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簡樸的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小路上,顧朗人小,每次車身顛簸,他整個小身子都被晃起來再重重落下,一來二去,他的小屁股遭了大罪。
顧朗癟著小嘴,委屈巴巴:「小叔,我不坐馬車了,我要下去。」
顧澈叫停,把顧朗交由常嬤嬤抱下去。
在車裡雖然顛簸,但好歹置了冰盆,消解大半暑意。是以顧朗還能忍受,也讓他錯估了太陽的威力。
所以當他下馬車后,哪怕頭上打了傘,四面八方的蒸騰熱意仍然直奔他而來,無孔不入。
顧朗感覺自己像個包子,置身蒸籠中。
天上的陽光也不再帶著暖意,每一絲每一縷都如鋼針,扎在他白嫩的皮膚上。
這跟他想的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以往顧朗出門,他的長輩都會選清涼時辰,出行馬車裡置冰盆軟墊,走的是青石板鋪就的平坦大道,長輩們還會特意哄著他,免得他悶,何等舒適。
現在來這麼一遭,顧朗都愣住了。
他扭頭看著馬車,眼淚汪汪:「小叔…」
車簾掀開,露出顧澈那張如玉的面容:「怎麼選?」
顧朗朝他伸出小手,哭唧唧:「回馬車,我不待外面了。」
叶音從車門探出半個身子,把他接進來。
天氣熱,馬車裡的冰盆也化的格外快,但比起外面的「蒸籠」,卻是一個天一個地。
小孩兒挨著叶音坐下,剛剛折騰的一會兒,他的小臉已經紅了,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小臉滾落。
叶音嘆了口氣,取熱水打濕巾帕,給他擦臉。然後脫了顧朗外衫,從他腋下穿過。
顧朗大大的圓眼睛里都是疑惑。
顧澈也放下茶盞,注視著叶音。
在顧澈和顧庭思的目光下,叶音抓著外衫做的帶子,單手拎起顧朗,讓他掉在空中。
顧朗:「誒?」
顧澈若有所思。
顧庭思莫名,直到馬車繼續行進,車身在泥路中顛簸,顧朗像個被風吹亂的風鈴,在空中晃來晃去。
小孩兒開始是懵的,但是小身子來回搖蕩,像盪鞦韆一樣。不但不熱,也省去了顛簸之苦。
顧庭思看著叶音穩穩懸在空中的手,差點爆髒話。
臂力還能這樣使?!
馬車內傳出小孩的笑聲和少女興奮的嗓音。
最後馬車在一棵大樹下停下,後面簡陋馬車裡的常嬤嬤等人取出一應用具,恭請主子下車。
顧朗的外衫經過摧殘,皺巴巴不能看了,他就穿著中衣在樹下跑動。
兩個大丫鬟跟在他身後打著扇。
「小叔,這裡是哪裡啊?」
顧朗張望了好一圈,都沒看到什麼莊子和山泉,也沒茂綠山林,反而是望不到邊的田地。地里還有不少農人在勞作。
顧澈沒有直接回答顧朗的問題,他對顧朗招手。
小孩兒屁顛屁顛跑過來,露出兩排小白牙:「小叔~」
顧澈拉著他的手,從小廝手裡接過傘,屏退僕從,帶著顧朗往田間走。
顧朗猶豫:「小叔,熱。」
顧澈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一點。
顧朗:「……」
他不是那個意思啊。
顧庭思看著叔侄倆的背影,挪到叶音身邊:「我們要不要去?」
叶音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垂眸:「四姑娘想玩就去罷,奴婢為公子準備飯食。」
顧庭思想想也對,她打開油紙傘離開,走出一段距離猛的頓住。
她回頭看著樹蔭下擺放茶具的叶音,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她不會被忽悠了吧。
可就這麼走回去,又掛不住面。
腳下的土地龜裂,像一塊燒熱的鐵板,顧庭思走在上面,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傻叉。
站在田壟上,顧朗已經是汗如雨下,他抬手擦了擦臉,半撒嬌半抱怨:「小叔,我好熱。」
顧澈垂首,與他對視。
「小叔打了傘。」
顧朗噘嘴:「可是打了傘也很熱啊。周圍都沒冰盆。」
顧澈:「那他們呢?」
顧朗:「什麼?」
顧澈看向前方,顧朗跟著看去,站在田壟上,地里的情景看得越發清晰。
不遠處的幾個漢子揮汗如雨,賣力的收割小麥。而在漢子的身後,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女娃,拽著個布袋子在地里撿著什麼東西。
她們的臉被曬得通紅,每一次彎腰都會有大顆的汗珠砸落在地。
顧朗不解:「小叔,他們為什麼還不回家休息。」
顧澈搖頭:「我也不知。」
顧朗驚訝:「還有小叔不知道的東西嗎?」他捂著小嘴笑起來。
顧澈莞爾:「學無止境,小叔慚愧,短短十幾載知道的東西太少了。」
顧朗拍拍他的手,「沒關係喔,我去問問。」
話落,顧朗頂著大太陽奔向了地里的女童。
勞作的成人這時也終於注意到了田壟上的貴人。幾人對視一眼,又見只有一位小公子下了田地,沒有威脅。所以他們決定再看看。
兩個女娃拘謹又緊張,顧朗就坦然多了,他伸著脖子瞅:「你們布袋子里是什麼?」
兩個女娃手裡拿的布袋子都起了毛邊,打著三四個補丁,聽到顧朗的問話,年紀大一點的姐姐小聲道:「是麥…麥穗。」
這些從地里撿的麥穗,她們可以帶回家。
顧朗茫然:「麥穗?」
「那是什麼?」他仰著小臉,同樣是孩子,同樣是被太陽曬紅了臉,可顧朗依然能看出皮膚的白皙,眼神明亮充滿活力。
對比之下,兩個比他大的女童瘦弱又木訥,眼神里是明顯的畏怯。
姐姐抖著手,從布袋裡抓了幾粒麥粒遞過去:「這…這樣的。」
顧朗捻了兩顆,睫毛忽閃:麥粒是橢圓形,有點像他經常吃的米粒,不過這個外面有層金黃色的殼,可惜有點癟,並不飽滿。
顧朗天真地偏了偏小腦袋:「這個拿來做什麼。」
姐姐小聲道:「可以吃。」
顧朗眨了眨眼。
姐姐猶豫片刻,拿了一顆麥子,小心剝開殼,把麥子吃進嘴裡。
顧朗眼睛一亮,他跟著照做,然而嚼了一下就變臉:「呸呸呸,好難吃。」
妹妹看著顧朗吐出來的麥子,心疼壞了,又不敢說。
「朗哥兒。」顧澈不知何時行了過來,他揉揉侄子的腦袋,解釋道:「麥子去殼后磨成粉,再做成你喜歡吃的點心。」
顧朗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不高興地對女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
兩個女娃又委屈又害怕,眼眶泛紅都快哭了。
顧澈不動聲色將油紙傘往兩人頭頂移動,先一步開口:「因為她們力氣小,沒有辦法磨粉,只能吃生的。」
顧朗:「那她們家裡的大人呢?」
「小公子恕罪,我家丫頭不懂事,惹惱了小公子,小民給您賠不是。」
顧朗抬頭,迎面是一個身量瘦高的漢子,皮膚黝黑,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濕了,貼在身上。
顧朗搖頭:「沒有啊,她們沒有惹我。」
顧澈也道:「吾家晚輩第一次見麥田,心生好奇故有此一問,若是叨擾之處,還望見諒。」
漢子受寵若驚,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客氣的世家公子。
他剛要說點什麼,才驚覺顧澈手中傘傾斜,遮住了他兩個丫頭頭上的陽光。
顧澈笑道:「兄台家的姑娘贈予吾家子侄麥粒,吾亦有回禮,還請兄台一家移步。」
「這…」漢子本想推辭,可看著兩個女兒瘦巴巴的模樣,他厚著臉皮應下了。
顧庭思懵逼地看著叔侄倆領著農人回來。她張了張嘴,想問點什麼,又不知道該問什麼。
顧庭思:算了,她還是保持沉默吧。
一行人回到樹蔭下,顧澈跟漢子款款交談,叶音給三個娃娃端來甜水和點心。
常嬤嬤眉頭緊蹙,朗公子怎麼能跟鄉下丫頭一同進食。她上前欲要阻止,卻被顧澈一句話支走了。
其他下人見狀,也都老實下來。
兩個女童看著面前精緻的點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她們齊齊望向父親。
顧澈溫聲道:「吾這子侄第一次招待客人,兄台莫要見笑。」
漢子明了,對顧澈露出一個感激的笑,然後對兩個女兒點頭。
兩個女童這才拿點心,小聲道謝。
顧朗笑道:「不客氣,你們多吃點。」
雙方雖然身份差距大,但是相處氣氛卻十分融洽。
顧庭思坐在邊角喝著茶水,眉頭緊鎖。
所以她剛才跑出去曬一通是為了什麼?
飯食,僕人準備了烤肉,清炒野菜,顧澈招待父女三人一同進食。
漢子看著晶瑩剔透的白米飯,眼睛都直了,他真的很難拒絕。
況且,他不吃,他女兒也不能吃。
「多謝公子。」漢子由衷道。
進食時,顧澈停止交談,一方面是禮儀,一方面他並不想打擾父女三人的用餐。
吃飽喝足,漢子的話明顯多了起來,顧澈把顧朗叫到身邊,聽漢子講述一粒麥子從播種到長成,中間要經過多少辛苦。
漢子嘆道:「去歲時候雨水就少了。至今年入夏后就只下了兩場雨,如今小麥雖然長成,可有許多癟粒。」
叶音睫毛垂落,就是其中一場雨,要了原主的命。
男人灌了一大口茶,眉間苦澀:「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可租子卻越來越高。」
顧澈疑惑:「聽兄台口音,分明是京城人士,緣何做了佃戶。」
漢子欲言又止,最後只化為一聲苦笑。
顧澈見狀,轉移話題:「不知京中近來的租子是如何?」
漢子又灌了一口茶,細細道來。
地主將田地出租,佃戶一般付三成租子,但是如今租子直接翻了一倍,十成收成,地主要收走六成。
佃戶不是田地的真正擁有者,所以不用交正稅,但是這不代表他們躲過一劫了。
還有一個稅目大頭——人頭稅。而底下官史為了撈油水,又會另設一些名目。
漢子一家共有十口人,交了租子,再把各種稅一交,收成已經是十不存二。這點糧食根本不夠他們一家人度過下半年。
所以漢子不得不出來找活,他家裡人帶著男丁去了其他田地,他帶著兩個女兒在這片幹活。
漢子吃著過年都吃不上的美味飯食,心裡沒有愧疚是假的,但是如果現下不吃,而選擇帶回家,也實在太失禮了。
顧澈又打聽了一下其他情況,漢子一家的情況不是個例,與他同樣境況的京城本地農戶尚有許多。
然而漢子一家的情況還不是最糟,與他們相比,外地來的普通百姓,處境更艱難。
聽聞已經鬧出了人命,但最後都被捂下來。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眼見日落西斜,顧澈讓人將剩下的點心用油紙包好,贈送給漢子。
「耽誤兄台工時,一點心意,還望兄台莫要推辭。」
回去的時候,顧澈沉默不語,顧庭思和顧朗也沒有再吵鬧。
叶音心情沉重,京城天子腳下,土地兼并居然已經如此嚴重。那麼其他地方呢。
漢子雖然有點可惜今天浪費了半日時間,不過看著開心的兩個女兒,感受著懷裡沉甸甸的點心,他也沒那麼難受了。
晚上他回到家,將白日的事一一道出,家裡人都有些驚訝,漢子打開油紙包將點心分出去,點心見底,昏暗的燈光下,八兩碎銀閃著澄澄光輝。
漢子大驚:「這——」
漢子的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夯貨有傻福,遇到心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