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跟著郝平溪走,沿途待遇顯然比跟著張澹夢要差。一路上被捆著呼呼喝喝不說,吃也沒個飯點,睡也沒個覺點,這些倒罷了,最讓曲陵南不滿的,乃是郝平溪生性淡漠,要麼不說話,要說話必尖酸刻薄,難聽之極。且他聲線也不知怎地猶若破銅爛鐵相互摩擦,聽得人耳膜難受。
如此一來,莫說再無故事佐餐,便是日常說話解悶也別想了。
曲陵南暗地裡嘆了口氣,她瞥了眼郝平溪臉上的刀疤,心忖怪不得那師妹後面要逃出門派嫁與自己名義上的爹。
旁的不說,傅季和的風流倜儻,溫柔曲意那是做到面子上的,哄女人的功夫日久天長久經磨練,跟他在一處,便是全無好處,可至少,也比日夜對著這個脾氣古怪的瘸子強。
要不然自己的娘親又怎會被傅季和哄得三魂去了兩魄,至死都對他難以忘懷?
郝平溪臉上若無疤,腿上若不瘸,功夫若好使,修鍊若無礙,有修真一界說也說不清的前程好處,那也未必就能討得女人歡心。
這世上有些事,如女人看對眼一個男人,有時與這個男人能帶來多少好處無關,非但無關,若女人掏心掏肺待一個男人,只怕蝕本買賣做起來也毫不含糊。
曲陵南越瞧越覺著,郝平溪沒能留住師妹,怨不得自己的刀疤瘸腿,怨不得他師妹朝三暮四,根子里,恐怕還是在他自己個身上。
可照他把三件事擰成一件事的糊塗勁,估計說也說不清。
說不清便不費神去說,只是飯總得要吃,這姓郝的也不知修鍊到什麼境界,無需每日進食,飲露餐風即可,可她曲陵南是個凡人,還是個把吃飽穿暖看得比什麼都重的凡人,這麼不吃不喝的可不行。
這一晚又到歇息打尖時分,郝平溪與前兩日一般將她捆了丟一旁,在四下布下簡易防禦法陣,便開始自顧自打坐,他一打坐便是通宵達旦,天打雷劈也不管。曲陵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趕忙趁著他要盤腿之前說道:「我餓了。」
郝平溪睜開眼,嫌惡地道:「**凡胎,忒麻煩。」
曲陵南舔舔乾裂的嘴唇道:「我也渴了。」
郝平溪閉上眼,淡淡地道:「現下沒你吃喝的東西,忍著,明日便到山門下的鎮子了。」
他一句話說完,便要開始打坐,曲陵南道:「我不麻煩你,我自己找東西吃。你鬆開我即可。」
郝平溪嘴角勾起,譏諷道:「你想跑可否用點腦子,好歹編個過得去的緣由?」
曲陵南皺眉道:「我不跑,我就是給自己弄飯吃。」
郝平溪這回連話也懶得跟她說,直接閉上眼睛。
曲陵南狐疑地盯著他問:「我不撒謊,你為何不信?」
郝平溪不理會她,面上平板無波。
「你信不信我也不跑,我只是餓了。」曲陵南抬頭看了周遭四下,自言自語道:「我便是跑也不撿這時候,我不大認得回去的路。天黑了,我們飛得太快,我不認得路。」
曲陵南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大認得路了。」
她其實想說的是,我不懂怎麼回去了,回到那個安全而熟悉的地方。
隨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一種自骨頭縫裡爬上來的冷莫名爬了上來,夜黑如墨,所在山林全然陌生,她被人一路提溜過來,猶如提溜一隻野猴子、一隻牲畜,丟在地上彷徨不知身處何方,不知明日會不會死。
這片山林為何如此之大?大到一眼望過去,黑洞洞無邊無際?
曲陵南咽下一口唾液,目光晶亮,忽而想起娘親。
她覺著,自己從未如此刻這般思念娘親,哪怕只是讓她摸摸臉睹物思人,哪怕她看著自己時全然想的是傅季和,可曲陵南還是情願拿身上全部東西去換那樣相處的時分。
可惜換不來。
她笨拙地爬了起來,用力掙了倆下,那繩索也不知何物製成,越用力,綁縛得越緊。曲陵南想起那日掙脫開藤蔓時的古怪力道,便也努力試了好幾回,可惜此時全身經脈靜悄悄,一點氣息也無,哪裡掙得動半分?
曲陵南百思不得其解,她心忖,莫非那日是誤打誤撞?抑或那日新娘子用在她身上的法術有古怪?
可她於修行一道一竅不通,便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這廂猶如困獸一般掙扎,那廂郝平溪卻不知何時睜開眼。
「沒用的。」他忽而道,「掙得越使勁,捆得越緊,你若還想要兩隻胳膊,就老老實實別動。」
曲陵南側頭盯著他,目光清亮若星,她認真地與他探討:「那個,捆著我你更高興些?」
郝平溪一愣,隨即惡意一笑道:「沒錯。」
曲陵南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咧,怪不得我分明打你不過,逃也逃不掉,可你卻仍要捆著我。」
郝平溪臉上一僵,惡狠狠道:「我就是樂意捆著你,樂意瞧著你如臭蟲一般扭動掙扎,我瞧著高興,你能奈我何?臭丫頭,修真界實力為尊,你打不過我,便要任我欺凌,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你反抗不得,只得接受,懂么?」
他原以為曲陵南就算不被氣哭,充其量也不過倔強硬挺著,哪知道小姑娘臉上現出深以為然的神情道:「確實如此,你說得對。」
郝平溪反倒以為自己聽錯,反問:「我哪句說對了?」
「哪句都對,」曲陵南瞥了他一眼,「花豹吃飽了肚子還會嚇唬獼猴作耍,小雀閑著沒事也會啄蟲子玩兒,現下你好比吃飽了閑著沒事的花豹小雀,我好比被你耍著玩兒的獼猴蟲子,打不過你原該如此下場,怨不得旁人。」
郝平溪愣了半響,問:「你,不恨?」
曲陵南認真道:「我若能殺你自便殺你,殺不了便只能由得你去,為甚要恨?」
郝平溪看著小姑娘暗夜裡越發明亮的眼睛,那日被她一語中的似的不甘與憋悶再度湧上,他一躍而上,跳過去一把揪住曲陵南的頭髮,逼得她仰著脖子與他對視,郝平溪端詳這張小臉,盼著能找出一絲一毫虛假造作的痕迹,可他從頭看到,從眉毛梢看到下巴尖,只看到一個認認真真,坦坦蕩蕩的女孩兒。
他揚起手,一巴掌就想揮過去,可指尖碰到小姑娘臉頰,忽而瞥見前兩日尚未消腫的指痕,驟然間覺得好生無趣。
不用問,他也知道曲陵南會說什麼,她那顆榆木腦袋定然認為,他打她罵她,也不過是為了自己高興。
可他郝平溪生來自視甚高,少年得志時曾傲視天地,殺人不少,手段不可不謂之毒辣,然此一生縱使鮮花怒馬,驕橫肆意,縱使落魄顛簸,心灰意冷,他又何嘗為動手打罵欺凌一個稚齡女孩兒而高興過?
他怎能流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難道那一場變故,失卻的不僅是修為前程,他連道心均一併淪喪,所作所為,又與往日不屑與之為伍的雞鳴狗盜之流何異?
郝平溪驟然間,有冷汗順著脊梁骨蜿蜒而下。自入修真一門,他已多少年未嘗如此醍醐灌頂?
修為修為,修鍊的最終,不就是為人?若連人都與畜生鳥雀無辨,那還修什麼?
郝平溪突然之間覺著自己這一巴掌打不下去,確切地說,他忽而捫心自問,莫非我真如這小丫頭所說,靠著捆她打她,靠著折騰一個全無靈力的稚齡孩童方能獲取怪異扭曲的歡愉?
不是這樣的。郝平溪對自己搖頭,我不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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