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何
「我不中用啦,又不聽話,以前說過的……算不了數。」趙弘手心手背胡亂擦著臉上的淚,那淚水卻越擦越多,「阿姐等不到我長大啦,我自己去夏州,你不要跟著……」
趙明枝心中又甜又苦,低聲道:「別瞎說。」
趙弘仰著臉道:「我剛剛看到劉大夫了,他也治不好我是不是?別人都說我是個養不大的病秧子,活不長的……」
這樣一句回話,叫趙明枝面色遽變,但怕嚇到弟弟,只得勉力擠出一個笑容,問道:「你聽誰在胡說八道?」
趙弘閉口不言。
趙明枝心中難受。
一個剛登基的八歲小兒,又是逃亡朝廷,莫說王公大臣,便是尋常宮人隨侍都不把他當回事。
然而這小孩又著實忠厚懂事,這種關頭,也不肯供認出人名來。
趙明枝不想逼他,便把傷心壓下,做一副輕鬆模樣,笑道:「沒有治不好,只劉大夫覺得自己醫術比不上其他幾位醫官,不敢輕易開藥……」
趙弘將信將疑。
趙明枝復又笑道:「阿姐什麼時候騙過你?」
這一回,半晌之後,趙弘終於將握著鑰匙的手慢慢縮了回去。
他用半邊腿悄悄把木盒擋住,又悄悄扯過被褥遮了遮,彷彿方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過了一會,才把頭貼在她胳膊上,用仍帶著一絲奶音的童聲道:「阿姐,那我能不喝葯了嗎?」
趙明枝只做不知他動作,聽得他問,便道:「不是說頭疼得睡不著,喝了葯才舒服些。」
趙弘嘟起嘴:「可現在時時要喝葯,喝了之後一整天都難受得很,只想吐,肚子里好難受,一點東西都不想吃了,頭也不見多舒服。」
這確實也不是什麼好事。
趙明枝白日間找了幾個經常跟著弟弟的人來細問,才知道他這陣子食慾委頓,一天能連半碗粥水都喝不進去。
七八歲的小孩正在長身體,像這樣拿葯當飯吃,怎麼能行呢?
許是見趙明枝良久沒有回應,趙弘有些著急起來,察言觀色之後,復又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老實喝葯的話,阿姐,吃了葯,能回回給我吃個桃子嗎?」
趙明枝失笑:「天寒地凍的,哪裡來的桃子……」
趙弘失望極了,嘟噥道:「可馬上就是爹爹過壽了,往年這個時候,家裡都有桃子吃的。」
比他兩個手掌並在一起都還要大好多的桃子,桃尖尖上粉紅粉紅的,不用怎麼湊近聞,就香得不行,剛拿到的時候脆甜,但放久會變軟,吃進去都不用牙齒咬,抿一抿滿口的甜滋滋汁水。
大夫說他脾胃不好,隨從又得了娘的叮囑,不肯叫他隨便吃東西,鶯桃李子杏子桃子,平日里都只能看著阿姐吃,惟有爹爹生日,他才能暫時解禁。
吃一次,能夠他惦記一年。
然而想到從前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場景,又想到當日信使來報,家中得知父親被狄人害了性命后,人人哭做一團,母親在床上一日委頓過一日的模樣,趙弘只覺得那桃子一下子再沒了滋味,再一抬頭,見得姐姐趙明枝怔然出神,頓時後悔起來,忙道:「阿姐,我不想吃桃了,我只是說說罷了,也不會不喝葯的,你別擔心……」
又道:「我不說爹爹的事了,阿姐,你別傷心了。」
趙明枝不想叫弟弟一說起父母,就覺得這是個要避開的傷口,更不願意至親之人同「傷心」二字聯繫在一起。
她柔聲道:「蔡州同我們家中不一樣,氣候四時不同,此時沒有桃子,但馬上是爹爹生辰了,阿姐找點旁的,咱們一起給他過壽好不好?」
再道:「爹爹可疼你了,知道你對那桃子念念不忘,每年就算忙得不行也要叫人回來問食單,只怕少了你一口吃的。」
趙弘破涕為笑,卻又立刻道:「胡說,爹爹最疼的明明是阿姐,阿姐那有爹爹親手做的紙鳶、走馬燈,還有瓷瓶,我什麼都沒有!」
姐弟二人就在此處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論起父母究竟更疼哪一個來。
以趙弘的年齡,早已知道天人永隔是什麼意思,他說著說著,忽然道:「阿姐,他們都說你好可憐,又要當爹,又要當娘。」
趙明枝一愣。
趙弘的臉微微發紅,小聲道:「你不可憐的,等我長大了,我也又給你當爹,又給你當娘!」
良久,聲音越發模糊起來,再次道:「阿姐,要是狄人來了,你不要理我,自己跑了吧。」
又有「不要當皇帝」、「誰來幫我當皇帝」等語。
另還在喊「爹爹」、「娘」,間或夾著幾句「阿姐」。
他年紀小,折騰了大半夜,困意漸漸上涌,一旁是這個世間最為信賴依靠之人,許是身心放鬆,慢慢竟就這麼睡著了。
趙明枝沒有離開,給趙弘掖了掖被角,腦子裡思緒紛飛,也就這般挪張交椅坐在一旁陪了一晚上。
***
次日一早,天才微微亮,趙明枝就聽到外頭隱約有人聲。
不一會,門就開了。
小黃門王署急匆匆走了進來,見得趙弘仍舊在睡,慌得不行,再看趙明枝在一旁,忙上前低聲道:「殿下,諸位大臣在垂拱殿議事,因時辰到了……都在問請陛下。」
趙明枝低頭一看,床榻上趙弘正睡得安穩。
她此刻不同從前,不想把人吵醒,於是小心把袖子從其手中抽出,稍作整理之後,才跟著王署出了門,心中算一算時辰,吩咐道:「你且在此處守著,若陛下不是自行醒來,便不要叫他,也不要給其他人在此處吵鬧,若有不肯聽從的,喊來找我便是。」
聽得不用自己擔責,王署立刻鬆了口氣,連忙領命稱是。
趙明枝回去換了一身服色,又洗了把臉,才朝著垂拱殿而去。
屋舍的門戶大開著,還未十分靠近,就聽得裡頭激烈的爭論聲。
剛送了太上皇手書歸來的張禮已經把一身污穢泥土洗凈,只依舊滿臉青腫傷痕。
他眼睛瞪得像要鼓出來一樣,喝罵道:「呂豎子!你這是要置太上皇於死地!」
其聲尖利,其容猙獰,竟有幾分駭人。
不過一個八品協律郎,當面辱罵朝中參知政事,實為失儀無禮,然而此時卻無一人出來指責。
而呂賢章被罵到頭上,毫不色變,而是道:「並非本官置太上皇於不顧,只問一句——如若陛下被扣,朝中待要如何?」
見此情景,趙明枝索性站定了腳步,不再向前,只打算聽聽眾人如何回答。
待要如何呢?
今時今日,被掠去夏州的太上皇便像是一泡砸在頭上的燙屎,置之不理,就要流到臉上,熏得人無法忍受,可要是想要伸手清走,不但會被灼出水泡,還要沾得一手污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