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今日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一直仰頭往上看,眼睛會不舒服。
露凝漸漸有些看不清解離塵的臉。
他逆光而來,赤紅的雙眸和失控的臉龐被光芒遮住,她只能看到他聚集靈力朝她而來的手。
她沒有閃躲,也沒有害怕,罡風吹動她染血的裙擺,她穩穩地站在那,沉靜平和。
她甚至還有心情想著,原來解離塵真正的血是熱的,手中握著他的指骨和神脈,感受著那灼熱的溫度,原來他也不是天生冷冰冰的。
是啊,哪裡有人會天生冷冰冰?
解離塵是帝氏神族,可他也是個人。
至少在她看來是個人。
很普通的,會害怕,會喊疼的人。
靈力襲過來帶起空間的震動,露凝感覺整個玉州仙島都在晃動,刺骨冰寒的氣息令她眼睛發疼,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毀滅。
但是沒有。
她之前是如何站在那的,現在就還是什麼模樣。
浩浩蕩蕩的靈力並未灌入她的天靈將她摧毀,而是凝聚在她掌心,替她包裹住了神脈與指骨。
露凝慢慢睜開眼,眼睫輕顫地望過去,看見維持著失控模樣的解離塵,正幫她吸收著他的「寶物」。
露凝猛地掙開,神脈與指骨脫離她的手,被解離塵的靈力包裹在半空。
他蹙眉望過來,好像有些不解她為何如此。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男人,眼角掛著淚水,長發與鵝黃的髮帶飛舞著,像脆弱而稚嫩的雀兒。
解離塵慢慢說:「不想要嗎。」
他往前一步,遞過來他的血肉,用獻祭甚至虔誠的姿態道:「我幫你,你能立刻獲得力量。」
他微微俯下身:「你不是要嗎?」
……
不是的。
他誤會了。
露凝使勁搖頭,終於可以說話了,聲音哽咽道:「不是……我不是,我怎麼會想要。」
解離塵沉默片刻,看起來好像有些失落。
「為何不要。」他猩紅的雙眸微微凝定,「你不想變強嗎,有了這些你能很快到大乘。」
「我不要!」露凝握緊雙拳,「哪怕能飛升又如何!那樣的紫微帝府,你當我稀罕去嗎!?」
她看起來非常生氣,解離塵不禁後撤一步,將血肉收起,微抿雙唇道:「……不要生氣。」
他還想說什麼,但下一瞬露凝便撲到了他懷裡,她跑得太快,撞來的力量很大,解離塵胸口被撞得生疼,卻還是一絲不動地抱住了她。
她掛在他懷裡鼻音很重道:「你回來了嗎?」她帶了些不確定,「你清醒了嗎?」
解離塵沒有說話,她抬眸去看他的臉,他有些恍惚的樣子,雙眸赤紅,白髮飛舞,顯然還未清醒。
可他哪怕失控了,毫無理智,依然沒有傷害她分毫。
甚至於誤以為她也想要他的血肉,所以即便在失控狀態下,也本能想要給她。
露凝捧住他的臉吻上去。
唇齒相抵是濃重的血腥味。
她這才發現,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時候,幾乎咬碎了牙。她淚水流得更凶,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重重吻著他的唇,將自己的生機渡給瀕臨死境的男人。
接吻的時候,腦海中又浮現明珠光暈下脆弱稚嫩的少年。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光,一切就都結束了。
但是沒關係。
少年幻境中的記憶歸屬於長大的男人,他半闔長眸,眸色漸漸轉為暗金,披散的白髮與血衣不再飛舞,罡風盡斂,整個人都
她這才發現,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時候,幾乎咬碎了牙。
她淚水流得更凶,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頸,重重吻著他的唇,將自己的生機渡給瀕臨死境的男人。
接吻的時候,腦海中又浮現明珠光暈下脆弱稚嫩的少年。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的光,一切就都結束了。
但是沒關係。
少年幻境中的記憶歸屬於長大的男人,他半闔長眸,眸色漸漸轉為暗金,披散的白髮與血衣不再飛舞,罡風盡斂,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他從被動地承受這個吻變為主動,將她托起抱在懷中,認真地吻回去。
這是個血色交織的吻,卻比任何一次都甜蜜。
紫微帝府,青竹尊者欣賞著這令人意外的一幕,目光落在露凝身上,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容有些複雜之色。
解離塵恢復了正常,九州大會結束,在凌霄宮參與比武的人死絕了,沒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九位州君只剩下一位,那一位是當之無愧的九天盟主。
解離塵收回了分散在八個州君手中屬於自己的血肉,但這只是微少的部分,真正的大頭兒在紫微帝府那人身上。
不過聊勝於無。
至少可以延緩他每月發作的時間,從一月一次變為半年一次。
這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玉州無主,解離塵身為九天盟主,直接指派了一名心腹接手玉州,其他州君的位置更是直接用諸天宗的長老拿去頂了。
如此一來,整個九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紫微帝府會容忍這種情況持續下去嗎?自然不會。
但解離塵顯然是不服從管束的,他甚至不主動與紫微帝府聯絡,他們固然可以直接下去尋他,可那有失身份,也不急在這一時,且等著他上來之後見過再做決定。
紫微帝府,帝尊寢宮,紫衣寢袍的帝璃斜倚長榻,聽著仙侍稟報的消息,淡淡笑著說:「告訴我這些做什麼?我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
「是尊者讓臣下告知您。」
「尊者可以命令你。」帝璃徐徐道,「但你也可以不來廢話。這些不重要的,他不會在意。」稍頓,他轉開視線,「我也不會在意。」
「……」
「退下吧。」
「是。」
仙侍退下,帝璃起身走到窗前。
自這裡可以看到帝氏的眼睛,透過那雙眼睛可以看到六界任何地方。
他當然也看得見解離塵回到了諸天宗,在諸天宗接受九州朝拜。
想到對方的臉,就很難不去對照青竹尊者寢殿那幅畫。
畫上的母子情誼深厚,兒子那張稚嫩的臉越看越覺得像解離塵。
那是帝璃和這可是手刃八位州君后還穩定進階,毫髮無傷的存在。
往大里想,怕是紫微帝宮的人來了也不完全是他的對手,他們如何能不怕?
解離塵等這一天很久了,他以為這天到的時候他會很興奮,很快活,可是沒有。
獨自坐在象徵著權力地位的玉椅上,他感受不到分毫的愉悅。
他甚至覺得無趣,神色冷漠地接受完朝拜,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執劍長□□以為常地代替他完成接下來的禮儀典禮,他本人則出現在露凝面前。
露凝其實也在朝拜大會上,只是她躲得很遠,站在一棵樹后悄悄地望著他的方向。
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也沒感到意外,笑著迎上去,還沒站穩就被他摟入懷中。
「怎麼了?」她猶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不高興嗎?」
解離塵安靜地靠在她身上沒說話,露凝耐心地哄他:「目的達成一半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啊,過幾日就能登上紫微帝府了,快的話明天就能去,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換做從前,解離塵的確會覺得高興,但現在一點都不。
他下巴抵著她的肩膀,視線落在後方空曠的地方,眼神中翻湧著驚濤駭浪。
「我的確該高興。」
他開口,聲音平淡到近乎麻木,「離要做的事越來越近,這確實是值得高興的事。」
露凝摸摸他的腰:「那為什麼不高興?」
解離塵緩緩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低下頭來細細掃過她的眉眼。
她是個在凡界時連陌生的貴女都會保護的人。
與他簡直是兩個極端。
他曾想過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看見自己真正的樣子,就扮演她喜歡的模樣,只要能扮演一輩子,他就真的是她心目中的「好人」。
可有了瀕臨失控的經歷,他再無法繼續偽裝下去。
回到諸天宗后他腦子裡想的不是復仇大業,而是她哪怕明知他狀態不對,在他人四下逃散的時候,依然堅定地選擇走向他。
解離塵眼神暗了暗,用一種心如死灰毫無指望的語氣說:「我沒辦法高興。」
他抓住她的手,用力握緊:「我沒辦法高興,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露凝愣了愣,聽出他情緒中濃濃的自厭,溫聲安撫他:「那你可以告訴我。」
「我是要告訴你。」他金眸閃動,「無論你知道后要殺了我還是要逃開我,我都要告訴你。」
「……」是怎樣的事,竟然上升到了殺了他的程度?
露凝有些茫然,解離塵目不轉睛地凝著她的雙眸道:「我不止想要報仇,手刃所有仇人。」
「我還要滅世。」
露凝睜大眼睛,瞳孔收縮。
「這世間污濁不堪,我的眼睛看得見所有黑暗,我身賦帝氏萬物生機,待我毀了六界,再獻祭自己,便可重建一個乾淨的世間。這是我從前想要做的事。」
解離塵一字一頓,將話說得非常極端:「在我原本的設想中,所有人都要死,包括你從前的朋友和在意的人,也包括你認為的好人。」
「這樣的我。」他放下手,退後一步,舉目破敗,「你覺得還有資格高興嗎。」
露凝唇瓣動了動,像是要說話,但沒有說出來。
她細細咀嚼著他每一句話。
在聽到「所有都要死」的時候,她竟沒覺得這樣極端有什麼不可理解。
她不說話,沒表示,解離塵心便涼一分。
他自嘲道:「這樣的我,你所想到的,還是要讓我高興嗎?」
他看著她:「你現在想做的,恐怕是殺了我,為六界尋一線生機吧。」
「沒有。」露凝終於開口,聲音出乎預料的鎮定,「我沒有那樣的本事,亦沒有那樣大的心胸理想。」
解離塵晃了晃神,很快又說:「那你一定想逃開我,不願與我同流合污,做這滅世之舉。」
露凝看過來,很慢地搖了搖頭。
她闔了闔眼,雙手無措地交握在一起,不知該如何表達她的想法。
過了許久,她一步步走向他,仰頭看著他怔愣的臉龐,終於下定決心,一點點拉住了他的手。
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所有的話里都帶著「原本」、「從前」二字。
也就是說,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現在訴說的已經不是他即將要做的事情了,只是他自己還沒發現。
她沒打算現在揭露這些,那恐怕會讓他沒辦法好好接受,她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了。
她現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忘不掉幻境里少年的模樣,忘不掉他喊疼的哭聲。
所以她向他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你疼了。」
解離塵瞬間變得有些茫然,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叫囂著他可怕,沒有恐懼地要逃走,只說不會讓他再疼了。
「那時候的疼。」露凝堅定地說,「以後絕不會再有了。」
解離塵緊繃的防線崩塌。
他像碎裂的玉雕,無力地倒在她身上。
她捧住他碎裂的殘渣,他喃喃著:「……不會再有了嗎?可是那些疼支撐我走到今日。」
「我每日都逼自己回憶那時感受。那些痛撐著我走到今天。」他眼神碎裂,「……從上到下,世道卑劣,無一無辜。我想凈化全新的六界……這是我想做的事。」
他握住她的手:「我不想你怕我,不想你因我要做的事恐懼於我,可真的很疼啊,露凝。」
他低頭蹭了蹭她的掌心:「真的很疼。我忘不掉,放不下,我沒辦法放手。」
「那就不要放手。不要忘記。」
解離塵怔住。
露凝咬唇道:「想做什麼就去做,不要放手,沒關係,我都沒關係的,我會陪著你的。」
「我會保護你的。」
她每個字都充滿力量,無人敢質疑她的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