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金都王殿(十三)
傅宣定是不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直接說出來的,就像崔郎所說,凡人易憂思悲懼,就算傅澤野再勝於常人終究是個凡人,所以他特地繞了個彎子扯謊道:「奴家小的時候有幸與他相識,聽他說起過有關傅府的一些事情,形容得和傅相家很像。對了,他的腰間還有一塊紅色胎記。」
傅澤野沉了沉眼色,呼吸變得有些凝重。
胎記一事除了血親,絕不會有外人知曉,傅宣描述得如此詳細,應該不會騙人。況且這些陳年舊事早就經歷了三朝,與傅宣提一嘴其實也並不礙事。
他幽幽啟唇問道:「我叔父過得還好嗎?」
傅宣抬手擦去嘴角沾上的糕餅碎屑,回道:「他過得很好,只是當年抄家他尚年幼,很多事情他都沒有明白,所以他以前常和奴家念叨倘若不能弄清楚,實在是一件憾事。奴家有幸得見傅相,便自作主張想替他討個真相。」
傅澤野兀自嘆了口氣,又為傅宣和崔琰添了些新茶,徐徐道來:「當年傅家被抄一事,我尚未出生,也是跟著老人們道聽途說,東拼西湊才弄出個始末來。你權當聽了個故事吧。」
「好。」傅宣輕點下頭,打起精神。
「當年是當今皇帝生父在位之時,年號廣白。廣白十三年,他也收了個妖妃,名曰戴瀅。戴瀅是敵國戰敗后前來和親的公主,身負興旺宗室開疆拓土的使命。那時傅家還是滿門武將,戰功赫赫,在民間頗有威望,她自然想要借盛寵來扳倒傅府。戴瀅美貌可比夏姬,皇帝聽信她的讒言,便覺傅府功高震主,遂想了個法子將大量兵器藏於傅府外宅,草草安了一個謀反的罪名。傅府三十多口盡數被斬首示眾,我祖父費盡心思才將三個幼子送出將軍府。」
傅澤野說的氣憤,即使不是親歷者,也是咬牙切齒地攥緊拳頭抵在桌上。
他稍緩了一口氣,繼續說著:「家父便是長子傅瑾紹,我有個姑姑名傅瑾珊但找到時已經亡故,傅瑾瑄是我的小叔,一直沒了聯絡,我父親便認定他死了,早早在宗祠里給他放了長生牌供奉著。後來先帝登基,平反了傅家的冤屈,我以為他與他父親不同,便一心入仕為官,怎料還是一脈相承。如今我只求新帝能砥志研思、昃食宵衣。」
「咳咳咳」一陣混沌的咳嗽聲將傅澤野的思緒打亂,他不由地看了過去。
「父親,你怎麼出來了?外頭風大,你傷寒久久未愈,大夫讓你靜心休養。」傅澤野憂慮地從下人手中接過坐墊,平鋪在凳子上,小心地攙著傅瑾紹坐下。
「我若不出來你不是把傅家的家底都抖摟個遍了嗎?」傅瑾紹頭髮花白,滿臉都是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迹踉,他踉蹌蹌地拄著拐杖,氣鼓鼓地往地上杵了好幾下。
父親這些行為,其實傅澤野都是看在眼裡,瞭然於心。
這些年抄家滅門的事情就成了傅家的一個禁忌,父親總是提醒他為官要謹言慎行,從前的事不要再想,可是每晚去佛堂上香的是誰,將祖父祖母遺物壓在床底的又是誰,其實父親從沒有真正的忘懷,父親只是不想他再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
傅澤野道:「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父親怎麼還是看不開。」
傅宣沒想到活著的時候不能尋親,死了一下子見到了兩個至親的親人,心中如江河奔涌,剋制地說:「傅老爺好。」
只是傅瑾紹並沒有買他的賬,而是惡語相向道:「哼,堂堂男子漢卻是一派矯揉造作的樣子,生就是個被人家入後門的料。我們傅家世代清白,注重門第之風,從不與你這種腔調的人為伍。」
傅澤野見父親劍拔弩張的作態,覺得很是對不住傅宣,忙從中調解道:「這二位都是世清親自請來的客人,父親莫要如此尖酸刻薄。而且傅宣說他見過小叔叔。父親,說不定小叔叔他現在還活在世上,等著我們去尋他呢!」
傅宣眼角酸澀,怕自己當不起傅澤野的一聲『小叔叔』。
「別人三言兩語就哄得你團團轉,為父平時都怎麼教的你。」傅瑾紹在家中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自然不會認同傅澤野,反唇相譏道:「你小叔叔若生在世上與這等人有所牽連,怕也好不到哪裡去。這等家門不幸,我倒寧可他死的乾乾淨淨,不辱我傅家門楣。」
傅宣這輩子聽過辱罵的話多不勝數,可沒有比被親人嫌棄更叫他心涼。
他明明已經是只鬼,聽了傅瑾紹的話又冒出了一種想為傅家忠烈再死一回的衝動。
他是個小倌,是大家眼裡晦氣的、不幹凈的人,他的親親兄長寧可他死,也不想認一個滿是污點的自己。他理解的,可是為什麼心還是會止不住地抽痛呢。
傅宣強忍住眼淚,不想繼續在傅瑾紹面前失了儀態,崔琰也一直握著他的手,默默地安慰他。
「二位若是問完了便早早離去,我們世清是宰相,傅府出入的都是顯赫名門,若他們無意碰見了你終歸是不好的。」
傅瑾紹的話雖然直白,可並無過錯。他本就已經為鬼,知道自己的來時已經很是知足,又怎敢奢望其他,「好,我們這便走了。叨擾傅老爺清凈,是傅宣冒昧,崔郎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