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如此飛了數日,掠過崇山峻岭,急川緩溪,刀疤男子慣常獨自先走,而曲陵南絕大多數時候均與年輕男子相處。幾日下來,兩人倒也相安無事,甚至因一個愛說話,一個愛問話,倒顯得頗有幾分融洽。到得後來,即便上鶴背飛行,年輕男子也再無捆縛她,停下歇息時還會替她準備些女孩用的物品,待要走時手一揮,曲陵南便曉得自己乖乖爬上鶴背。她抱著鶴首坐在其上,東張西望,只覺眼前所見處處新鮮,處處與以往不同。
她心忖,若撇去最初那日這兩男子殺人放火的兇殘,再撇去他二人不懷好意一路攜她前行這回事,與他們一直這麼處著,也不算賴。
她自來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打小便曉得一個樸實的道理:這一頓能吃到東西,下一頓可未必。活著旦夕禍福,朝不保夕比比皆是,枯榮一夏,生死一瞬,她不看遠處,也看不到遠處。
所以能吃便盡量多吃,能睡便盡量多睡。
只因你不曉得下一刻的安生飯,安穩覺還有沒有。
說她目光短淺也好,然這短淺卻紮根在活著的芯里。春華秋實,日子便是這麼一天天過著,再一天天過下去。
曲陵南暗地裡也琢磨,聽著哥倆的意思,她的身體內留著的娘親一脈的血,這些血估摸著是有些稀罕處的,沒準將她生啖活剝了能以增修為。有這層用處在,這哥倆暫時是捨不得拿自己怎麼樣,可誰知道明日他們會不會一刀宰了自己後分而食之?雖說山野里的野獸是不吃同類屍首的,可人這種野獸跟旁的走獸飛禽不同,山裡的規矩,人卻未必遵守。
曲陵南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自下山來,她越發覺著看不明白人。
看不明白,就無需明白了,反正我早晚有天還是要回山裡去的。曲陵南心忖,但在那之前,要讓我伸長脖子等著被宰是不能夠的。
任你神通廣大,成仙成魔,想要她曲陵南的命,也得看她答不答應。
經過幾日相處,她已經大概知曉這哥倆的基本狀況。他二人是師兄弟,刀疤男子姓郝,年輕男子姓張,他們一個叫郝平溪,一個叫張澹夢,很久以前,郝平溪還沒跛腳,還沒刀疤時曾因模樣俊修為深甚為風光了一段時期,那時門派中長輩看好,同輩敬重,姑娘傾慕,前途光明。
可就如所有少年得志的人一般,前面總有一個大坎橫在那等他跌個狗啃屎。郝平溪的坎只不過比旁人的大,摔得也略微重些,他直接摔斷了腿,破了相,壞了丹田,修為降了幾等,成為現在這般模樣。
「然後呢?」曲陵南捧著饃問,她這幾日最愛的,就是每到飯點必有飯吃,每吃必能吃飽,且有張澹夢絮絮叨叨扯閑篇下飯,樂得很。
「然後你不是知道了么?還講,都講了多少遍了,」張澹夢斜眼,嫌惡地道,「去去,把嘴角擦擦,過兩年就大姑娘了,你這樣吃東西滿地掉渣的樣誰愛啊。」
曲陵南用手背抹抹嘴,認真地糾正他:「我吃飯不掉渣。」
張澹夢怒道:「我管你掉不掉,我說的是你一姑娘家一不斂容,二不整妝,像什麼樣!」
「我不掉渣,」曲陵南耐心地跟他解釋,「糧食粒粒來之不易,我不能夠浪費的。」
張澹夢露出翻白眼的表情,罵罵咧咧地轉身不理她。
曲陵南鍥而不捨地追上去,一手抓著饃一手揪住他的衣袖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個屁啊,郝師兄的事你都聽了八百回了,有完沒完?」張澹夢忍不住破功罵了粗口,他出身修真世家,早幾年也算父母疼愛的幺子,無論入門派前後,見著女子均已習慣好言相待,然而這些年的涵養都在遇到曲陵南后化為烏有。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兒,明明眉目如畫,尚未成人即已有風姿綽約之兆,任修真界美女如雲,也可預見這女孩兒樣貌不俗。
然她不開口猶可,一張嘴,就讓張澹夢忍不住想破口大罵。
可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說不得倆句便煩躁,卻又忍不住要去理會她。
再這麼下去,沒準到將她帶入山門獻給師尊那天,自己要捨不得了。
到達山門左右也不過這兩日了,張澹夢忍不住有些感慨,涇川曲家人人天賦異稟,自千百年前便成為修真界異聞錄中最吸引人的傳說之一,可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中,只告訴後來的修士們,曲家女子如何妖嬈多姿,國色天香,卻未嘗有人講過,當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曲家女孩兒站在跟前,是這般模樣。
全無心機,腦子異於常人,認真的,跟誰較勁一般活著,啃饃饃的樣子像啃有血海深仇的敵人,大口大口地咬下去,堅決果斷,常常讓張澹夢有種她下一刻將沒飯吃的錯覺。
還愛聽故事,像稚齡幼兒,抓住大人的衣袖執拗而不講理地要求對方重複已經講過無數次的故事,她還會興緻勃勃地在你記錯的地方糾正你,在你講不下去的時候,佯裝不明白地問若干蠢問題讓你得以繼續。
她像發現了什麼好玩遊戲的孩童,玩起來沒完沒了。
張澹夢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忍不住覺著腦瓜子一抽一抽地疼。
「再講一遍咧。」
張澹夢無力地道:「趁著郝師兄閉關療傷,辛師妹便攜著寶器叛出山門。沒幾日便改頭換面,嫁給傅季和去了。」
曲陵南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她啃完了手裡的饃,忽而想起什麼,又問:「不對啊。」
「什麼不對?」
「你那個辛師妹為何要逃?郝師兄雖說對她沒那麼大用,可還是比傅季和略為有用,她何必舍近取遠?」
張澹夢瞬間眯了雙眼,盯著她,忽而笑了道:「你倒不傻。」
曲陵南皺眉道:「好人傻子都分不清,你才是真傻。」
張澹夢露出被噎住的表情,臉上肌肉抽動數下,終於冷笑一聲,道:「想知道她為何逃?」
「嗯。」
「我偏不愛與你說。」
曲陵南撇撇嘴,覺著有些無趣,又摸出一個饃開始啃,一口沒咬下,迎面一個人影一晃,啪的一聲,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她摔到地上,臉頰火辣辣地疼,手裡的饃滾到泥里,瞬間沾上許多土。她抬起頭,卻見郝平溪不知何時悄然立於跟前,單手拄杖,目光陰冷。
張澹夢在一旁吶吶地道:「師兄。」
「我不在,你便將我的事當做閑事,拿來說與這小丫頭解悶?」郝平溪聲音平板地問。
「沒,我沒告訴她要緊的,就是說點大夥都知道……」張澹夢著急地辯解,「師兄,我以為殺了那婆娘,你早已看開此事,並不在意……」
他話音未落,郝平溪迎面一張符籙甩去,張澹夢大喊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避開,卻只聽轟的一下雷聲巨響,塵土滾滾過後,張澹夢渾身猶如被雷劈過一般焦黑,衣裳破碎下有皮肉綻開,滾在地上一陣哀嚎。
「郝平溪,你他娘一聲不響就甩轟天雷符,你他娘對同門下手,這是違背門規……」
郝平溪淡淡地看著他,道:「此乃我平生奇恥大辱,你不該多提。」
「我□十八代祖宗……」
郝平溪一把拎起曲陵南的後頸,提了就走,遠遠拋過去兩個瓷瓶,道:「內服外用,我忝為你師兄,便有教導之責,師弟信心浮躁,口不擇言,長此以往沒準道心不穩,望謹言慎行。」
「你***……」
曲陵南有些擔憂張澹夢,扭動道:「我要去幫他上藥。」
郝平溪一聲不響,如同拎一隻小雞似的將她高高拎起,目光冷漠中帶了深究,他問:「信不信我頃刻便摔死你?」
「我信。」曲陵南點頭道,「但我想先給他上藥。」
「你自身難保,卻還有閑心管旁人。」郝平溪冷冷道,「你以為我這位師弟是什麼好人?你知不知道,他帶著你為的是拿你獻給師門,待你好,不過是為了自己著想。」
曲陵南奇怪地問:「難道你不是?」
郝平溪一頓,目光兇狠起來:「我自然也是!」
「那有啥問題?」曲陵南難得耐心替他解答道,「他給我飯吃,給我講故事解悶,我就得做點事回他,他抓我不懷好意,我自然會找機會殺他,這是倆碼事,你給碼到一塊去,是會亂的。」
郝平溪微微一愣。
「好比說,你師妹對你不住,你殺了她,這一碼事便了了,然同門這麼些年,她總有待你好的時候,對吧?那如今人死都死了,你還記著那些不好的,恨得牙痒痒,連旁人說都不許,這也是把一碼事碼到另一碼事那,」曲陵南有些不快地蹬蹬短腿,「你老把事擰成一團,怨不得你師弟罵你。」
這等道理聞所未聞,卻質樸直白,由這半邊臉高高腫起的稚齡少女侃侃說來總也顯得滑稽。
郝平溪卻莫名覺著,心裡那蘊結成一塊,時時刻刻燒痛他內心的憤怒、怨毒、不甘與仇恨,突然之間,有憋悶,也有隱約的鬆動。
他心念一轉,臉色一沉,狠狠又劈了一巴掌過去,將曲陵南兩個臉頰都打勻稱了,這才覺著舒爽了點。
「臭丫頭,多嘴的下場便是如此。」
「我會還你的。」曲陵南冷淡地說。
「下輩子吧。」
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