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紀芙薇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亦或者是她言語太過冒犯了些,以至於兩個人之間陡然出現了一段糟糕的緘默。
耳畔是風輕輕地吹過的聲響。
草木的香味伴著沙沙的響動,緩緩而來。
慈寧宮的花擺得尤其多,香味也就愈發馥郁迷人。
比起素日的清凈和太后太妃所需的「淡雅」「簡潔」,繁花之香氣也叫這素來冷清的宮殿多了幾分熱鬧的感覺。
沉默的時間越久,紀芙薇便愈發不安。
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被更哄鬧著搶佔著她的思維的念頭催化得愈發強烈。
紀芙薇下意識地便咬住了下唇,吃進了那才塗好的口脂,嘗到了類似於花脂膏的味道,她這才匆忙地鬆了口。
蕭晟煜似乎是嘆了口氣,可等她猛地抬頭看去時,卻不見他的愁惱之色,似乎並沒有因為她言語的不妥當而生氣。
紀芙薇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說這樣的話,可卻一字一句,皆是出自於她的真心,若有半點摻假,她寧願老天爺懲罰她,罰她入十八層地獄也好,罰她就此死去陪那向二也好……
還不等她想出更嚴重的毒誓,蕭晟煜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越跑越偏的思維,淡淡的言語卻隱藏著獨屬於他的關切與溫柔。
「朕知道了。」他說。
蕭晟煜也想說點旁的什麼,可不管他如何組織語言,他都尋不到那最好的言語詞句。
他心知自己仍然對向佛有所挂念,卻又很清楚明白自己勸說不了小姑娘放手,不僅是他說服不了她,更是他自己都開不了這個口。
正是因為這樣,這事情才這般地耗在了這裡。
他甚至有時候卑劣地希望她就此看向了其他人,若她有了旁的什麼心儀的人選,他自能客觀地替她拿捏篩選一番,若是合適,成一樁美談未嘗不可。
而這樣,他也能叫自己徹底死了心,熄了那心頭靠他自己怎麼都澆不滅的小火苗,別說是他,就是那些開悟的佛經,都似乎壓不住那些邪念了。
蕭晟煜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卻能感覺到有些東西隨著時間發酵,終有一天將有如灌溉大地的洪水,衝垮所有的堤壩,摧毀所有的阻礙,然後以無可阻擋的姿勢,衝到他的面前,強佔他心頭所有的空間,叫他不留半點的餘地。
他壓了近半輩子的欲與望,克己復禮、修身養性、以佛修心而曾經打敗的那些欲與望,最終將重新歸來。
蕭晟煜其實已經預料到了這興許會在未來某一天發生的勢頭,這才早想要做出應對。
但在最初——
他就已經亂了心。
紀芙薇眨眨眼睛,恍惚間有一種感覺,好像是他知道的似乎與她想說的不是一樣的東西,但回過神念來,仔細一想,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不該想多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雖然有些敏銳的直覺,但對恩人……除了在和他相處的時候,能叫她甩開那些思緒又撿起那些想法,其他時候並不見特別的用處。
但有時候,她會覺得這其實也不是她的「聰明」,而是他有心想要配合。
正所謂相距兩步的人,她往前走一步,他其實也得暗自走一步,他們才能正正好遇見,才顯得那麼湊巧與默契。
若真的半點緣分也無,互相之間只有一邊兒使勁,那也是沒有這般幸運的。
就像是交朋友,她與蕭純佳郡主是一見如故。
純佳郡主見了她模樣心生喜愛,紀芙薇見了她亦是心生好奇,兩邊這才能夠搭上。
紀芙薇自覺自己沒有宿茵茵姑娘那般的七竅玲瓏心,能像是她那般見了每一個初識的人,都能恰到好處地走上一步半或是兩步。
或許宮裡很多娘娘也有這樣的本事,天生就討人喜歡,譬如高太妃娘娘,性子豁達而開朗,明媚如同陽光,使人心生艷羨與敬佩,譬如林太妃娘娘,性子柔和而包容,溫柔似是月華,叫人不由親近、卸下心房。
但總歸,紀芙薇鮮少對人這般打開心扉或是使得巧勁以成更親密緊密的關係。
和人相處,多靠的是緣分。和蕭純佳成為友人是一段緣法,和陛下結緣則是她此生的幸運,是老天爺給她活下去的機會。
「陛下,今天是娘娘的壽辰,還是該高興些才好。」
「……」蕭晟煜微微一愣,隨即回神來,才察覺兩人已經安靜地站了有一會,大太監已經在那頭焦急了。
「你說得對。」他點點頭,面上終於露出幾分真切的笑意來,黝黑的鳳眸深不見底,卻也將綠衣紅裙少女的身影完完全全、嚴嚴實實地藏在了裡頭。
「走吧,」他道,「去和娘娘請安。」
「好。」紀芙薇這就乖巧地點頭。
雖然方才剛從娘娘那裡出來,但只要恩人陛下開了口,她又哪裡會拒絕呢?
過了個拐角,蕭純佳正指揮著婢女給她採花,似乎是想簪花戴在頭上,但慈寧宮的花就這麼多,尤其是秋冬時節,花朵難育,連最邊上一盆不起眼的小菊花或是旁的什麼,都是養花太監宮女們花了大心思弄的,剪了一支就要想法子補上缺角。
蕭純佳郡主早習慣了,就沒有學過「客氣」一詞,尤其她知道這些花過了壽誕就基本沒了大用,少一點多一點其實根本上沒有什麼差別。
她嘴皮子一動,一剪刀一剪刀沒停,一下就已經是七八支開得正好的花在手。
「咦?」紀芙薇眼尖,就瞧見了那邊兒被養花太監護著的重瓣山茶,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蕭晟煜明了了情況,這就開口了。
「純佳好興緻。」他轉頭看向紀芙薇道,「既如此,你也要來一朵?」
紀芙薇一愣。
蕭晟煜卻當她是不好意思開口,自己找太監拿了剪刀,就往花叢、花盆擺的地方去。
蕭純佳先給皇帝請了安,隨後抱著又能簪花又能插花的一大捧,不好意思地縮在了後頭。
和紀芙薇不同,絕大多數人對皇帝的敬畏感都很重,尤其眼前這位是御極多年又手段頗為厲害的實權皇帝。
即使是蕭純佳,私下議論歸議論,不管心裡怎麼想,但當面是絕不敢對皇帝蕭晟煜有半點冒犯的。
蕭晟煜也不覺得一兩朵花礙得了什麼事情,最重要的是他眼光極好,並且毫不心疼。
蕭純佳剪歸剪,數量雖多,但質量不算頂好,都是能商量能彌補的,但蕭晟煜不同。
全天下都是他的,皇宮裡什麼他享用不得。
一剪刀下去,這一片最稀罕的山茶就缺了一朵大花包。
「喜歡千葉紅還是醉楊妃?」蕭晟煜看向紀芙薇。
紀芙薇先上前來,接過他遞給她的那朵殷紅的山茶,此花為宮中新培育的,名叫「千葉紅」,花期長、花多大、還耐寒,最要緊的是開得尤其漂亮,都說牡丹盛放,這千葉紅開起來也不差什麼。
「這個就可以了。」紀芙薇忙道。
宮裡這時候還有的山茶花除了一些本身就受得住寒的品種,剩下一些都是暖房裡拿出來,也就放今天一天半天的,過了時間就要立馬拿回去,仔細地呵護著,唯恐就這麼凍死了。
紀芙薇又不用滿頭都是一花,一朵千葉紅已經非常漂亮,開得有嬰兒拳頭大小,戴在頭上足夠了。
她反覆看著,只覺得他選的花怎麼怎麼好看,見她遲遲不簪花,蕭晟煜放了剪刀,猶豫了一瞬,才問她。
「怎麼不戴?」他瞧了一眼她的妝發頭面,只覺得簪在後頭正正合適,且本身根莖留得就長,都不用簪子就能固定住。
「這兒沒有鏡子。」紀芙薇下意識回答。
「那朕來……」蕭晟煜還未說完就覺得不對,他也瞧見了蕭純佳古怪的眼神,但紀芙薇已經把紅艷艷的茶花遞過來了。
像是某種小動物的直覺,亦或者是長久以來,蕭純佳觀看其恩愛雙親的交流互動,她十分明智地悄悄後退,直落到了宮女太監們的行列中。
大總管背著身子,像是在守著什麼,目光分毫不敢往皇帝那兒瞥的,見她過來,他掃了她一眼,沒有什麼笑意,卻讓了讓位置。
蕭純佳不敢與這些尤其在皇帝面前得臉的「小鬼們」計較,反而給了個憨憨的笑容,這就安靜地企圖混入他們其中。
蕭晟煜心裡微嘆一聲。
若是說他心裡有魔,那這心魔只怕是愈發壓抑不住了,時不時地便來影響他一二——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這種做事不過腦的人!
但手上拿著茶花,他才方覺,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反感。
不如說,在決定剪花簪花的瞬間,他就已經瞧上了這朵花,就已經盤算好了該簪在何處,如何才是小姑娘最好看的模樣……
紀芙薇微微傾身,雖然他比她高不少,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微低了頭,等他走到了她的身後。
蕭晟煜似乎是早有選擇,也確實尋覓的位置不錯,只是站在她身後時,他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山茶的花香。
不知道是來自於他手上的花,還是來自於他眼前的「花」。
白嫩的耳垂瑩潤飽滿,戴著一對紅寶石的耳環,兩邊各自下墜著只小巧的蝴蝶,蝴蝶上鑲著碎鑽,微微晃動而反射著陽光,光澤絢爛,再有那白皙的脖頸,線條優雅美麗,莫測往下——
蝴蝶隨著動作,順著很淡的風微微晃動,顫得他眼神恍惚,心神不定。
「好了。」蕭晟煜聲音似有幾分暗啞。
「那定然是好看的。」紀芙薇不假思索,卻不知蕭晟煜聞言,下意識便緊了緊手心,有一瞬間彷彿是想抓握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