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16第16章

在曲陵南的腦子裡,有關師傅是什麼,惟有模糊感知,並未嘗有確切答案。一開始,她以為師傅大概等同於長輩,她一生孑然獨立,唯一的長輩就是失去的娘親,師傅既無生養之恩,又無舐犢之情,對他好,無非就是平日多照料著點,這不算難事,小姑娘已然照料了娘親這麼些年,里裡外外早做慣了,倒也不覺著有何麻煩。

她心裡暗忖,師傅現下貌美甚於娘親,若有天得出岩洞,頂多攢點銀子為他置辦些好衣裳;再則,到他老了不能動了,自己多擔待他些,不因為他沒用了就虐待老人,盡量不在吃穿上虧了他便是。

小姑娘以為這便是好徒弟的全部了,哪知道聽那男子一說,她才驟然發覺,照自己的想法,只怕連做一名合格修真弟子的邊都沒摸著。

她新鮮出爐,俊美得慘絕人寰的師傅彼時一條腿盤著,一條腿曲起,姿態慵懶,興緻卻頗高。他微眯著眼,帶著慣常的微笑侃侃而談:「對師傅的孝道乃天之經,乃地之義,乃我輩修士立德之本,乃問鼎仙路之通衢大道。為師細與你說,做修士可以進階慢,可以天賦低,可以這些都沒關係,看個人仙緣際遇,強求不得。做修士最最要緊的一項,便是孝順師傅,平日里溫順乖巧,事師傅如事仙長,有什麼想師傅之未想,為師傅之未為,至於嚙指痛心、戲綵娛親之類,也是為人徒兒的分內事,懂嗎?」

小姑娘睜圓眼睛,驚奇地盯著她的師傅,過了會,誠實地搖了搖頭。

師傅極有耐心地笑得和煦如風,柔聲問:「徒兒莫怕,有不懂處要及時問,為師定當為你解惑。」

「啥都沒聽太懂,」曲陵南有些赧顏地問道,「就聽出一個意思,當徒弟沒事得養活師傅,有事還得聽師傅的,對不?」

師傅搖搖手指頭,微笑道:「謹身節用,以養師尊只是凡人之孝,修士之孝除此之外,還得時刻記著,以助師傅增進修為為第一,余者萬事皆不能及。當然了,為師修為增進,肯定也會提攜於你,靈石功法之類的好處也少不了你的,此乃互惠互利的一樁好事,你莫要想偏了。」

曲陵南偏頭看著他半天,問:「你外頭定然有許多徒兒吧?」

師傅揚起眉毛問:「何出此言?」

「做師傅這麼有好處,一個徒兒怎生夠,當然要多多益善咧,」曲陵南認真地給他碼清楚這回事,「放心吧,我定會好好修鍊的,待我長大成人後,我也要廣納徒弟。你想呀,你是我師傅,我是他們的師傅,他們也聽我使喚,我聽你使喚,到時你再把今日這番孝道好好給人講講,啊啊,你好似一下多了許多人伺候,師傅,你可比鎮子上的那些大老爺闊氣多啦。」

她說到最後,忽而也興緻勃□來,跳起來道:「師傅,快些教我修鍊的法子吧,早些練習能早日辦這件事……」

她話音一落,卻瞥見自家師傅一張俊臉上沉了下來,曉得自己不知哪又說錯了話,小姑娘有些悻悻然,又有些不耐煩,她自下山來,每每張嘴總能惹人不快,就連這世外高人般的師傅也如此。這些人無論來自凡塵俗世抑或聲稱超凡脫俗,全都愛把一句話能講明白的事拐上十七八個道,好比她師傅剛剛說了半天的孝道孝道,其實說到底,不就是怕她不聽話嗎?

可只磕了三個頭叫了聲師傅就想她曲陵南言聽計從,又不是被人下了降頭,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曲陵南覺著自家師傅真相信這些有點傻,然又疑心自己不通世事,沒準這玄武大陸的規矩便是如此。

師傅大過天,人人皆如此。

小姑娘暫時忘記自己也是新近徒弟的事,眼睛一亮,想得長遠,她默默在心裡算了算,覺著廣收徒弟這一條很有用處,起碼她給師傅養老送終,她徒弟就得給她養老送終。

這麼好一條路子,說出來師傅不知哪根筋不對又不高興了。

她小心地瞥了自家師傅一眼,只見他臉上又湧起溫柔如水的笑容,可曲陵南卻知道,這笑容其實毫無笑意,看著忒滲人。她不由自主地後退小半步,正要見勢不妙拔足逃跑,突然後背心被一股力道一把揪起,曲陵南大叫一聲:「師傅別……」

摔字還沒說出口,她就被那股力道狠狠甩到地上,摔了個屁股朝天。曲陵南呲牙咧嘴轉頭來,只見她那個大半天都懶得挪一下的師傅撣撣衣裳下擺,慢悠悠地下了坐台,走到她跟前,笑眯眯地道:「小丫頭聽好嘍,你乃是本道進階金丹修士以來收取的第一個徒弟,來日咱們回了門派,你便是一峰之主下的首席弟子,比之外門弟子三千,內門弟子五百,雜役仆佣無數,你在山門之中可謂一步登天,一躍而為內門弟子之頂端。怎樣,這等殊榮,便是我瓊華派開山千年來,也沒幾人有。下回再讓我聽見你說這些個不著調的,可別嫌為師要找你談談心,說說理哦。」

曲陵南狼狽地爬過身,看著師傅神采奪目的眼眸,有些心虛,問:「我真是你第一個弟子?」

她師傅點了點頭。

「那個,當你的弟子,其實很難?」

她師傅又點了點頭。

曲陵南為自己適才那等廣收徒多增益的念頭慚愧了下,隨即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忙道:「不對啊。」

「什麼不對?」

「那為何我拜師一點不難?」曲陵南老實地問,「我可沒覺著我有多了不得。」

她話音剛落,師傅那邊卻嘆了口氣,臉上罩上一層說不出的落寞,淡淡地道:「為師在此上古岩洞呆得太久,收你為徒也是一時興起,或者只是想找個人說話罷了。」

他轉身慢慢地往回走,絕世風華配上這等寂寥神情,那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效果就是百倍增長,曲陵南只覺著心裡發酸,用力吸了下鼻子,大聲道:「師傅,往後我養你便是。」

她師傅背對著她,嘴角上勾,聲音卻黯然道:「胡說,為師堂堂金丹修士,要你個小丫頭養什麼?你好好修鍊,早日有些出息,為師便心滿意足了。」

「那個,最多我不嫌你吃蟲腦便是!」小姑娘跳了起來,振振有詞道,「師傅,我,我還能幫你宰那怪蟲!」

「什麼吃蟲腦?」她師傅轉身皺眉道,「你這孩子,什麼也不懂卻愛胡扯,為師是早年練功太猛落下虧空,現如今身子骨不行,要服那傴僂蟲內丹助氣。」

「啊,師傅你也身子骨不好嗎?」小姑娘同情心大增,頓時覺著這美貌師傅與自家美貌娘親差不多,十天中有八天要躺著歇息。原來那噁心蟲子的腦子是師傅的葯啊,要不是病得厲害,好人哪會自願去吞那等腌臢玩意?

師傅也不容易哇。

幸好自己誤打誤撞來這,不然他一個人可怎麼辦?

她踏前兩步,認真道:「師傅,我會待你好的。」

她師傅忍不住眉心跳了跳,卻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道:「好,乖徒兒。」

「哪還有那大蟲子咧?」曲陵南挽起袖子,熱心地道,「把匕首還我,我給你現宰去。」

「這個不急,你過來,」她師傅朝她招招手,「為師先瞧瞧,你天賦如何。」

曲陵南走了過去,近距離聞見她師傅身上一股說不出的暖融融的淡香,直撲鼻端,就如冬日裡往炭火爐內投入花瓣花餅一般,借著火的烘烤,那香氣熱熱鬧鬧,溫暖人心。當日娘親還在時,就愛做這些,燒一塊自己做的花餅,整個屋子都瀰漫這等令人安定的香氣。曲陵南抬眼看她師傅,覺著這男子也沒第一次看那麼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了。那張難描難畫的臉,此刻瞧著,卻無咄咄逼人的凌然之氣,反倒有了三分真情實意的親和之感。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又悄悄地靠近她師傅半步,只見她師傅嘴角含笑,將手搭到她頭頂,突然間一股暖暖的氣息自頂而下,頃刻間遊走四肢,她還未體味完,就覺頭頂一輕,她師傅已經收回了手。

「三靈根,不好不壞。」師傅道,「總算沒給我太丟人。」

曲陵南嘿嘿笑了笑。

「然你身上有些古怪。」師傅左右看她,問,「你可是自小力氣比人大,騰挪跳躍比人靈活?」

曲陵南道:「不曉得,我沒跟人比過。」

她師傅深深看著她,問:「你當日為何會吞下傴僂蟲丹后反能引氣入體?」

小姑娘想了想道:「就是覺著一會冷一會熱,最後冷與熱交匯了,我就醒了。」

師傅眯眼問:「小傢伙,你姓甚名誰,父母何人,家在何處?」

小姑娘心裡忽而想起瘸子死前的囑咐,莫要讓人知曉自己姓曲,似乎姓曲對這些修士而言是了不得的大事。她雖懵懂,卻並非愚昧,娘親為何心心念念著傅季和,卻仍要帶著自己奔逃,恐怕與這曲姓也有說不出的干係。她一下山,遇著修士便被不分青紅皂白抓了走,這也全是姓曲惹的禍。

說不清為什麼,小姑娘心裡就是不樂意這個看起來需要自己養的師傅,也要因為自己姓曲而生了旁的心思。

她能感覺到那塊瘸子給的玉佩貼身戴著,這東西自她進洞以來從未離身,瘸子曾道,此乃他家的傳家寶,戴著便無修士能查覺她身上的曲姓血脈。

那麼,師傅應當也沒察覺?

她雖下了決心養師傅,可沒將言聽計從,知無不言當成好徒兒必備品性。事實上,姓曲於她無半點好處,卻將招惹無窮麻煩,於是小姑娘在這一瞬毅然決定,她再不告訴人自己姓什麼。

「我叫陵南。」曲陵南正視她師傅的眼睛,毫無愧疚地道,「我娘跟我爹沒成親,我爹不要我娘了,娘就抱著我跑到山野里,後來娘死了,我下山找爹,可爹也死了,我就莫名其妙來到這。我不曉得我來的那個地方叫什麼,但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

她不知此時她師傅早已用神識將她全身籠罩住,他是金丹後期修為,據金丹大圓滿僅一步之遙,對這麼個修為低微的小丫頭,只要她聲調當中有一絲顫抖,抑或語速中有一絲遲疑,他都會立即知曉。只可惜,金丹後期的修士以往遇上的對手都太狡詐姦猾,且一個個好面子得很,斷無人會將自家父母私密之事相告他人,今兒個聽曲陵南這麼一說,她師傅已然信了七八分,且神識一掃之下,能發現曲陵南的經脈比一般人寬,心臟跳動比同齡的稚童要鏗鏘有力。修真界從來不乏天縱奇材,有他這等逆天的火系變異單靈根在前,曲陵南不過經脈寬闊,算得了什麼?

況且這也是好事,經脈寬闊,修為增進便順,早日進階,他收這個徒兒的價值才能早日體現。

她師傅頓時笑容加深,還好心地順手摸了摸小丫頭被燒得稀奇古怪的頭髮,柔聲道:「可憐,入我修門,前事盡斷,莫要記掛凡塵俗務了,今後有師傅疼你。」

曲陵南點點頭,她沒人疼過,也不在意疼不疼這種事,她心裡想著另一件事,於是問:「師傅,我叫陵南,你叫什麼呢?」

她師傅低笑道:「我俗家姓氏早拋身後,師尊喚我孚琛,金丹成后得道號文始真人,記住咯,以後出去若有人問你師傅是誰,你要回瓊華派文始真人。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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