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決勝(上)
第四十三章決勝(上)
斷後的一隊女真騎兵漸漸遠去。緊跟著他們身後廝殺了半個多時辰的兩千驍騎兵們也失去了繼續追擊的氣力。血紅色的夕陽終於落入西面的山後,但山海關前的血色依然濃厚得讓人窒息。夜幕低垂,在關頭上密布的燈火的照耀下,最後一支騎兵終於回到了山海關城中。他們的回歸,代表著今天的關下會戰,終於可以畫上了一個句號。
大勝之後,戰後軍事會議中的氣氛照例都會顯得十分輕鬆。再嚴肅的將領,在看到羅列的軍功簿時,都不可能浮起的笑意。不過今天的軍事會議,卻是有別於以往的陰沉。在軍議廳的橢圓形會議桌前,一名面無表情的參謀,念著初步統計出來的傷亡數字:「龍騎一營三百零八人,龍騎二營四百人,驍騎一營六十六人,驍騎二營…………」
偌大的軍議廳中,只有一個任何沒有起伏的平直腔調在迴響,大部分軍官都陰著臉低頭聽著。今天的戰死沙場的戰士,都是出自他們麾下的官兵,這樣大的損失,是他們的領軍以來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就在昨天,他們還能對在古北口一役中傷亡慘重的虎翼軍嗤之以鼻。但今日他們卻要擔心被別人報以鄙視的目光。如果僅僅是鄙視的目光倒也罷了,軍中漢子本就大大咧咧,也不至於太過在意,但戰死的將士都是與他們在一起摸爬滾打了上千個日日夜夜,如同自家的兄弟子侄一般,這叫他們如何不痛心。
「此役我軍戰死和失蹤的人數總計八百一十三人,而輕重傷員的超過兩千,其中有一百多人很可能撐不下去。以此計算,今日一戰,應該有接近一千人戰損。而以傷亡比例來說,整整佔了出戰兵力的四分之一還多。」
參謀說完了傷亡情況之後,便坐了下去。軍議廳中久久的沒有另一個聲音響起。沉默了許久之後,方才有一人嘆道:「去年在天津道上被完顏撻懶圍攻了整整三天,也沒有這麼高的傷亡……」
「幾乎都是在女真人的自爆中受的損失。被加起來二十多斤中的幾個炸藥包正面炸到,都是粉身碎骨,連個囫圇屍首都找不回來。若不是完顏宗望發了瘋,今天我們的傷亡不會超過兩百!」
「能殞身而不悔的勇士永遠都不會多,寧可炸得屍骨無存,也要拖敵人一起上路的膽色,在我軍中也挑不出多少人……」
或許是因為自成軍以來,歷次的戰爭都太過順利。也因趙瑜一直以來都是謀定而動的性格,厚積薄髮帶來的勝利,總是輝煌而又輕易。脫胎於東海軍的將領們,對於稍顯慘重的傷亡,都分外難以接受。為了今日的慘重損失,參戰的四個騎營的指揮官們都在唉聲嘆氣。
從會議開始時,陳伍就緊鎖著眉頭。一開始他是因為今天的傷亡,但現在卻是因為一群灰心喪意的蠢貨。他們的話,讓陳伍已經聽不下去了,他抬手用力敲了敲桌子,「要嘆氣,等你們老了后再說。今天的戰鬥的確慘烈,損失不可謂不多,但這一仗畢竟是我們勝了。以八百人的戰死,換取了敵軍十倍的損失,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勝利。今天一戰,女真人損失的都是精銳。今天之後,完顏宗望已經不可能再組織起同樣的戰鬥!」
正常的戰爭中,真正倒在作戰第一線的將士一般都不會超過傷亡總數的十分之一,而剩下的戰果,幾乎都是追殺敗兵時而獲得的。但山海關下的會戰,參戰雙方的總兵力不過五萬三千多人。但在經過了短暫的兩個時辰的戰鬥后,戰場上所遺留下的屍骸竟然超過了萬具,鮮血浸透了數里方圓的大地。這樣的戰損,在幾千年的戰爭史中,一般都會以血戰、惡戰而流傳後世。
這是一場打斷了女真人脊梁骨的戰鬥。同時也是遼西會戰的轉折點。每一個親眼見證了山海關血戰的軍官們都這樣確信。今日戰死在陣前的,都是完顏部的精銳,就算女真鐵騎號稱個個皆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銳騎兵,但能在今天的戰場上衝鋒陷陣的鐵騎,無一例外都是從精銳中挑選出來的精銳。
只是炮火從不會在意目標到底是不是精銳。從鋼鐵鑄成的射出來的金屬彈丸,對擋在前方的障礙一視同仁。廢物也好,精兵也好,既然同樣都是血肉之軀,那在猛烈的炮火和子彈之前,當然也同樣會化為無生命的血水和屍塊。
如果掌握著這等利器的是故遼和舊宋的軍隊,精悍的女真騎兵也許依然還能將勝利攥在自己的手中。但他們今日所面對的敵人——新生的大宋的龍騎兵和驍騎兵們,更是遠在女真鐵騎之上的強軍。在龍騎兵們組成的方陣邊,一團團爆炸開來的火焰,是女真人絕望的吶喊,也是他們臨死前的掙扎,但最後的結局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的改變。
陳伍的話硬是扭轉了會議上的氣氛,沒有哪個將領敢於與驃騎大將軍唱個反調。一個軍官用裝出來的笑容說道,「蠻夷不會有太多忠義之心,今天衝過來自爆的女真人,也不知是怎麼給宗望逼出來的……」
另一個軍官也道:「有沒有人計算過女真人今天的火藥損耗?光是用來自爆的消耗,都至少在萬斤以上的。這不是個小數目。木炭、硫磺也許市面有很多,但硝石,連我們都很緊缺。女真人還有多少可以利用?」
「比起火藥,更應該注意的是金國的糧食。女真人不善屯墾,這些年遼東一直都缺糧。今次完顏吳乞買將十萬兵來攻遼西,補給線長達六百里,光是道路轉運時的人馬損耗至少就要去掉三分之一,消耗的糧食如同無底洞。以金國的糧食庫存不知還能供應多少天?」
「就算能撐到今年夏收都沒用。旅順就在後面。」
因為陳伍的怒火,將校們刻意要說些輕鬆的話題。只是一旦話頭打開,每一個將校很快就都沉浸勝券在握的興奮中。今天的傷亡是一回事,但即將到來的全局性的勝利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遼東局勢,哪一個還看不清?
「郭平北的脾氣大家都清楚。別看他總是冷著一張臉,他可是最為好戰的一個。女真人的舉國之戰,旅順上下絕不可能甘心在一邊做看客的。就算聯絡不上,他們也會自行行動。」
「讓他們自己行動好了,我們也要做我們該做的!辛辛苦苦廝殺了一陣,好不容易勝利在握,可不能讓旅順給撿了便宜。」
陳伍的神色放鬆了下了,這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不過他還有話又提醒「就算勝利后也鬆懈不得,還要提防女真再來偷襲。」
雖然這麼說,但他現在僅僅是在以防萬一,被打垮的意志,被擊潰的自信,已經不可能讓完顏宗望還能派出夜襲的軍隊。一旦夜襲失敗的後果,對已經落到谷底的士氣的打擊,使得宗望決不敢冒險。
所以陳伍如此下令:「明天歇上一天,從鎮戍軍中將兵力補足。等後天,我們就向北出發。這場會戰。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
離著山海關城十裡外的金軍大營中,氣氛比起陳伍主持的軍事會議剛開始時更加陰鬱十倍。劫後餘生的士兵們低著頭做自己的事,避而不談方才的戰鬥,視線一旦掠過極遠處的深黑色的山海關牆,就彷彿被開水燙了一般,連忙縮了回來。
沒有人願意去想,每一個人都只希望剛剛結束的戰鬥僅僅是場噩夢。只是,總是有人無法逃避現實。
「怎麼辦?」完顏闍母低頭看著腳尖,問道,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被宗弼派出翻越燕山,如今又落到陳伍手中。否則他的心情會更加頹喪。
「要圍城嗎?」完顏斡魯也是在說著胡話。
宗望搖了搖頭,從計劃到作戰,敗得徹徹底底,他更是不想再多說什麼。三言兩語,很簡短的說著接下來的計劃:「我守著這裡的大營,防著陳伍出擊。兩位叔叔你們往北去,幫著大哥全力將潤州攻下來。有潤州在手,也不比榆關差多少。」
「用不著我們去了!」闍母搖著頭,他比斷後的宗望早一步回到營中,剛剛收到的一個消息還沒有來得及知會宗望,「皇帝已經帶兵去潤州城下,他要親自攻下潤州!」
宗望驚得跳起,臉色變得煞白:「糊塗!少了四叔的三萬兵,光憑蒲魯虎【完顏宗磐】,如何能守住我們的補給線。」
吳乞買就駐蹕在潤州之北,他所率領的三萬軍,一方面擔任全軍的預備隊,另一方面還有維持並保護補給線的任務。他領兵上前攻擊潤州,也就是代表六百里長的補給線,不再僅僅是遼陽到錦州的這一段,而是還要再向南延伸近三百里的線路,都只能靠完顏宗磐的兩萬人來守護了。
完顏宗望在帳中直跺腳:「胡十門那老傢伙早已跟南朝眉來眼去,一旦蒲魯虎手上的兵勢削弱,他肯定會翻臉叛國的!糊塗……太糊塗了……」
「在旅順……還有郭立在啊!」
……………………
郭立早已不在旅順。
早在兩日前,完顏活女勸說曷蘇館部的首領胡十門叛出金國,郭立就已經率領龍騎三營的四千兵馬出現在辰州城外。郭立早已做好了先禮後兵的準備,一旦完顏活女說降失敗,四千龍騎兵當即就會舉兵攻城。所以當胡十門轉眼間就見著郭立領軍進城,背後冒出的冷汗都流到了腳底板上,戰戰惶惶,汗出如漿。只差一點,他就從大宋的懷化將軍變成了郭立功勞簿上的斬首功。當真是好險,好險……
郭立僅僅帶了四千人出來。但在四千龍騎兵面前,胡十門不敢有任何花樣。他的領地是遼陽的南大門,南女真曷蘇館部的兩萬騎兵,阻隔了旅順直攻遼陽的線路。但胡十門一叛,兩萬南女真盡數投了大宋。遼陽的門戶敞開。如同開門揖盜,郭立的大軍可以自由攻擊到遼陽城下。
不過郭立並沒有直接舉兵攻打遼陽,而是給了胡十門的一個任務。他給胡十門的目標不是遼陽附近的任何一個州縣,而是向南方運送糧草的隊伍。這個與龍騎兵們一起執行的工作,是個很簡單的任務,簡單到難以想象。
金國的兵力捉襟見肘,押送糧草都是女真鐵騎中的精銳,全是皇帝吳乞買的部眾,由其子宗磐親領。但搬運糧草的役夫卻不可能用上女真騎兵,數萬伕子都是金國國中被臨時徵發起來的渤海、奚族等外族。他們對金國的忠心程度,與受到的欺壓成反比。
在運送糧草的過程中,民伕們死傷狼藉。從遼陽南下的道路上,到處能看到倒斃在路邊的民伕的屍體。所以只要舉著大宋軍旗的隊伍出現在運輸隊的視野中,就算舉著旗幟的是南女真的騎兵,被欺壓的民伕們都會立刻對押送的女真騎兵群起而攻之。每每沒等到襲擊的騎兵攻到運輸隊前,兩方就已經廝殺得難解難分,大多數被擊殺的女真人也都是是死在民伕們的手中。
一隊龍騎兵,配合著三四百名南女真騎兵,在兩天之內連續攻擊女真人的運輸隊。陸續南下的七支隊伍,整整損失了五支。雖然宗磐的才智並不出名,但隊伍連續遭受襲擊,他總該到了回過神來的時候。
烈焰熊熊,就在離遼陽不到五十里的地方,又是一支由數十輛車輛和三四百匹馱馬所組成的運送糧秣的隊伍,遭到了龍騎兵和南女真騎兵的聯手襲擊。一群民伕,正恨恨的用奪下來的刀槍,將斬殺的幾十名女真人的屍首盡數搗爛,而始作俑者則在旁邊看著熱鬧。一個龍騎兵從地上拾起一根長槍,挑開火焰始終燒不旺的幾輛馬車,想看看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
「不用看了,肯定都是石頭啦!」領頭的軍官懶洋洋的叫著,他望著遼陽城的方向「完顏宗磐也該來了!」
以冒充的大批糧秣為誘餌,率大軍在後壓陣。這種小技倆,早已在預料之中。鬧了兩天,就等著完顏宗磐領軍前來,故而當聽到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時,沒有一個龍騎兵感到驚訝。
軍官望著千軍萬馬帶起的塵頭,估摸著來敵至少有五六千之多,應該就是他所等的敵軍主力。一揮手,號令全軍,「向南退!」
就在二十裡外,郭立和胡十門的聯軍,總計一萬兵力已經等候了許久。
「胡將軍!可準備好了沒有!」郭立喚著胡十門。雖然胡十門曾經附會姓了完顏,但反出金國后,便丟了完顏之姓,改了漢姓,姓胡名十門。
「郭鎮撫放心,小人已經準備得妥妥噹噹,今天定要為大宋,將完顏蒲魯虎全軍消滅在此處。」
六十多歲的老傢伙,鬍子頭髮全白了,有著一副年高德劭的模樣。但他卻毫不在意的郭立面前諂笑著。不論在故遼、還是金國,曷蘇館部都在他的領導下笑看著改朝換代的動蕩。別的才能他也許沒有,但他光憑看著時機改換門庭的本事,就讓胡十門帶著他的部眾笑到了最後。
投靠大宋后,胡十門並沒有在旁邊觀望。雖然趙瑜和陳伍都允許胡十門等到金國徹底覆滅再出頭、表露新的身份,但胡十門卻不會這麼做。剛投靠了新的主子,就必須要賣力表現,出工不出力的走狗,沒有哪個主人會留在身邊。只有立下了足夠的功績,日後才能躺在功勞簿上享福。
郭立問道:「完顏宗磐真的會親自領兵過來?」
「鎮撫有所不知,完顏宗磐是吳乞買的嫡長子,但他並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利,在完顏斜也被俘去南方之後,除了吳乞買外,所有的勃極烈都屬意阿骨打的嫡長孫來擔任皇儲。宗磐想日後繼承大位,必須立下足夠多的功勞,同時不能有任何失分。補給線的安危,宗磐不會有半分輕視,必然會親自前來。」
「原來如此!」郭立笑著點頭,但轉瞬之間,他的眼神就凌厲。遠處的塵煙已經進入了他的視野。
「全軍都有!」郭立舉起手中的指揮刀,用力揮下,「給我殺!」
萬名騎兵應聲而動,當頭沖向完顏宗磐的軍隊。衝天而起的喊殺聲,響徹遼陽南方的原野上。
洪武二年,元月二日,完顏蒲魯虎戰死在遼陽城南。郭立隨即舉兵攻擊遼陽,遼陽城陷落。郭立將城中堆積如山的糧食、草料盡數焚燒。滾滾的濃煙,沒入雲中,就算在數十里之外,亦是清晰可辨。
雖然至今為止,遼東、遼西戰事,女真一方總計損失了不到兩萬,也不過相當於金國國中二十萬女真騎兵的十分之一。與當年長生島之戰的損失相差彷彿,但看到遼陽城上滾滾煙火的人們,心中都有一個念頭,大金國……已經日暮途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