別指望他們會安心於如今的土地。南京道已是他們的囊中之物,而只隔了一道燕山的中京道——戰略地位如此重要的中京道——他們怎麼可能會放過?
若是駐節大定,等收到古北口的求援信時,南蠻子的騎兵說不定已經殺到松山了。所以蒲家奴才決定率麾下主力進駐據古北口只有兩百里路的北安州。信使一日可至,而大軍往援也只需兩天。
蒲家奴很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一到任便將拿到手上的三十門火炮中的三分之二運去了古北口,剩下的十門,則放在了盧龍山中的灤河寨——灤河下游夏季可通小舟,是穿過燕山山脈通往中京腹地的另一條通道。自己手中卻沒留下一門。
火炮沉重,不宜攜帶,用以守城攻城很方便,但若是救援時的急行軍,卻只能留在後方。還不如留給留給兩個關防要地。
「吹號!聚將!」蒲家奴高聲下令,一切的準備早就提前完成,只等他一聲令下,
「一個時辰后,出兵古北口!」
……………………
北京順天府。
威遠大將軍趙武,此時正用力拍著桌子:「林慮是不是玩多了女人,身子虧虛了?!開戰五天,小小一個古北口,他怎麼還沒有打下來?!」
參謀長朱正剛拿著軍報解釋著,「林慮太過託大,一開始沒派主力上陣,只動用了副二營,行動速度便慢了點。不過副二營的三千人按部就班的去攻關城,其實幹得也不差,三天時間已經將絕大多數關防盡數拔出,偏偏在快攻下最後的古北口要塞的時候,中京路都統完顏蒲家奴率兩萬大軍趕來救援……」
趙武翻著眼睛,冷笑著:「所以就被趕了出來?!」
「聽說金虜拼得很兇,抱著我軍將士從關上跳下同歸於盡的都有。又偏偏逢著連日雨雪,火槍發射率低了許多……」
「這是林慮在戰報上說的?」趙武嘴唇向下拉長,「你回信給他,跟他說,訴苦的話放在捷報之後說,本帥現在只想聽到攻佔古北口的消息!」
「是!」朱正剛也沒勸趙武,在野戰軍中,叫苦叫累的怨言從來就是被瞧不起的,虎翼第一軍團的軍團長林慮可是做岔了。
不過趙武也不是只會用鞭子在後面趕著手下上前衝殺的人,回過頭來細細考慮了一通,卻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蒲家奴這麼拚命?」
他派出去的三支隊伍,除了虎翼第一軍團在古北口鏖戰外,紫荊關和居庸關都很順利打了下來。完顏宗翰好像根本無意在崇山峻岭間硬拼火器的威力。堅壁清野,拖長敵軍補給線,然後在太行諸陘的內側出口決戰,這應該就是他的打算。
但蒲家奴為何卻死咬著古北口不放,論守城的水平,女真人也見不得人,放棄騎兵的優勢,而在城頭死拚卻是哪門子道理。如今林慮的戰局雖然不順,卻也只是一軍團主力未上的緣故,一二十門火炮,根本算不上什麼威脅。
朱正剛捻著鬍子,斟字酌句的推測道,「也許是擔心我軍拿下古北口後繼續北上,拿下中京道,將金國東西兩處切割開來!」
「本帥如今只要古北口,守住燕山府的門路,中京道那是明年開春后的事!他急個什麼?」
「但蒲家奴不知道啊!」朱正剛搖著頭,「若易地而處,我若是完顏蒲家奴,看見大將軍屯兵八萬在燕山之南,怕早已是驚弓之鳥。再見大將軍遣大軍來攻古北口,死戰不退,哪還會以為大將軍只要古北口就心滿意足了?」
趙武哈哈一笑:「原來是誤會一場啊!想不到完顏蒲家奴那麼多心!哈。」
「是啊!蒲家奴應該是想得太多了!」朱正剛提議道:「是不是讓林慮退回來一點,守住檀州密雲,也一樣能堵住女真人南下騷擾!」
「退什麼兵?!」趙武麵皮一翻,語氣森然:「本帥戰場廝殺二十載,大小戰事數百計,從未下過退兵的命令。本帥可不管金虜怎麼想,俺只要古北口!」
「可如此一來,更會坐實蒲家奴的誤會。說不定會將宗望、宗翰還有上京的軍隊一起驚動,到那時,戰事就不是說停就能停了。」
「那就打到底好了!」趙武輕輕鬆鬆說著,「反正早晚都是要將女真人屠光的,他們即是想早投胎,那本帥就成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