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解離塵一直記得長笛幻境中發生的事。
他那時就想,他和母親很像,又不太像——他運氣要好得多。
他遇見的是露凝。
她給了他絕無僅有的包容和安全感。
連他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要滅世。」他按著她的肩膀,重複著自己的意圖,「我會殺了六界所有人。」
他靠近她:「聽清楚了嗎?」
露凝面色平靜地點頭:「聽清楚了,很清楚,要我給你重複一遍嗎?」
她真的開始複述他之前的話:「殺了所有人,包括我從前的朋友和在意的人,也包括我認為的好人。」
一陣風拂來,吹動一旁沐浴著溫煦日光的花樹,粉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像下著一場花雨。
解離塵淋著花雨,金眸半閉,氣息低沉,一語不發,看上去就像淋了雨的雪白長毛大型犬類。
她明明在順著他、安撫他,可他卻越發不安,周身散發著寒意戾氣。
他終於看向她,強調著:「我真的會毀了六界。」他廣袖下的手微微握緊,「你是覺得我做不到嗎?」
露凝搖頭:「你做得到,我相信你可以。你是帝氏唯一的正統血脈,帝氏乃神族,若你想,沒人是你的對手。」
她說得太清醒太理智了,解離塵真的開始迷茫了。
這和他印象中的露凝完全不同,露凝是個螞蟻都不會踩死的人,有時他甚至覺得她比佛修還仁慈。可就是這樣一個魂火純凈善良極了的姑娘,清楚明白他要做什麼,依然沒有改變態度。
「你不要想太多。」露凝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詭異,「在我心裡你一定可以達成所願,無論你的願望是什麼——包括毀滅六界。」
她想了想:「我也算是六界一員,若是要毀滅六界,我肯定也是活不成的,但無妨,只要你真的覺得『足夠』了,我死了也沒什麼。」
露凝靜靜看著他,其實他說了這樣多,一直在強調,反而說明他那樣的念頭在減少。
她現在需要做的不是非得挑明一切,讓他口頭上改變想法,她要做的只是安撫他的情緒。
況且……想到他的經歷,有那麼一瞬間,她真覺得無論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可理智告訴她不能不管他,如果真的牽連無辜,她與他的結局都不會好過。
她認真凝視解離塵,望著他暗金雙眸中閃動的情緒,心上如壓了沉重的石頭,不禁抱住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別想那些了。」她輕聲道,「那些還很遙遠,如今你不如先想想到了紫微帝府要如何安排。」
解離塵的安排其實很簡單。
吸收了尋回的一部分血肉之後,他的力量恢復了一半。
這副軀殼也鮮活了五成。
露凝有句話說得對,他是真正的帝氏血脈,哪怕只從青竹尊者手中跑掉了殘破碎裂的神魂,再重生后依然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力量。
即使是五成,以他目前的能力,在單打獨鬥上,帝室也不會有人是他的對手。
可帝室的強大就強在它永遠不是一個人。
紫微帝宮有帝氏神族無數年來留下的重重法陣,解離塵根本打不破,如今能操縱法陣的,就是所謂代帝尊行使權力的青竹尊者。
青竹尊者本身未留神脈,他全分給了別人,自己卻一點都不吸收,是擔心露出破綻。
他掌控著神族神器帝印,就已經足夠六界無敵了,沒必要再授人以柄。
只要在紫微帝宮上,他就永遠不是一個人,永遠是不可戰勝的,永遠可以使用無數神族隕落後留在帝宮的力量。
所以他們最先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讓青竹尊者離開紫微帝宮,或者毀掉帝印,打破紫微帝宮的大陣。
無論哪一條都不容易。
自青竹尊者與上任帝尊結為道侶開始,他就再也不曾離開過紫微帝宮。
帝印是只有帝尊才知道使用方法的神器,解離塵剛出生不久帝卿塵就死了,他那時還不懂事,帝卿塵無法告知他帝印在何處,又如何使用,只能告訴他的「父親」,寄希望於此人之後可以好好地交給他們的孩子。
青竹尊者最後怎麼做的如今大家再清楚不過——
他在帝卿塵死後不久就將解離塵給關了起來,直到他死去。
解離塵將這些告訴露凝,露凝緘默片刻道:「暫時殺不了他,也不代表不能動別人。」
她摸摸他雪白的長發:「等到了那裡可以先解決他的臣下,他們助他作惡,也該得到點教訓。」
稍頓,她有些疑惑:「如今的帝尊,是他……與旁人的孩子嗎?」
解離塵視線掠向天際,沒有回答。
他不確定答案。
哪怕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無法確定。
但是與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他與誰有過什麼首尾,又有沒有孩子,都與我無關。」
他只知道他必會死在他手中就足夠了。
露凝看著解離塵目前的狀態,莫名有些不安。
她原以為馬上就要前往紫微帝宮,接下來幾天解離塵該嚴陣以待,將身體和修為調息到最佳狀態,但他反而過得很放鬆。
他整日都窩在寢殿里,自己不修鍊,也不催促露凝修鍊。
露凝自覺地去練劍,他也不阻攔,就在寢殿等著,待她回來就會看見他保持著她離開前的狀態,側躺在美人榻上閉目假寐。
她靠近時他才會睜開眼,金色長眸裡帶著倦意拉著她一起躺平。
兩人膩膩歪歪地抱在一起看著窗外雲捲雲舒,這樣平靜的日子其實是露凝夢寐以求的,但她也清楚這些旁人隨隨便便可以過的生活,對目前的他們來說難如登天。
她給了解離塵充足的時間,直到紫微帝府的限詔日最後時刻,他終於走出了寢殿。
露凝點了點乾坤戒里的東西,換了身方便行動的衣裙,讓紙傀儡將頭髮綰得利落簡單,安安靜靜地站在殿外樹下等他。
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來,迎著刺目的朝陽走過去。
「該走了。」
解離塵沒回應,也沒動。
露凝一邊整理袖袋裡的匕首一邊道:「你沒打算帶我去紫微帝府,對嗎?」
她仰頭看著他:「你從一開始就沒想要帶我去。」
所以這些天他才什麼都不做,只想好好和她在一起。
他只是在享受最後的兩人時光而已。
九州大會是他可以掌控的事情,他可以冒險帶著露凝過來,但紫微帝府不行。
長笛幻境中發生的事終究是給他留下了很大的陰影,她那樣篤定他會達成所願,但被帝清劍攪碎靈府、當著她的面被折磨的經歷,實在是太難戰勝的回憶。
他不希望她看到他失敗的模樣,更不想再經歷一次失控后被驅使著去傷害她的事。
青竹尊者不是州君可以比擬的存在,他是一定會動露凝的,他終究是沒有自信能保護好她。
露凝也明白這些。
可她不認為留在修界就能安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真想找到我,不管我躲在哪裡都沒用。」她收好匕首,握住他的雙手,「所以不如就在你身邊,我們在一起,你時時刻刻能看到我,這樣最安全。」
解離塵眼睛有些紅,露凝緊緊扣住他的手,將他瑩白如玉的手指捏得青紫也沒鬆開。
「我信你,你卻不信你自己,這樣顯得我很沒眼光。」
她聲音壓抑,神色鬱郁,看起來很不高興。
解離塵見她這樣,腦子裡亂七八糟的想法瞬間沒了,他立刻道:「不要生氣。」
露凝不聽,甩開他的手就走,解離塵追上去:「是我的錯,你莫要生氣。」
「你知道是自己錯了?」她站在寢殿台階上回頭,「那你同我說,你會勝嗎?」
「自然。」他回答得極快。
露凝表情稍稍緩和,堅定道:「他一定會輸,他對你做過的事你都可以還給他。」
因為她站在幾節台階上,所以這會兒顯得比他高,解離塵需要仰視她才行。
這是個新奇的角度,他仰視著她,漸漸有些出神。
露凝往前一些抱住他,將他的頭按在自己懷中,他側耳貼著她穩定的心跳,臉頰感受著她胸前的柔軟,金色的長睫顫動,耳尖泛紅,整個人顯得乖順極了。
「我也不是非得要你保護,我能保護好自己。」她輕撫他的長發,「我們會贏的。如今這不單單是你與他的恩怨,也是我與他的恩怨。」
露凝這輩子能抓住的人和事不多,她也失去過很多,現下就更不容許自己錯過。
膽敢對她的人做出那樣的事,之後還要危機他的性命——她絕不答應。
「我在裡面等你。」她慢慢說,「你想好了便來見我。」
她說完話就轉身進了寢殿,解離塵留在原地,側臉還殘存著她身上的溫度。
她不擔心他不告而別,他也已經不用想了。
再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還要讓他清楚,他沒辦法放她一人在修界。
即使他已經為她準備了安全的藏身之地也不行。
她若不在他身邊,他絕無可能放心前往紫微帝宮。
露凝此刻已在解離塵寢殿里喝茶。
她盤膝在書案后,白綢飄動,散了方才的鬱氣,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是錯覺嗎?這裡不可能有別人在。
她起身四處找了找,確實沒發現什麼人,可那目光一直在。
突然,她想到什麼似的轉過身去,拂開遮擋的白綢,望向那幅神女圖。圖上的神女沒有臉,不存在什麼眼睛,可露凝望著這幅畫,就知道找到了目光的源頭。
是她。
是畫上的人在看著她。
露凝心裡有了決斷,可理智還覺得很不可思議。
一幅畫怎麼會看著人?還沒有眼睛。
她遲疑地往前,緩緩探出手去,指腹觸碰到畫卷的時候,泛起淡淡的漣漪。
她驚駭地收回手,立刻要去叫解離塵,但怎麼都邁不動步子。
露凝只能回頭一探究竟,然後就發現原本沒有臉的神女圖慢慢有了眉眼。
那是一張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臉。
暗金的長眉,明金的雙眼,微垂的視線,飄渺美麗的五官與解離塵有七分相似。
……這就是神女的臉嗎?
如果是真的,那可真不愧是母親,也不虧是帝氏的正統血脈。
紫衣金眸的神女是真正的神女,望著她的視線充滿了神明獨有的慈愛與悲憫。
露凝面上儘是不可置信。
一幅畫會有神力嗎?
看起來還只是解離塵自己隨便畫的。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若要她懷疑這是什麼妖孽作祟,又絕無可能,那張臉,還有那個眼神,什麼妖孽都扮演不出來。
那是真正屬於神明的模樣。
畫上的神女就這樣看著她,只要她的目光還在,露凝就寸步難行。
在無法離開時,她聽到了神女開口。
她紅唇微啟,輕輕安撫她:「不必害怕。」
露凝聽了這話才意識到自己在發抖。
她按住顫抖的手臂,有些失神道:「不是害怕……」她斟酌了一下用詞,「是太震驚了。」
真的太震驚了。
已經死去千餘年的神明,突然在一幅畫上生出了臉,還開口和她說話,太不可思議了。
解離塵知道這件事嗎?
他還在外面嗎?
他若知道一定會很高興吧?若能在前往紫微帝宮之前親眼看見母親的面容,甚至和她說上幾句話,哪怕只是畫中的一縷神明法相,他也一定會更有信心得勝!
露凝想出去,卻聽神女道:「他什麼都不知道,如今也不太適合見我。」
一道紫色的光影緩緩自畫中浮現,落於露凝面前,朝她探出手。
「我出來見你,是因你們馬上要走了。」神女輕飄飄道,「在前往紫微帝宮之前,有樣東西得要交給你。」
她攤開掌心,一團紫色的靈火飄動在她掌心。
「這是我最後的魂火。」神女的聲音忽遠忽近,縹緲莫測,「帶上它吧。」
她慢悠悠道:「如沒有你,我不會想去看最後的結果,阿璃一定會把自己和六界折騰得很慘,我不想看到他那個模樣,卻也不忍心阻止他,亦不能助他生靈塗炭。」
她飄近了一些,與露凝四目相對,用那雙和解離塵如出一轍的眼睛籠著她。
「如今我改變了主意,我想,會有個好結果的。」
「所以您想要……」露凝恍惚的聲音拖得很長。
神女唇角噙笑,帶起一陣動人的輕笑,驚艷無比。
她湊到露凝耳邊笑著說:「我要親眼看著慕青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