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14章
是夜,曲陵南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夢中有數不盡的傴僂蟲窸窸窣窣蜿蜒爬行,盡數沖她而來,這些蟲子離近了又化作巨藤,猶如那日傅府門前纏縛住她的苦藤蔓一般,若大螈森蚺,自腳踝處攀爬而上,頃刻間覆滿全身。那藤條冰冷徹骨,肌膚與之相觸,冷意透過骨縫深入內里,凍得她幾欲僵住。
然與此同時,卻又有說不清緣來的古怪炙熱之氣囤積下腹之處,這股霸道之熱氣似不喜被外部陰寒束縛,掙脫得十分厲害,橫衝直撞之下,令夢中的曲陵南見著自己腹部高高聳起,宛若一個充氣皮球,內里尚有熱氣忽左忽右,撞擊得肚皮一上一下,五臟六腑被撞得險些移位。它掙扎得欲是厲害,外部藤蔓便糾結得越緊,層層捆縛住她,勒得四肢胸骨疼得厲害,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勒斷。
曲陵南在夢中親眼見到藤蔓嵌入肉中,深可見骨,而那股霸道熱氣卻絲毫不肯服輸,反而激起越來越強勁的力道。她的腹部越積越高,終於到達頂點,砰的一聲巨響,腹部炸開,一道耀眼的光芒衝天而起,剎那間,被光芒照到的藤蔓節節枯死,血肉模糊的四肢與腹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彌合。
此一刻,她猶若浸泡於溫度合適的水中,安全而放鬆。小姑娘這一生極少有這樣的時刻,腦子昏沉沉地躺在一片溫暖之中,什麼也不用想,明日發愁的三餐吃食,顛沛流離且待明日再說。此時此刻,且讓她四經八脈全浸潤於光芒當中,那道古怪的熱氣不再霸道肆虐,而是罕見地溫順偎貼,輕柔地流淌過全身經脈,宛若娘親的手,滿懷舐犢之情。
雖然小姑娘不太記得娘親的手是否曾如此觸摸過她。
良久后,久到渾身骨骼宛若被那道白光重新拆開又組合回去,曲陵南睜開眼。她用了一會才想起自己在哪,目之所及仍是那無分白晝黑夜均光亮瑩白的石洞。石筍晶亮點點,猶如繁星璀璨,耳聞水滴投石壁,清脆沁寒。
這間石洞偏小,已不是她殺蟲的所在。
曲陵南爬了起來,發現耳力視力竟比之先前強了不少,且閉目之下,方圓數里些微動靜竟能看得一清二楚,便如驟然間腦子裡多了一雙神奇的眼眸一般,身未至,然感知卻已遠。
她略跳了跳,竟能蹦起丈余高度,若非及時躍下,頭險些撞上洞頂凸起的石筍。
手一摸石壁,方發覺自己手上竟滿是淤泥,整個人便好似在荷塘里打了滾,又臟又臭,曲陵南雖是只求衣能蔽體食能果腹的人,此時見了自己這般腌臢,也忍不住皺了眉頭。
雖說有幾日沒洗澡,然只是宰條蟲子,也能弄得一身泥巴?
曲陵南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她便不想,此時她暗自慶幸的是多虧娘親早死了,否則以她那般愛美,若見著自己邋遢至此,怕不得又哭一場?
小姑娘寧可再去宰傴僂蟲,也不願見娘親哭。
她三步作兩步奔至水聲處,洞邊有潺潺寒泉,經年累月沖刷出一道天然小渠,積了清澈見底的一窪水。曲陵南伸手掬水,清涼之極,先捧著飲了一口,卻發現入口甘甜。小姑娘點點頭,對水表示滿意,隨即解下腰帶,脫下衣裳,雙手捧起水澆到身上。
她長年照料自己,這些隨身瑣事自來便嫻熟無比,便是水寒徹骨也渾不在意。待洗去層層泥垢后,曲陵南突然發現,那露出的肌膚潔白無瑕,觸手光滑得猶如打磨過的玉石,長年打獵受的傷留的疤,此時居然全都無影無蹤。
曲陵南吃了一驚,忙摸到自己左肩,她記得就在昏睡前,她這個位置分明讓那醜陋的蟲子撕咬下一塊皮肉,然摸上去一片平滑,哪裡有什麼傷口?
小姑娘心跳猛然加快,她抱著衣裳不知所措,忽而憶起山村人講過的精怪故事,有道行的妖魔能將人魂魄轉自別的軀殼,隨心所欲,毫無道理。曲陵南心下一陣發涼,暗忖自己才剛殺的那一公一母倆條蟲子,身軀肥胖巨大,別早已修鍊成精怪吧?
因為報復,故給她換了個中看不中用的殼子?
可千萬別,原來的殼子就算千瘡百孔,經年磨損,且腿短手長,不是什麼好身體,然上躥下跳,翻山越嶺從未含糊過,打獵劈柴,養家糊口更是一把好手。且極少生病,便是病了,多半吃點草藥睡一覺,第二天也會再度神清氣爽。
更何況,那張臉,細細端詳之下,五官終究是肖像娘親多些。
曲陵南捧著衣裳一躍而起,火燒屁股般奔到石洞的另一頭,那邊有光滑的石壁一面,影影綽綽能照出人來。小姑娘戰戰兢兢湊近石壁,摸著自己的臉又捏又掐,終於放下心來。
還是原來那張臉,還好。
雖說肌膚似乎變白變細,然它愛白便白,愛黑便黑,左右也由不得她。
她跑回水窪邊搓了搓衣裳,那身衣裳沾染了血跡泥垢,污穢不堪,無論如何都洗不幹凈了。曲陵南因沒被奪舍而心情大好,對衣裳污漬去不掉也毫不在意,只要不臭就成。
她洗完后,就著**的衣裳又穿回身上,雖不大好受,然總好過裸身,這洞中目前瞧著是只有她一個,可那神仙樣的混蛋卻善於斂息隱形,誰知他什麼時候又來個神出鬼沒?
小姑娘腦子裡沒那等造作無用的羞赧念頭,只覺著那男的雖說好看,但卻說不準什麼時候又想拿自己喂什麼蟲,為了不被咬死,等下沒準一撞見他就得跟他玩命了。
穿好衣裳玩命,就算玩不過人家,死了也不那麼寒磣。
她摸了摸肚子,因吃過郝平溪所贈的下品辟穀丹,此時並無饑渴之感。然她習慣了做長久打算,今日不餓,不代表明日也無需進食。
曲陵南摸了摸懷裡的衣袋,將東西盡數倒出,數枚銅錢滾了出來,一根娘親所戴的銀簪,一盒普通金瘡葯,一個火摺子,然已經濕透無用。
小姑娘將銅錢仔細數了數,鄭重收好,火摺子放在石塊上,期望其干透時能又好用,金瘡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必須隨身帶著。
她的手摸到衣袋深處,卻摸到一塊硬石頭,掏出來一看,是一塊玉佩,正面雕著奇特符文,翻過來背面又蟠龍紋樣。
這是郝平溪死前遞給她的玉佩,戴上它,人們就不知道她姓曲。
曲陵南拎起這塊玉佩,盯著它嚴肅地看,忽而覺著一股酸澀之感從心底湧起,她不是好賴不分的人,事到如今,她如何不知道,瘸子給她這個是為她好。
曲陵南鄭重將玉佩戴在脖子上,藏到衣裳里。玉佩貼著胸口靜悄悄地卧著,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想,姓曲既然給自己帶來這麼多麻煩,為了省事,也得聽瘸子一勸。
若她不姓曲,便不會下山殺爹,便不會有後面這許多事,也不會被困此處,與一個較傴僂蟲罹鞫猿兇險百倍的好看男子比鄰。
可我如若不是曲陵南,我又叫什麼?
她眨眨眼,將這些無用的念頭拋開,當務之急是尋回那把匕首,那也是瘸子的東西,他已經死了,他的東西丟一件便沒一件了。
曲陵南閉目感知那殺蟲的大洞在何處,確定方位后,她便邁步走出,朝那處大洞走去。一路儘是差不多模樣的石洞岔道,不走不知道,一走才知道,這裡大得超乎想象,似乎幾天幾夜也走不到頭。而若不處處留意,則容易在同一處打轉,最終困死岔路上。
日復一日見到如此單調無望的甬道,那個男人到底在這裡幹嘛?
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還有毒蟲凶獸虎視眈眈,陰寒艱苦自不必多言,那男子為何不移去山清水秀的處所,那便無需吃那等爬蟲充饑了啊。
曲陵南忽而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那男子非不想出,實不能也。
她發足狂奔起來,丹田處一股熱流涌了上來,氣息平穩,跑動輕盈快捷,不出片刻便到那大洞。只見潭水依舊,地上那頭死透的傴僂蟲屍已無影無蹤,地上的血跡也乾乾淨淨。
曲陵南低頭四下尋找,怎麼也不見自己的那柄匕首。此時,她忽而聽得那男子的聲音在耳邊近處響起:「咦,服下傴僂蟲丹非但沒被凍死,居然還引氣入體了,哈哈,真有趣,本道多年未見這般有趣的事了。」
曲陵南急忙望過去,這才發現在她的正前方,水幕入潭的背後,有天然石台一座,那神仙樣的男子屈膝盤腿端坐其上,雙目緊閉,嘴唇不動,似在打坐,然他的聲音卻準確無誤傳到她耳朵里。
又在裝神弄鬼,就不能好好說句話么?曲陵南興趣缺缺地低下頭,繼續找她的匕首。
「小姑娘,乖乖站直了,讓本道瞧瞧你引氣入體后的模樣兒。」那男子聲音一如既往溫柔和煦,「抬起頭,莫怕,不再拿你誘蟲子便是。」
「喲,跟我鬧脾氣?不聽話?」男子低低笑了起來,「本道言而有信,說了不拿你做誘餌便不會,只是這洞里尚有不少不比傴僂蟲遜色的好東西,你確定仍要在本道面前倔強到底么?」
曲陵南聞言,目光炯炯地抬頭問:「真的?」
男子笑道:「當然。此上古溶洞,外面千年冰封,這裡頭的蛇蟲鼠蟻無天敵修士捕殺滋擾,不知凡幾。」
「甚好。」曲陵南堪稱愉悅地道,「害我憂心了許久,原來這鳥不生蛋之地也有獵物可打嘛,這樣吃食口糧等事便不愁了。」
男子笑聲一滯,冷冷道:「好大的口氣,就憑你,恐怕不出三日便被凶獸打了牙祭。那地下的蛇蟲螻蟻皆各有修為,非等閑之輩,傴僂蟲不過其中爾爾之流罷了,你就不怕?」
「怕了能不吃飯?」曲陵南好奇地問,「還是你吞了那種吃了不餓肚子的綠藥丸?」
「放肆!我堂堂金丹修士,哪需辟穀丸那等低劣丹藥?」
「哦,」曲陵南點點頭,道,「你還是將匕首還我,最多我應允你,獵到的東西分些與你度日便是。」
她有些同情地瞥了那男子一眼,道:「往後若有更好的,你還是莫要吃那蟲子的腦子,不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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