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關山海(下)
第四十二章關山海(下)
山谷間的風很大。烈風捲起地上的冰雪。劈頭蓋臉的砸向行走在山間的隊伍。差不多一千人的隊伍,人人都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中跋涉。他們都披著白色的連帽斗篷,護住全身。只在抬頭時,才能從相貌上,看出他們女真人的身份。
山海關下的戰事已經打響,但隆隆的炮聲傳到離關城近三十里的山谷間已經微不可聞。始建於北齊的關牆並沒有覆蓋到燕山深處。崎嶇的山脈中,有數條可以繞到山海關城后的小路。女真人控制了平州地區三四年,對周邊的地理了解甚深,尤其是山海關附近的地勢道路,更是當年對付割據平州的張覺時,而多次被利用過。
他們是完顏宗望派出來的又一支偏師。但凡名將,都會利用一切手段去削弱敵軍,以期能全師而勝。完顏宗望擁有多出陳伍數倍的兵力,自然不可能全數堆在山海關前。雖然他並不指望派出來的這一支偏師能起到克敵制勝的作用,但最不濟,也要在山海關的後半段,放火燒山,鬧出聲勢來,讓守軍軍心不穩。只要能在戰鬥中擾亂陳伍的軍心,那也已經足夠了。
這千多人的女真騎兵覺得他們很幸運。預料之中的敵軍並沒有出現。穿過現在身處的樹林,翻過眼前的山丘,再往前六七里,便能直抵山海關后。出發之前,沒人想到,他們的行動會如此的順利。
但他們更沒料到,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入敵人的眼中。林中深處,一座雪堆動了一動,一隻手從下面探了出來,左右撥了一撥。積雪被掃開后,便露出了下面的一個窟窿。如果將視線深入進去,就能發現這是個用樹枝和泥土搭起的哨棚。
就在棚子中,一人壓低了聲音:「想不到女真人真的來了!」
「有什麼想不到的!他們兵多,我們兵少,不分兵偷襲側后才有鬼!」說話的是個大鬍子,亂蓬蓬的鬍鬚將他大半張臉給遮住,連年歲也分辨不清。
「要是我們有多餘的兵力去側擊女真人就好了,也省得我們要守在這裡!」
大鬍子一聲嘲笑:「女真人的大營一直布置到潤州以北,哪有空隙穿過去偷襲!?」
說著,他抬腳便是一踢:「小七,別睡了!女真人來了!」
就在兩人的腳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士兵裹著雙層毛毯睡得正香,卻被一腳正中屁股,哼哼唧唧的醒了過來。被喚作小七的少年揉著眼睛站起來,睡意仍留在臉上,「女真人來了?……那我去點狼煙!」
「你睡糊塗了,才一千人點什麼烽火?!睜開眼睛看看清楚!」大鬍子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後腦勺上。「別磨蹭了,快點去,不要讓其他幾個哨給搶了先去!」
……………………
山海關前。
傳入耳中的尖嘯聲低沉了下去,如同一聲驚雷后的隆隆尾音,漸漸的消失在身後,而慘叫聲就在炮彈落地之處響起。
一枚炮彈從頭頂剛剛掠過,完顏宗望卻沒有半分動容,這一年來,他見識了太多的炮火,已經分辨出什麼聲音的炮彈需要趴下,什麼聲音的炮彈根本不需要躲閃。
雖然在如暴風雨的炮火中,宗望並不敢豎起他的將旗,但他卻仍是隨著大軍,逐步向前邁進。不論對面的炮火有多麼猛烈,他的軍隊也必須徑直向前。
沒有人比完顏宗望更了解如今大金國面對的形勢。內憂外患的國家,已經瀕臨崩潰的境地。所謂盛極而衰,古往今來,歷朝歷代,乃至四方小國,都逃不過這四個字。不過有的拖得時間長些,有的時間短些。完顏宗望知道這個道理。但他沒想到大金的時間卻這般短暫。
起兵滅遼打下了興盛的根基,南下破宋可謂國勢最旺盛的時候,但站在東京城中的那些日子,誰能想到一年之後,他們就要面對亡國的風險。大金國,倏忽而起,倏忽而落,竟然轉瞬間就要煙消雲散。
大金國勢每一日都在衰退,人心每一日都在離散。國中的百萬外族,不,甚至包括完顏部以外的女真人,他們眼神也一天天的變得桀驁起來。金國立國時間太短,根基尤未穩定,除了幾十萬女真族人,其餘外族都沒有忠心可言,全都是被女真鐵騎的戰力所壓服。
塞外並不像中原講究著君臣大義,像趙瑜明明早已擁有并吞天下的實力,卻還在南朝被攻破都城之前恪守君臣之道的做法,在北地是難以想象的。實力決定一切,哪一部的兵力強盛,哪一部就能君臨北地。完顏部就是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已經強過了契丹,才得到所有北方部族的擁護。但一旦完顏部失去鎮壓的實力,就像頭狼位置的狼王,就會被舊日的部下群起而攻,撕成碎片。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金若是亡了,他完顏宗望又能到哪裡去。所以宗望才能毫不猶豫讓自己的部眾全數去送死,如果一部分族人的死能換來的整個部族的平安,他就能斬釘截鐵的去做。
鐵浮屠也好。帶著炸藥包的拐子馬也好,還有派出去翻山越嶺的幾支千人隊,都是削弱敵軍戰鬥力的犧牲品。就在宗望身邊,還有一千精銳。從衣甲裝備上看上去,與其他女真鐵騎並沒有區別,但。精心訓練出來的親衛。他們也是一樣是。只要能獲勝,誰都可以犧牲掉。
以打促和。帶給南朝承受不起的損失,使得趙瑜放棄北進的念頭。在丟失了故遼的南京道,金國上下甚至還做好了放棄西京道的準備。他們的底線就是維持著塞外之地,以等待將來的時機。但要實現這個目標,就要付出代價。
就在出戰的時候,完顏宗望心中已經有了覺悟。就算犧牲了自己,也無所謂!宗望寧定的看著城頭上閃爍著的火光,自家的身體自己最清楚,若能在死前為完顏家爭取了一線生機,那他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前方的號角喧囂起來,前軍已經到了可以開始突擊的距離。鐵浮屠在行進中一直承受著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一枚枚從前方飛來的炮彈撞碎了擋在彈道前的一切阻礙,在隊伍中趟開一條血路,將騎手和坐騎的血肉打散、混合、攪拌在一處。但鐵浮屠還是逐漸接近到距離敵陣兩里的突擊點。
蹄聲開始變重,第一排騎兵逐步提高了速度,等他們提前了五十步,第二排也開始了衝鋒。這是為了防止宋人一炮收穫去兩條性命。而刻意拉開了距離。沖在最前的騎手是犧牲品,而趕在敵陣火炮發射前跟進的第二排,會為倒在炮火下的第一排騎手報仇雪恨。
五十步這個距離,是經過多次測算。重騎兵衝過五十步的時間並不算長,在這段時間裡,並不足以讓火炮再次發射。這並不是以金國自家的炮兵重新裝填炮彈的時間來計算,而是將這時間減去一半,當做南朝炮兵的裝填速度來衡量。
完顏宗望慘敗了下去,他曾經覺得,將南朝炮兵攻擊速度算作高過自家一倍,已經是足夠慎重。甚至有些過分。但現在他終於發現他錯了。完顏宗望從來沒有想到,火炮竟然能以張弓射箭的速度來發射!
……………………
轟然一身巨響,百十枚鉛丸隨著火焰從炮口飛射而出。半人高的子母快炮猛地向後一頓,又寬又后的兩隻輪子在雪地上拖出來兩條甚深的車轍。
一隻帶著棉布手套的右手無視因火藥燃燒而變得滾燙的火炮,一下拉開了炮閂。砰的一聲,一枚冒著熱氣和硝煙的鑄鐵彈殼就從炮膛中掉了出來。
**的絨布拖把隨即插入炮管,來回兩下,便將留在裡面的火藥殘渣清理乾淨。丟下拖把,兩名炮手將炮身推回原位,輕巧的火炮並沒有讓他們費太大的氣力。
「炮彈!」炮長一見準備完畢,便立刻大聲吼道。
其實也不需要他下令,裝填手早已做好準備,一枚黝黑的炮彈——或者說叫子炮——就托在手中。一見炮手們為他讓開身子,便上前一步抬手就將炮彈送入炮膛中。關上炮閂,點燃引線,幾次呼吸的時間,這門速射步兵炮就再次轟鳴起來。
在這片戰場上,上百門子母快炮吞吐著硝煙和死亡,用炮聲奏響了完美的樂章。不似古箏一聲聲的錚錚作響,而是像胡琴一般纏綿悱惻,連綿不絕。
多少個日夜,宗望和宗干一起絞盡腦汁、費盡心思,來策劃攻擊炮兵陣地的方案。但他們所花的心血卻建立在無知和誤算之上。曾經讓每一個女真將領引以為傲的鐵浮屠,在金屬彈流中,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列列高速衝鋒的騎兵橫隊,在炮火覆蓋的瞬間,便損失殆盡。屍山血海堆積在陣前,重騎兵們無力將步伐多跨出去一步。
但此時,完顏宗望原本蒼白下去的臉色又重新紅潤起來。鐵浮屠雖然無法逾越火炮劃出的死線,但他們已經完成了宗望心中最低的目標,吸引了足夠多的炮火。就在這時候,兩翼的拐子馬已經提前一步沖入。前部與敵軍的騎兵隊糾纏在一起,將他們盡數堵在外圍,而帶著炸藥包的敢死隊,便覷空以從側翼高速衝進敵方戰線,直插中軍陣列。而且與此同時,山海關城的側後方。隔著稍遠的山巒中有幾束濃煙騰起,煙火逐漸覆蓋了了山頭,宗望派出去的幾支偏師,也達成了最基本的戰果。
『能贏!』宗望牙齒咬得死緊,緊張得幾乎要屏住呼吸。再強的軍隊也沒有辦法在軍心不穩的情況下繼續作戰,「肯定能贏!」
……………………
「該死!」
「完顏宗望瘋了!」
城頭上,陳伍和耶律大石忍不住叫道。他們沒有心思去關心遠處山中騰起的烽煙,那裡早有布置。完顏宗望玩出的一點小花樣根本誆騙不了他們,以及下面飽受教育的士兵。讓陳伍和耶律大石動容的,是城頭下,一記記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女真騎兵竟然使用了自殺性的爆炸襲擊,這完全超出了陳伍和耶律大石的想象。一團團赤紅色的火球就在方陣邊爆開,近在第一線的士兵們被吞沒進火焰中,消失無蹤。爆炸鼓起的熱浪甚至衝上了城頭,帶著濃濃的血腥氣息。
空心方陣本就是對抗騎兵而使用的陣型。方陣與方陣之間都隔有數十步的空隙,十幾個方陣可以互相支援,消滅衝進空隙中的敵騎。方陣四面都有槍口和刺刀對外,完全不怕敵騎出現在側翼。就算敵軍騎兵來攻,戰馬在刺刀的威脅下,也只能繞著方陣打轉,最後被來自前後左右的子彈所消滅。
安置兩翼的驍騎兵也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有拚死攔截沖入陣中的敵騎。但一時的疏忽大意,卻造成了讓人難以承受的結果。
「大將軍!」耶律大石對陳伍叫道,他被女真人的瘋狂所驚到,「派預備隊出援罷!」
陳伍整了整領口,借這個動作讓自己恢復冷靜,「我相信我的兵!」他口氣堅定。就算兩翼的方陣正在潰散中,陳伍的信心依然沒有動搖。
「我相信我的兵!」他再一次重複道。
賓士中,烏延古拔出了腰間的火摺子。迎風一晃,火焰嗤嗤亮起。看著前方的敵陣,他狠狠的大笑。南朝的士兵瘋狂的開槍射擊,但他耳中已經靜了下去,聽不到任何聲音。火摺子靠上了引線,烏延古只覺得周圍一切都變慢了,引線冒著火星,戰馬一步步踏前。在烏延古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沒有想起死在舊日戰場上的兄弟和長子,只是驚異的看著,在他馬前仍然堅定的一雙眼。
又是一團火焰在龍騎一營第四指揮的方陣右側爆開。爆風衝擊波,在陣中帶起了一片血浪。方方正正的口子陣,頓時少了右邊的一豎。硝煙還未散盡,十幾名女真鐵騎從缺口一擁而入,張牙舞爪,揮舞著長刀和狼牙棒,直衝指揮軍旗而來。
第四指揮的指揮使林嵩此時仍高據在馬上。左手緊緊攥著軍旗,右手舉著指揮刀。一條條命令從他口中發出,整頓著被爆炸打亂的陣型,全然不顧敵軍已經殺到身邊。
守護指揮部的親衛們衝過來堵在林嵩的馬前,迎著女真騎兵,舉起帶著刺刀的長槍。蒙著眼罩的戰馬撞開了前排的士兵,但刺刀也同時被刺入騎兵和戰馬體內。親衛們毫不猶豫的迎著敵騎沖前,挺著刺刀前赴後繼。沖入敵陣的女真鐵騎就這麼淹沒在一叢叢刺刀叢中。
隨著一聲慘叫,最後一名女真騎手終於連著他的戰馬倒在地上。但自始至終,林嵩沒有側頭看過他們一眼。
烈火之中,方能辨出真金。逆勢之中,方能表現龍騎兵們的傑出。陳伍的信任,並沒有被辜負。
側翼的幾座方陣被瘋狂的女真騎兵炸出一個個缺口,但組成方陣的龍騎兵們並沒有因此潰散。在一瞬間的慌亂后,士兵在軍官們的呵斥下又恢復了平靜。女真騎兵的瘋狂,反襯托出漢家勇士冷靜。
就如第四指揮一樣,每一個遭到自殺性爆炸襲擊的方陣,都在潰散邊緣被官兵一齊拯救回來。聽著著指揮官們的口令,因爆炸而鬆散開去的戰列,一步步合併壓縮,將缺口補起。
整合起來的隊列中,子彈變得更加密集。排槍的射擊,不亞於炮火的轟炸。後續的敵騎,無法在越雷池一步。
還有許多女真敢死隊員沒能及時衝到敵軍陣前,他們被排槍子彈阻隔在外圍,稍稍近前就會被亂槍打到在地。有人絕望的隔著甚遠便點燃了炸藥包,但他們再也沒有剛開始的成功,僅有的收穫也只是一團很快散去的硝煙。
完顏宗望的孤注一擲,除了一時的混亂,沒有收到任何成果。正如他低估了大宋炮兵們的發射速度,他更是低估了大宋軍官們的冷靜和士兵們的堅毅。威力再強的火器也不是勝利的關鍵,人才是一切。
林羅棋布在關前的近二十座空心方陣如磨盤一般,將沖入防線的女真鐵騎擠壓、碾碎。再堅硬的黃豆,卻也不可能在沉重而堅實的青鋼石磨中保持完好。剛滿一個時辰的戰鬥,衝鋒的女真騎兵已經血肉成泥,雖然他們給趙瑜的軍隊帶來的傷亡,遠遠超過過去的任何一次戰鬥,但勝利的天平並沒有有因此而倒向女真一方——因為他們的傷亡更加慘重。
陳伍傲然站在城頭之上,西沉的斜陽在他的大旗上鍍上了一層血色。他腳下的關頭僅僅是一堆土石。土石關隘不足為峙,熔血肉為磚,以人心黏合,千萬人會於一處,以生命來守衛,這樣的關城,又有誰家能破!
關城上重鼓再次擂響,由千萬漢家勇士所構築,真正的接山連海的天下雄關,隨著鼓聲,正一步步的逆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