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跳下來的時候,露凝什麼都沒想。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只顧著眼前。
她會鳧水,鼻息間濃郁的血腥味干擾著她的思緒,卻不能干擾她的行動,她很快來到解離塵身邊,將他拉入懷中,甩開手上的血水,輕輕觸碰他蒼白如紙的臉。
解離塵在她手指碰到他臉頰的一瞬間睜開眼,眼底金色刺目,像毫無理智的神像。
露凝鎮定地開口:「解離塵。」
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其實遠不似想象中那麼鎮定,聲音明顯有些不穩。
但這並不讓她緊張慌亂,她一字一頓,認真地又叫了他一聲:「解離塵,看著我。」
刺目的金色緩緩變淡,轉為暗金,露凝微微鬆了口氣,知道他看見她了。
在分辨出是她的一瞬間,解離塵就緊緊抱住了她,他拂散周圍的血水,鮮紅如有生命一點點回歸他的身體,露凝卻按住他的手腕說:「別勉強,我沒事。」
跳都跳下來了,還能有什麼事呢?
露凝也是在真的沉入其中的時候,才發現其實根本沒什麼。
不會少塊肉,也不會崩潰到想要去死。
還是會想起留下陰影的畫面,可已經不會讓她害怕了。
一個最怕這些的人,卻義無返顧地跳進了常人都要畏懼的血池,還有什麼是承受不了的?
解離塵目不轉睛地看著露凝,周身溫度上升,將池水變得不那麼冷。
露凝還沒有真氣護體,再這樣凍下去一定會出事,哪怕他現在不宜運行靈力,也不能放任她不管。
薄薄的霧氣瀰漫在池水上面,解離塵身上的血色未淡,卻一點邪魔的模樣都沒有。
分明是血腥無比的畫面,可白髮金眸的他越發凜然不可侵犯,如神明降世。
他很想問她為何跳下來,可實在太疼了,哪怕千年來每月一次,這種疼痛也很難真的習慣。
他今日還動了靈力,反噬來得更加洶湧,所有對話都終止了,餘下的只有無盡的,如記憶中一般無二的痛苦。
他緊緊抱著露凝,擁著他唯一的光。
露凝天生神力,能控制好他失了分寸的力道,倒不至於讓自己受傷,可還是有些呼吸困難。
不知過了多久,皎月漸落,日出東方,烏黑的雲轉為雪白,天柱上亮起燦爛的光,寒潭中的血色終於徹底消失了。
解離塵身子仍在余顫,但比之前那樣遏制不住地戰慄好了許多。
露凝閉了閉眼,低啞疲倦地問:「好些了嗎?」
有力的手臂將她從池水中帶出,重新踩在地面上。他細心地為兩人除去滿身血污,露凝有些虛脫,但還是推開他自己站住了。
她轉過頭來看著已經恢復如常的人,很難想象出昨晚那個彷彿死過的人是他。
四目相對,她輕聲問:「你是故意讓我看見這些的,對嗎。」
是肯定的語氣,並不是在詢問,解離塵暗金的眼眸半闔,沒有反駁。
「想用記這種方式動搖我嗎?那為何不讓我看個徹底,要中途將我送走?」
解離塵過了一會才回答:「……會嚇到你。」
他們都知道她畏懼什麼,所以在原本的計劃里,解離塵只想讓她看見一部分。
經受過千餘年的痛苦,怎麼可能不知道確切發作的時間?
露凝幾乎在被他送走的一瞬間,就想到今日這些事,是他故意要讓她知道的。
他想用這種方式迫使她儘快改變主意。
「我從來沒有……」露凝慢慢道,「我從來沒有在你身上用過任何手段。」
解離塵微微一怔,白髮輕動,衣袂翻飛,盯著她看了一會說:「我不該如此嗎。」
他長眸半閡,聲音變得很輕,帶著些失神道:「我又做錯了。我好像總是在錯。可沒人教過我,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
他如經烈焰灼燒過,周身布滿硝煙與灰燼:「沒人教過我該如何對一個人好,又該如何將她留在我身邊。只一人言傳身教過我,想要什麼便得機關算盡,不擇手段。哪怕是至親血脈,唯一所愛,為達目的也可以犧牲。這是我千餘年來唯一學到的東西。」
這還是他第一次詳細提到他的過去。
露凝在他身上看到的所有矛盾和秘密都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即便如此,我依然什麼都留不住。過去是,現在也是。」
解離塵看著她,削薄的唇毫無血色:「露凝,你不敢再信我,殊不知我亦不敢再喜愛什麼。於你,是唯一一次破例。但我沒做好。」
露凝怔了怔,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朝晨花。
他明明喜歡那種花,卻不許離州境內培育。
好像只要不去擁有,就永遠不會失去。
對花來說是這樣,對人何嘗不是。
「不要生我的氣。」解離塵挽袖抬手,盯著自己微轉的右手,「從前我只一人,無論做什麼都孑然一身,萬事都習慣了用我的規則去行動。修鍊是一人,無師無門。奪本命劍也是一人深入魔淵降龍谷。殺秦川夜取離州也是。我之前不知你不喜歡這樣,往後不會再做。」
……生氣嗎?其實也沒有。
哪怕有,現在也沒有了。
他的手段的確很有效,讓她清晰地看明了自己的心,幾次三番捫心自問的問題也都有了答案。
她是不能放他一人生死的。
從他的隻言片語中勾勒出他的過去,結合他在凡間時那些語焉不詳的陳述,已經基本明白他為何會變成這樣了。
至親血脈,唯一所愛都是可以犧牲的——所以他是被犧牲的那個。
他是如何被犧牲的?
什麼都沒留住,應該是失去了所有。
露凝想到滿池鮮血。
……在他身上恐怕發生過比今夜更可怕的事。
這真的有些超出她的想象了。
無師無門,一人走到今天,別人只看得到他的光鮮面,那些陰影里的黑暗,好像只有她一個人窺見了冰山一角。
她想起他腕間玄玉珠,想到那遮天蔽日的魔氣,她對修界的了解太有限了,無法在腦海記中描繪出他是如何惹上這些,他提到去魔淵奪本命劍……那肯定也是她理解不到的艱難。
他這樣難地走到今日,是為了什麼,露凝倒是有些猜測。
一個踽踽獨行的人要如何像他這樣堅持千餘年?
什麼可以驅使他這樣的人如此?
不是愛,那就唯有仇恨。
他想復仇。
他要向一個強大到連他都沒有十足把握的存在復仇。
他籌謀千餘年,付出所有,肯定不想功虧一簣。
之前他向她道歉時說起過,那時他以為自己是怕受到影響,應該是不希望自己有「弱點」。
所以在回歸本體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想與她了斷。
她太弱了,若真的成為把柄,結果可想而知。
在那時的他看來,分開或許也是在對她好,他經歷過的事,應該也不想讓她再經歷。
只是他很快就後悔了。
想到說那些狠心分開的話時,他的自厭與掙扎。
他明明也是不好受的,卻非要那麼做,如今看來都有了解釋。
一切都明晰起來,露凝卻愈發沉默。
她的沉默被解離塵誤會為還在生氣。
在露凝去而復返跳下血池之前,他都覺得用些手段沒什麼。
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在所不惜。
但現在他改變想法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試圖救他,保護他,但從前都不是完整的他。
完整的他經歷這些是第一次,感觸比從前深刻萬倍,幾乎淹沒他所有理智。
他會死在她手中,一定會,但沒關係。
解離塵這樣想著,上前幾步,抓住她的手腕慢慢道:「不會有第二次。」
他冷靜且認真道:「自今日起,你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回凡界便回,想如何便如何,我只求你一件事。」
露凝望向他。
「不要不見我。」
他說的只是不要不見他,可看著他的眼睛,卻好像聽到了「別不要他」。
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一直都一個人,連喜歡的花都不敢擁有。
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想要去擁有。
他不想就這樣收場,於是挽留至今,用了所有他會用的方式,說了一切從前不會說的話。
露凝就這麼盯著他看了很久,等鐘鳴聲響起,諸天宗每日晨課快要開始的時候,她才說:「凡界是我的家,是要回去看看的,但不急在一時。」
解離塵眉目一動。
「我想要修仙。」
她抬手一握,明明無人教導,卻已經可以喚劍而至。
露凝手中握劍,倒也得感謝昨夜的一切,讓她徹底掙脫了束縛,她現在再不會害怕了。
解離塵微微側目看著她手中劍:「你突破了。」
露凝點了一下頭:「應該是,感覺和上次差不多,你帶著我行過一次功,我試著那樣做,就成功了。」
她轉換了情緒,掃去所有的陰霾,認真感知體內靈力,那種感覺很奇妙,讓她有些沉醉其中。
解離塵抬起手腕,腕間玄玉珠緩緩化作一柄寒霜四溢的神劍,神劍連劍刃都是漆黑的,上面有記銀色龍紋雕刻,隨著他揮劍的動作,龍眼處微微閃動。
那是真龍的眼睛,露凝只看了一眼就很肯定。
「這是……」
「濯蒼。」
原來這就是濯蒼神劍。
應該就是那把自魔淵奪回的本命劍吧?
魔淵……聽起來就是很可怕的地方。
據星燈說,濯蒼神劍里封印著上古龍魂,其強大甚至可以與紫微帝府帝尊的帝清劍一爭高下。
它的特徵很明顯,露凝離解離塵很近,濯蒼出鞘的時候,她被極強的龍氣震懾,但並未覺得不適,只是胸口心頭血的墜子微微發燙。
於是她知道,是因為兩人交融的心頭血,所以濯蒼並未傷害她。
解離塵並未多言,他握劍而起,黑金衣袍在已經高升的驕陽之下熠熠生輝。
這是露凝第一次看解離塵用劍——真正的劍。
他在凡界串了山匪的「糖葫蘆」用的不是真劍。
她出身武將世家,兄長是用劍的高手,她少時常看哥哥早起練劍,覺得那已經是出神入化的劍法,但比起解離塵,差距還是很懸殊。
她甚至無法看清他用了什麼招式,只看到天空中玄色身影為漆黑龍魂所纏繞,濯蒼不時發出龍吟之聲,整個諸天宗的靈獸都發出臣服的鳴叫。
山前道場的早課早已停止,所有人都望著奉君殿上方,解離塵劍影繚繞的一幕幕。
他重新落下的時候,連髮絲都無一絲凌亂,濯蒼被他握在手中,神骨猙獰,卻溫順臣服。
「這是我自創的劍法,名喚殞天。」
他金眸中倒映著她專註仰頭的模樣,音色清晰,清冷卻有情。
「我教你。」
露凝沒說話,只是安靜看著他。
殞天劍法,諸天宗——或者說誅天宗,更肯定了他要復仇的對象是誰。
六界至尊,紫微帝府。
作為曾經渺小膽怯的凡人,想明白一切后她應該會嚇得夜不能寐,精神恍惚,恨不得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沒有遇到他才好。
他心裡應該也這樣猜測過。
解離塵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彎下腰來,白髮劃過肩膀落下,如南山落雪,清清肅肅。
「殞天劍法是最適合你的劍法,它能讓你快速進階,保護好自己。」
他低聲言語,倒不是勸說他,只是陳述事實。
沒有根基,但天賦異稟——殞天劍法可以令他們這樣的人極快提升,擁有自保的能力。
露凝微微揚著頭問:「能保護我自己,也能保護別人嗎?」
他一怔,很快道:「當然。」
「你也用這套劍法,那你能保護別人嗎?」
她問了這樣一句話,問得解離塵心中情緒翻湧,卻根本不用他回答,直接道:「我學。」
說完她想了想,問他:「我可要拜你為師,喚你師尊?」
解離塵:「……不必。」
露凝點頭,剛要說話,就聽他道:「丈夫亦可教妻子劍法。」
他不給她反駁的機會,話音落下就立刻轉而說起別的:「九州大會還要勞煩你隨我同去。」
露凝握了握記手裡的劍,按他們之前所商量的,她既已經決定留在修界修仙,那去不去九州大會其實都無所謂了。
「諸天宗內已經都知道了你要去的事。」
解離塵收起濯蒼,腕間玄玉珠散發著幽暗的黑光。
「九州大會要持續一月,此次要在玉州舉行,玉州君與我有些過節,其他幾人更恨不得我死,若昨夜的事被他們知道,定會加以利用。」
露凝立刻戒備起來。
他望向她道:「你不如就用九州大會這件事,來試試修習劍道能不能保護別人。」
這裡的別人指的當然就是他自己。
之前他想做唯一被他照顧和保護的人,現在看來前景渺茫,那就就先試著做那個她修習劍道后第一個保護的人。
他一點都不擔心她做不到,完全不覺得將安危交到一個剛開始修鍊的人手中有何不妥。
這真是不像他,被他的對手知道,一定會覺得他瘋了,可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但她會願意嗎。
在發現他用手段算計挽留她之後,在清楚知道要面對強大的仙州君主時。
——露凝甚至都沒猶豫,就點頭說:「好。」
她遠比解離塵想得簡單:「我會盡量學的,但我可能不夠聰明……」她有些遲疑,思索著該讓他做兩手準備。
解離塵忽而一笑。
這一刻他不記得仇恨也不記得生死,只看得見她。
腦子裡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此時此刻。
他嘴角緩緩浮現冷清笑意,宛若春日白梅,眉目間儘是動人的煙火氣。
像神明有了人的感情。
「不。你很聰慧。」他握住她的手,「可知你如今是何等修為。」
露凝自己感受了一下,有點摸不準,於是仰頭眨著圓圓的眼睛問他:「是什麼修為?」
「你已經築基了。」
「……什麼?」她愣了愣,「這麼快?」
她只是覺得今時不同往日,感覺耳清目明,身輕如燕,完全沒料到自己一個練氣前期,居然一夜之間居然築基了!
「快嗎。」解離塵難得也愣了一下,游移不定道,「你在凡界就已引氣入體,現在築基,算是在修鍊殞天劍法的合格期限之內,這……快嗎?」
「……」
突然想起星燈說過,解離塵是三天築基。
好的,明白了,對天才來說,她現在這樣的確不算快,只能算合格。
「我回鑄劍宮拿東西,紙傀儡還在那裡。」露凝明智地岔開話題。
既然決定了要好好修習,下個月還要去九州大會,時間緊任務重,留在奉君殿是最合適的,也不必矯情了。
解離塵應得很快,嘴上說了「好」,手上卻牽住了露凝的小手指。
露凝慢慢回頭,對上他蘊著明晰微光,深邃安靜的金色眼眸。
他緩緩放開她的手指,在她一點點收回手時說了最後想對她說的話:「謝謝。」
極為簡單的兩個字,卻包含著複雜到無法言喻的感情。
露凝身子微微抿唇,低低地:「……嗯。」
她揉了揉臉頰,腳步輕盈地走了。
解離塵目送她記消失,身後無數靈植如沐生機靈蘊,整個奉君殿草長鶯飛,花樹盛開。
這種生機甚至漫延到了鑄劍宮,露凝回到房內,就被紙傀儡塞了滿懷的花瓶。
她定睛一看,花瓶里那枝離了本源早該日漸衰敗的花,綻放得比昨日更盛。
花朵香氣濃郁飄散,特別好聞,一點都不刺鼻。
「怎麼開得這麼好?」露凝驚訝不已。
紙傀儡蹦蹦跳跳指著奉君殿的方向,嘰嘰喳喳的話露凝竟然能聽懂了。
它胡咧咧:「君上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