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越靠近碼頭,人聲越鼎沸。
叶音抱著顧朗下車,王氏付錢,牛車主人臨走時不忘道:「我常在這一帶跑,下次還找我。」
王氏笑應:「好好。」
顧朗趴在叶音的肩頭,看著周圍的一切。有衣著華麗的富人,來往匆匆的行人,還有袒胸露背的壯漢。
恰逢此時一艘大船進港,原本閑聊的壯漢一擁而上。他們幫著把船隻固定在岸邊,搭板放下,他們熱情地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卸貨搬運。
大多數時候都是需要的,這麼一問,也不過是議價而已。有的老闆會大方些,有的老闆小氣,但只要在工人們的價位區間內,他們都能接受。
叶音抱著顧朗擠過人群,在幾艘大船間來回走動,不時跟人詢問一些東西。有時同樣的問題,她要問好幾個人。
「……去盧州最快也是三日後嗎?」叶音問著一位船主。
對方面色微黑,皮膚有些粗糙,他往嘴裡丟了半顆檳榔,同時上下打量叶音一眼,含糊道:「是啊,最快也要三天後。」
「這是你孩子?」
叶音點頭。
船主笑了笑:「看不出來。」
叶音靦腆地低下頭:「鄉下人成婚早。」
船主一口吐了渣滓,抹把嘴:「行了,你明天過來買船牌吧。記得早點來。」
「謝謝啊。」叶音抱著顧朗轉身離開。她跟王氏和顧庭思匯合,交換消息。
王氏沮喪不已:「我們也沒找到直接到江南的船隻。」
叶音並不意外,這事本來就存著僥倖,不成是常態:「沒事兒,到時候去了盧州,再中轉也行。」
「我們回去吧。」
黃昏時候,他們到了王氏落腳的客棧後巷,顧澈果然等候在此。
顧朗喚了一聲「小叔」。
顧澈糾正他:「新戶籍和路引弄好了。以後你叫我爹,叫阿音娘,知道嗎?」
王氏:「……」
顧澈:「庭思做男兒打扮。」
顧庭思:「……好。」
他們重新去買了衣裳,內棉外麻,拿著路引進了一家中等條件的客棧。
顧澈要了一間中等房,掌柜在收錢時頻頻看向顧澈。
顧庭思心都懸起來了。
顧澈面色如常:「怎麼了?」
掌柜笑笑:「沒什麼,就是覺得後生長得好。」
王氏順勢接茬,拉住顧澈的手拍了拍:「掌柜你真有眼光,十里八村都說我兒生得俊。他還會念書認字呢,要我說我兒這麼俊,還這麼本事,配個富紳女兒都委屈了。」
掌柜愣住:「啊?」
他看了一眼王氏身後抱孩子的叶音,尷尬道:「老嫂子,你身後的不是你兒媳嗎?」
王氏撇嘴,兩頰的顴骨高聳,刻薄盡顯:「一個泥腿子也配。跟了我兒這麼久,才下一個蛋,沒用的東西。」
她話語粗俗難聽,掌柜感覺不適。他看向顧澈,不護著妻子嗎?
顧澈面色窘迫,扯了扯王氏的袖子,低聲道:「娘你彆氣,我回頭找個有錢的就休了她,再買倆丫鬟伺候您。」
掌柜:???
叶音低著頭小聲啜泣,顧朗人都傻了,落在掌柜眼中,就是這孩子被嚇住了。
他覺得叶音可憐,但這是別人的家務事,他沒法管,最後糟心道:「小二,帶客人去房間。」
他眼不見為凈。
至於剛才覺得顧澈有些莫名眼熟的感覺,這會兒早拋開了。一個鄉下泥腿子認了倆字,就急不可耐地想拋棄原配另覓新歡。
呸,當人家富紳女兒傻的啊。
進了房間關上門,王氏跟被燙到一樣鬆開顧澈的手,退步好遠。
顧澈拱手:「多謝嬸嬸幫襯。」
王氏訕笑:「不客氣呵呵,不客氣。」
叶音忍俊不禁,她把顧朗放下,讓他在屋裡走動一會兒。結果這小傢伙走兩步又回頭看一眼大人。
剛才的情景對他屬實震撼。
顧庭思逐漸麻木,她沒有兄長,阿音姐姐和王嬸嬸那樣隨口胡謅的本事,那就降低存在感。
次日,顧澈去買了幾人的船牌,但回到客棧時,他手裡還提了幾個盒子。
叶音:「這是什麼?」
顧澈打開盒子,裡面躺著玉石擺件,摺扇還有一副字畫。
顧庭思茫然:「哥,你買這些做什麼?」
他們逃命呢,還買這些經看不經用的東西。
叶音拿起一個卧牛擺件,忽而道:「你想拿去盧州轉賣?」
顧澈頷首:「賺個差價,順便了解一下行情。」總得為以後籌謀。
叶音眼睛一亮:「我怎麼沒想到。還是你腦子轉得快。」
她取出自己的紅木匣子,留了五十兩備用,剩下的銀錢都一股腦兒給了顧澈:「再買點。」
頓了頓,她改口:「距離船開還有兩日,明兒我跟你一起去。」
顧澈是富貴窩兒里養出來的,眼界見識領先她一大截,叶音想趁機跟著學一下怎麼鑒別玉石。
這玩意兒學好了,能賺大錢。
顧澈去洗了臉,露出本來面貌,坐在桌邊跟叶音細說。
王氏看著顧澈,十五六歲的男子身形清瘦,家族劇變讓他褪去了最後一絲青澀,眉宇間縈繞著抹不去的愁。
沉穩卻又透著脆弱,俊秀的容貌似朗月清輝卻又處在一種化不開的哀傷陰鬱中,矛盾迷人。更重要的是,顧澈聰穎,並非內無點墨的草包,同時放得下身段。王氏不能不承認,這樣的男子對女子有很大的吸引力。
她心裡嘆了口氣:音音啊…
說到就做,顧庭思在客棧保護王氏和顧朗,叶音和顧澈出門了。
陽光下,二人並排而走,宛如尋常夫妻。
叶音沒忍住看了一眼顧澈的臉,很想問問顧澈這種自然蠟黃的顏色怎麼調的,又顧忌到在外面,打算回頭再問。
叶音:「今日還是買擺件嗎?」
顧澈:「看看書籍硯台。」
似是知道叶音心中疑惑,顧澈低聲道:「江南好文風,一本好的書籍,能引文士哄搶。」
叶音恍然大悟。
街邊的喧鬧聲慢慢遠去,眼前的景物也從路邊小攤變成了厚重有格調的門鋪。
叶音對這一方面不熟,她安靜地跟著顧澈,同時警惕周圍。
忽然,顧澈改方向進了一家書齋。叶音沉默跟進去。
書齋里有五六個書生,多是在翻詩經,以及大家著書。
叶音一個人站著有點尷尬,隨手拿了一本,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看得她頭暈。
當初她當丫鬟時,顧澈教過她讀書認字,可惜時間有限,就算叶音有底子,也不可能大半年的功夫就趕上書生苦讀幾十載。
不過叶音基本閱讀還是沒問題,一兩個不認識的字跳過就好。
叶音強壓著自己,耐著性子看下去,越看越皺眉。
這寫的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往回翻,看看是誰所著:周汖【pin】。
叶音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周同他爹嗎。
再回想所書的假大空,真不愧是父子。
叶音冷漠的把書放回原處。她抬頭尋找顧澈。
書齋的採光好,這會兒正值上午,冬日的暖陽照進書齋,幾縷光線灑在顧澈身上,本該是溫馨美好的一幕。
可不知道為什麼,叶音總覺得眼前所見透著冷意。
溫暖的陽光透不過顧澈的身心,自他身後,明媚燦爛。自他身前,幽暗無光。
他像一張繃緊了的弓,平時雖然如常跟他們交流,卻帶著散不去的拘謹。無意識地抗拒周遭。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可是這次不再是銀輝漫漫,而是高懸天際,清孤而遙不可及。
「阿音。」顧澈不知何時放下書,喚她。
視線交接,顧澈眼中的不解總算帶了點煙火氣。
叶音彎了彎眉,「你在看什麼?」
她走過去。
顧澈合上書,給她看書名。顧澈斂目:「是余首輔所著。」
叶音聽懂了。這本書對於想科舉的書生來說,很有價值。
顧澈在書齋里一待就是三個時辰,精心挑了四本文籍,他會給叶音看看書名和著書人,看得出來他是想給叶音講解的。但因為書齋安靜,不好竊竊私語。
叶音都明白,選了角落裡無人問津的農書看。自古以來重農抑商。
是以,有很多先輩在這方面下苦心研究,著書。
然而認字的都奔著四書五經,各種詩籍,大家著作去了。真正需要的農人卻因為不認字,捧著農書不得理解。只信奉祖輩傳下來的經驗。
叶音揉了揉眉心,疲憊的合上書籍。她發了一會兒呆,見顧澈拿著書籍去結賬。跟掌柜討價還價,最後四本書以一百八十兩成交,附贈一支毛筆。
叶音內心驚訝,面上看不出來。
書齋掌柜看著顧澈,意有所指:「公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沒辦法。」叶音上前道:「我家主人百般叮囑讓我們來尋,若是找錯了,回去少不得一頓打。」
叶音指了指顧澈:「我家的才學認字沒多久,若是換了旁人來,早就完成任務了,不像他幹什麼都慢吞吞。」
伴著叶音的數落,顧澈低下頭,背也彎下去,好像一個不善口舌又懼內的老實漢子。
書齋掌柜眉頭微蹙,他不信邪地又打量顧澈兩眼,覺得這麼一個窩囊玩意兒怎會不凡。
在書齋掌柜不耐煩的目光中,叶音拉著顧澈離開了。出去后,顧澈把書籍妥帖地放進包袱里。
他道:「餓了吧,我們先吃點東西。」
叶音:「這一片沒有小攤子。」
顧澈:「那我們去…」
「不用。」叶音打斷他:「正事要緊,等事情辦完了再去吃飯。」
兩人對視,顧澈妥協了:「好。」
後面沒有那麼順利,顧澈和叶音預算有限,不可能高買高賣,撿漏是需要運氣的。
眼看日落西斜,兩人都有些乏了,正準備回去,此時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跟他們擦肩而過。
叶音注意到對方懷裡抱著個物什,她跟顧澈幾乎是同時開口:「公子/兄台留步。」
書生駐足,看著顧澈和叶音二人,試探問:「二位可是喚在下?」
叶音大步上前,盯著書生懷裡的物什:「公子是要賣什麼?」
東西用灰布包著,看著形狀有些像樂器。
顧澈:「可是琵琶?」
書生微訝:「這位兄台好眼力。」
很明顯,比起叶音,書生更願意跟顧澈搭話。不關乎其他,只因為顧澈同為男子罷了。
叶音識趣閉嘴。
顧澈看了一眼書生洗的發白的衣服,溫聲道:「兄台可是遇到難處了?」
書生一嘆:「此事說來話長…」
顧澈不動聲色把人帶到路邊,聽著書生一通牢騷抱怨,末了,書生道:「抱歉,耽擱兄台時間了。」
顧澈搖頭,有了前面的鋪墊,他終於開口:「兄台可否讓在下看看琵琶。」
「不瞞兄台,我家主人頗好此道。」
書生問:「你家主人是女子嗎?」
顧澈:「男子。」
書生笑了:「男子彈琵琶的倒是少見。」
他把灰布掀開,露出裡面的樂器。黑紅色的琵琶背料首先衝擊顧澈和叶音的視覺,叶音不懂,但也知道這是好東西。
顧澈贊道:「這是上品的老紅木。」更難得的是一塊整料。
書生歡喜,手中寶物得人識,總教人高興。
他抬手輕輕一撥,洪亮且有金石聲。
好背料,好音色,保存完好,的確是把好琵琶。
顧澈拱手:「兄台可願割愛?」
書生苦笑一聲:「你莫笑話在下了。」他都抱著琵琶來這裡,還有什麼割不割愛的。
顧澈安慰道:「兄台也是迫不得已。」
他拉了會兒關係,然後試探著問價。
書生也沒獅子大開口,道:「三百兩。」
叶音下意識看向顧澈,三百兩是有,但是買了這把琵琶,後面再買其他東西就拮据了。
顧澈果斷應下,然而就在顧澈和書生準備交易時,變故陡生。
「四百兩,老夫要了。」
孫老爺只覺得今兒個運氣好,他本來是過來買玉件的,可怎麼瞧也不滿意,本以為敗興而歸,沒想到一出鋪子就聽到前面街邊的交易。
他當機立斷開了口。
四百兩,可比三百兩足足高了一百兩,哪怕只是高十兩銀子,書生或許都能忍著心疼,維持跟顧澈的交易。
可是一百兩……
書生不敢看顧澈的眼睛,他向孫老爺走了幾步:「在下需要現銀。」
如果對方拿不出來,他還是願意…
四張百兩銀票遞過來,書生啞聲了。
他感覺如芒在背,硬著頭皮跟孫老爺立了契約,完成交易。
之後,書生面色通紅,對顧澈拱手:「兄台對不住。」
顧澈扶起他,不但沒怨氣反而寬慰他。隨後他們才分開。
而此時天色已經黑了。
顧澈和叶音往回趕,忽然嘰咕一聲,兩人同時駐足。
叶音尷尬地摸鼻子。
顧澈歉聲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妨事。」兩人交談,叶音就順著這個切入口安慰他:「沒買到琵琶也不要緊,我們拿著省下來的三百兩可以買其他的東西對不對。」
街上的燈光搖搖晃晃,映著叶音的臉,十足溫柔。
顧澈感覺心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驀地發軟,「我明白,人不能太貪,哪能次次想著好運氣。」
他們最大的幸運,就是逃了出來。這麼一對比,顧澈便覺得沒什麼了。
只是他愧疚道:「本來可以讓你早點吃東西的。」
叶音:「現在也不晚啊。」
天空驟然一聲爆響,煙火漫天,叶音抬頭,夜空里的艷麗色彩瞬間倒映在她眼底,那雙黑色的眸子好像蓄了滿天星河。
她玩笑道:「好大的手筆,不知哪位老爺家裡有喜事。」
話落,她猛地住嘴,吶吶:「阿九,對不起。」
「沒關係。」顧澈輕聲道:「我不會墜在回憶里。」所以不用如此小心翼翼。
叶音飢腸轆轆,但最後還是跟著顧澈吃的陽春麵。只不過數量區別而已。
顧澈看著她,中途離開片刻,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油紙包。叶音鼻子一動,就知道裡面是燒雞。
「你素來胃口好,若無足夠供給,逃命時可怎麼辦。」
顧澈這話意思很明了,他約束自己,不約束叶音。
叶音捧著燒雞,口水泛濫,強忍著道:「我能給朗哥兒帶一個翅尖嗎?」
顧澈不言。
叶音心裡哇涼哇涼,她之前可還讓顧朗吃了一次餛飩。幸好顧澈不知。
叶音:「我明白了,回吧。」她抬腳要走,身邊傳來顧澈的聲音:「一點點。」
顧澈垂下眼,要說破了規矩,他養傷時就破了,那個時候他無意中食了葷,雖然後來顧澈注意著,但破了就是破了。
眼下他們逃命,身體是根本。朗哥兒又那麼小,跟著他們顛沛流離。非常時有非常法,活人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祖母和叔伯嬸嬸們有靈,也會寬宥則個。
叶音眨眨眼,半晌應道:「噢。」
兩人回到客棧,叶音敲門,裡面傳來王氏尖酸的聲音:「誰啊。」
顧澈:「娘,是我。」
房門從裡面打開。王氏一巴掌拍到叶音背上,看著凶,其實不疼。
她邊拍邊罵:「你個狐媚子,就知道纏著我兒子,你背著我搞什麼去了。」
「我今天非要收拾你不可。」
房門重新關上,裡面傳來女子的哀嚎和哭叫,良久才停下。
小二將這事說給掌柜聽,「掌柜你沒看到,那個婆子好凶喔,她兒媳婦被打也不反抗。」
掌柜撥弄著算珠,嗤道:「怎麼反抗,兒媳婦敢反抗婆母,不要命了。」
小二想想也是:「她男人也真夠狠心的,就看著媳婦挨打。」
掌柜心煩:「行了行了,一邊待著去。」
世上可憐人海了去了,哪憐憫得過來。
屋裡,叶音帶著顧朗去角落裡,給了顧朗一個雞翅膀,小傢伙差點驚呼出聲。
叶音小聲道:「吃吧,你小叔默許了。」
顧朗這才沒了心理包袱,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完了還舔舔嘴皮,誰想面前又遞過來一個雞腿。
顧朗:!
叶音食指豎在嘴前:「噓。」
吃一個雞翅也是吃,多加一個雞腿也…無…礙…吧…
顧澈和顧庭思閉眼裝睡。
次日,叶音出房門,被小二單獨叫住。
叶音縮著肩:「小二哥,有什麼事嗎?」
小二麻溜塞給她一個煮雞蛋:「掌柜送的,你自己偷偷吃啊。」
他做賊似的跑了。
叶音茫然地握手,手心的雞蛋白皙又溫熱。她看了一眼,倏地笑了。
叶音按照小二哥的叮囑,跑到後院,慢吞吞剝了雞蛋殼,一口一口吃了。
今日的太陽無精打采,像是一個病弱的老人,但叶音眯著眼看了看,想:今天的太陽不燦爛,不代表明天的太陽不燦爛,不代表未來的太陽不燦爛。
活著,活下去,總會遇到溫暖的人,溫暖的事,壞的好的都體驗,就是她頑強苟活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