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銅鑰匙

第六章 銅鑰匙

隨侍一旁的宮女連忙站起身來,道:「奴婢才伺候著陛下換了小衣,又請服了葯,因快到子時才睡著,實在不敢擅自叫醒。」

那女子低眉順眼的,說話的時候垂手躬身,看著十分循規蹈矩。

趙明枝一眼掠過,只覺得有些不對,便站定了仔細看此人相貌。

鵝蛋臉,五官清秀,一雙丹鳳眼,約莫二十。

似乎有一點眼熟。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她問道。

那宮女連忙低聲回道:「奴婢春綠,本是李太妃身邊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腳勤快,做事仔細,便叫夜裡跟著過來伺候陛下。」

趙明枝點了點頭,再問道:「李太妃在何處?」

春綠急急回道:「太妃去煎藥了。」

既然才服了葯,又煎什麼葯?

趙明枝眉心一擰,不但沒有點破,還點了點頭道:「太妃辛苦。」

她掃了一眼角落的漏刻,道:「都這個時辰了,怎好叫娘娘親自煎藥。」

說完,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玉霜。

玉霜道:「奴婢這就去替娘娘回來歇息。」

床榻之側的春綠登時站了出來,忙道:「天冷風大,怎麼好叫殿下操心,奴婢自去接替娘娘便好。」

她也不待趙明枝回復,匆匆行了一禮就往外走去。

玉霜則是對著一旁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對方悄悄跟了上去。

趙明枝不再理會此事,而是指揮宮人將帳幔拉了起來,又打開一扇小窗通風,復才問道:「哪裡來的香?」

有宮女回道:「李太妃送來的安神香,說是能定神助眠……」

寒風貫入,屋子裡的甜香一下子被衝散,空氣雖然冷冽,也叫人的呼吸都通暢了許多。

眼見趙弘眉頭稍微舒展了些,趙明枝轉而看向了那隻香爐。

爐內白煙裊裊不停,一走近,香味濃甜,帶著烘烘暖意。

她年幼時也曾熱衷過熏香之道,雖很快撂開手去,自覺也有幾分淺薄了解,然而湊近細嗅,怎麼都分辨不出爐中熏香的來歷同品種,心中一時疑竇叢生。

此處宮女雜亂,趙明枝不想大肆聲張,指了指仍余有一小角的香料,對著玉霜低聲道:「悄悄收拾了,一會請劉大夫過來幫忙看看。」

玉霜會意,找由頭將一屋的宮女們支使得團團轉,趁人不備,尋了個玉盒將那剩餘的香料收起來,還特意裝出了不少香灰。

明明只有幾步路,然而直到丑時正,李太妃才匆匆帶著兩個小丫頭過來。

她眼中的惺忪未消,衣角凌亂,腰帶都系歪了,頭髮也只簡單梳了個單雲髻,跟往日里精心打扮的模樣大相徑庭。

「陛下又驚夢了嗎?」一進門,李太妃的眼淚就落了下來,「早知如此,奴身便不去伺候那點子葯汁了!日日吃,天天喂,也不見什麼奏效,還勞煩三公主又親自過來……」

她一邊說,一邊邁著小步向趙弘探身去看。

見人靠近,趙明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

她嗅覺甚是靈敏,立刻就辨識出了對方身上的雜香。

是龍涎混著沉香的味道,另有淡淡的榲桲、宮中常用的浴后香脂味,卻沒有半點藥味或是木煙味。

這李太妃,多半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明明對趙弘的身體毫不在意,為什麼要做出那麼殷勤小意的樣子?

南逃路上,弟弟的身體一日差過一日,太醫全然找不出什麼具體原因。

而自己竟然沒有懷疑過負責照料的李太妃。

一想到這裡,趙明枝就悔得心口疼。

歧路而已,走得再辛苦、再遠,又有什麼用?

她從前只想著收買人心,給弟弟積攢助力,為兩人在亂世苟活增添一絲可能。

可攢來攢去,城破之時,那群攢出來的所謂「良材」能有多少得用的?

莫說雪中送炭,只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能對其高看一眼。

太上皇自己都那副德行,朝臣們吃了他的飯,養成一樣的種,倒也不奇怪。況且生死存亡之時,自然是自家性命同富貴榮華更為要緊。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誰也沒說過那個帝王一定要姓趙。

官渡之戰時,魏軍營中都有那麼多搖擺不定的臣僚,曹孟德什麼梟雄,自己同弟弟又是什麼狗熊,憑什麼要求別人捨生忘死呢?

趙明枝並不是那等妄自尊大的人。

曾經做不到的事情,重來一回,難道就能做到了?

當然未必。

只是總要試一試。

都說近朱者赤。

朝中只要有一二脊骨在,帶動文官不惜身,武官不惜命,哪怕最後落得同樣的結局,也總歸無愧於心了。

跟弟弟的健康,和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比起來,趙明枝暫時還沒有功夫去探究李太妃所圖為何,但她知道最省時省力的做法,就是直接將人隔開。

她伸出手,攔在了對方面前,低聲道:「陛下歇息了,無甚大礙,太妃也回去休息吧。」

李太妃勉強笑道:「陛下這般模樣,奴家哪裡放得下心,還是在這裡守著罷——公主每日事情雜多,還是早些回去睡了才好。」

趙明枝搖頭道:「無妨,明日再勞煩太妃來看顧。」

李太妃仍有話說,卻是不敢違背趙明枝的意思,聽得她說明日還要用自己,也拿不準究竟有沒有出問題,只得不住看向床頭,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屋中燭光昏暗,映得帳中影影綽綽的。

方才一干人等進進出出,再有李太妃同那春綠說話,以趙弘往日淺眠的習慣,早該驚醒了,此刻卻依舊沉在夢中,只是兩道眉毛微微皺起,胸口起起伏伏甚是疾快,顯然睡得不甚舒服。

趙明枝左右權衡,一時也不敢把人叫醒,再等片刻,玉霜已是領著一名短須中年人進了屋,口中低聲道:「殿下,劉大夫來了。」

「三公主……」對方低頭就要行禮。

她連忙起身把位置讓了出來,道:「不必多禮,給陛下診脈要緊。」

那人果然不再啰嗦,探脈之後,又觀趙弘面色,最後為難地看了趙明枝一眼,道:「殿下……不如借一步說話?」

兩人出了裡間。

劉大夫不肯落座,卻是道:「不敢私瞞公主,陛下好似是陽虛體弱,因受了驚嚇邪風入體,憋在心肺之處,只能徐徐調理……」

說完,又猶豫地道:「小的拿不太准,不如請隨侍的幾位醫官會診之後再做定奪?」

趙明枝道:「園中人多口雜,醫官們又怕陛下年幼,總不敢定醫案,拖來拖去,反而不好,只劉大夫,你自小看著我們姐弟二人長大,這一回也煩請再多勞神,至於酬謝,此時不敢說將來事,但看我爹娘從前行事,便知我姐弟如何了。」

語畢,起身行了一禮。

那劉大夫哪裡敢受,唬了一跳不說,躲之不及,只好匆忙跪在地上。

趙明枝道:「這些日子,還要多勞你了。」

語畢,只把玉霜留下,自家回了裡間。

那玉霜卻捧出方才留的玉盒,同劉大夫低語一陣。

劉大夫接了玉盒,原還一臉苦色,等把東西收攏進袖子里后,卻是慢慢想轉過來,暗道:也罷,得嘉王同王妃澤被這十數年,今日當要償還了。

再一想方才趙明枝所行所言,更多幾分安定。

這位公主自小就承父母德志,對人只有庇護,從無毀害,就算謀不到富貴,在她手下也不至於賠進去一條老命。

只盡心竭力便是了。

再踏出屋時,他面上卻已經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把那玉盒遮得更嚴。

***

再說趙明枝回了卧房,聽得裡面一片安靜,宮女們各安值守,心下稍安,便走到床邊,掀起一角帳子想看看裡頭情況。

然則那低垂帳幔當中,燭光昏黃之下,弟弟趙弘卻並未入睡,而是睜大了一雙通紅眼睛,側躺著,咬著牙大滴大滴落淚。

趙明枝驚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連忙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趙弘見到是她,只伸手把眼淚一擦,問道:「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語畢,又將左手一個攥緊的拳頭伸了出來,慢慢打開。

趙明枝低頭一看,只見那拳頭中赫然躺著一枚小小的銅鑰匙。

趙弘哭得已是有些哽咽,卻不忘把鑰匙往她懷裡塞,又哭道:「阿姐……我……我要死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又含含糊糊不知哭了什麼。

趙明枝急得不行,忙把人托著按背順氣,卻見薄被之下,一個小小的銅箱被趙弘護在身側。

那箱子開著,裡頭有幾粒大明珠,一小抓金瓜子,另有幾幅蟲魚小畫卷,卻是在藩地時自己把著弟弟的手所做,本是準備給母親賀壽之用,自畫好之後便被他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父母故去之後,她再沒見過。

趙明枝一時心頭大慟,再一抬頭,趙弘淚水未停,卻把那箱子蓋好,鎖也鎖上,又將鑰匙重新按了過來,低低道:「阿姐。」

也不知在求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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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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