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亂世哥兒
軍醫熬煮了葯,遞給虞塵隱喝下。喝完后收回葯碗,瞅了瞅匡盛,見他狀況實在不好,出於大夫救死扶傷的習慣,本準備給他瞧上一瞧,倏然想到魏大公子的命令,又將伸出的手收了回來,搖搖頭,提著藥箱走了。
喝完葯,見效沒那麼快,虞塵隱眩暈不減。他蜷在被褥里,頭疼、胃也疼,像有螞蟻在他身體里亂竄,讓他不得安生。他彷彿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個人在病房裡,苦熬著病痛,也不知到底為什麼活著,就只是熬著,熬到春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白茫茫一片,冷冽卻無法穿透病房。無論是夏還是冬,病房永遠是那個溫度。走過病房的人,也永遠是那些人。醫生來又去,護士來又去,大哥來又去。
只有他,在病房裡扎了根,卻扎不破牆與窗,永遠蜷縮在一個地方,就跟此時一樣。
匡盛抱起他,像抱一個孩子。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說話也很輕:「沒事,沒事啊,喝完葯就好。」
虞塵隱嘟囔著:「我不好,我頭疼。盛哥,我胃也疼。」
「讓你剛剛不吃東西吧,現在知道餓了。飯菜都還在,只是冷了,湊合一下。」匡盛扶他靠在牆上,之前送來的飯菜魏暄並未讓人拿走,匡盛端過來,一口口喂虞塵隱吃。
吃了幾口,虞塵隱發現不對勁。匡盛用左手喂他,右手端著碗,卻一直輕顫著。
「你右手怎麼了?」
「不礙事,來,多吃兩口。」
「我問你右手怎麼了。」
匡盛放下勺子:「在潰爛。」
虞塵隱將袖口掀上去,見衣裳之下,手臂已經紫脹烏黑流膿。他沒忍住,乾嘔了一下。
匡盛將袖口耷拉下來,掩蓋住傷口,嘻笑道:「這玩意兒夠噁心吧,吃飯的時候就別瞧了。」
「你的手快廢掉了。」
「別嫌棄啊,只有左手我也能保護你。」
「不嫌棄。」
「你騙我?」
「你猜到啦。」虞塵隱堆起笑意。
「猜到啦。你我還不知道。」匡盛想繼續喂虞塵隱吃飯,虞塵隱卻接過碗,自己吃。
「我要成廢物了,阿隱。」
「嗯,你要成廢物了。」
「傷心嗎?」
「有一點。」
「那就好。」匡盛笑意不減,「誒,阿隱,我發現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我的,哪怕只有片刻。」
「好啊,你挑個片刻,我用來記住你。」
「嗯……」匡盛細細想著,「春天,春天吧。你看見第一株盛開的梨花時,就想想我。」
「如果我在的地方,沒有梨花呢?」
「那就不用想我。怎麼樣,我還是挺省心的吧。誒,阿隱……別哭。」
虞塵隱不知道自己竟落了幾滴淚,他拭淚的時候還有些茫然。
匡盛撫上他眼眶:「都紅了,你卻不自知。」
匡盛低頭靠近虞塵隱,想吻吻他多情的眼眸,卻只是吻在了自己手上。他親吻著自己的手,把手想象成另一人的肌膚,他肆意地啃啊咬啊,咬得再痛,也不會傷到那人。
虞塵隱捉住他左手,上面已經見了血:「盛哥,你的右手快廢了,現在又要廢掉你自己的左手嗎?」
匡盛只是笑:「如果可以,真想將你囫圇吞下腹。」
「為何不做?」
「你死了多可惜。這世上多少兒郎還沒見過你。沒見到之前,他們不會知道自己竟能如此狼狽;見了你,狼狽就狼狽吧。」
「你死了不可惜嗎?」
「不可惜。」匡盛望向地牢外,只望得士兵幾個,刀劍幾把,不見陽光,不見天色,「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阿隱,我只是要回家了。」
「那我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抬眼望向匡盛,半闔的眼睫掀開,顯露出一種不解的嬌痴,是春天的白花。風會拂過他,掀起一陣裊裊輕輕的搖曳,而他於光與雨露中絕世獨立,似乎永不會落下枝頭。匡盛將他凌亂的發撩到耳後,輕聲哄道:「我愛你,可你不是我的家人。不必與我同去。」
虞塵隱耷下眼帘,不再作聲,端著飯吃了半飽,便將碗遞給匡盛:「你也該餓了,吃吧。」
匡盛沒推脫,接過吃起來。飯菜都涼了,味道算不上好,但身上血氣重,凝固的血漬、潰爛的傷口,指不定哪樣更難聞。他也確實餓了,黃泉路太遠,吃飽才有力氣走。
這一頓過後,竟真沒人送飯食來。他倆躺在一塊兒,偶爾聊聊天,說說閑話,到最後沒力氣了,就只是安靜地躺著。地牢一如既往的昏暗,蠟燭熄了一根,士兵又取了新的點上。嫌棄太昏沉,一連多點了三根,才回到門前繼續站著看守。
太靜了,匡盛錯覺聽到蠟燭燃燒的聲音,微末的嗶剝聲,在他耳廓跳動。匡盛打破沉寂:「你該走了。」
「我不想認輸。」
「傻子,魏暄是莊家,你賭贏或賭輸都拿不下我這條命。」
「九死一生,一線生機。」
匡盛淺淺一笑。這是他倆的賭局,無非是一個想馴服,一個不想輸。他倆在局中對弈,而他早已失去執棋的機會,淪落成一個無傷大雅的賭注,也罷。
早知他情薄,最會自欺欺人,幾分良善,幾許淡漠,水中月,漣漪起,散了吧。
可匡盛做不到。他無情也好多情也罷,只要他是他,就好。
盤窪寨大院,天色陰沉。因在群山之中,有霧氣遙遙,山色空濛與天漸染,灰濛如水墨,連地起,望不盡。
魏暄正練刀法,長刀破風,刀隨意動,清越之聲,陣陣如林嘯,橫劈斜刺揮刀翻砍,一套刀法行雲流水。見士兵前來,他收了攻勢,問:「虞郎君還堅持著?」
士兵答:「是。軍醫說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傷了身體根基,難以挽回。」
魏暄手勢一轉,提刀撫摩,食指輕彈而上,刀身清「噔」一聲。只聽他道:「啊,難纏。虞弟可真難纏。」語氣有點曖昧,士兵不敢接話。
「讓軍醫備壺毒酒,隨我去地牢。」
士兵心頭一驚,不敢違抗命令,只好依言而行。
再次踏入地牢,見兩人昏睡著,魏暄饒有興緻地推醒虞塵隱:「虞弟,怎麼睡著了。外頭天色還亮著。」
虞塵隱醒過來,不說話。
魏暄撫上他前額:「嗯,還好,燒退了。怎麼,還想跟我鬧下去?」
「我沒鬧。」虞塵隱沒甚力氣,說得輕微。魏暄離他近,才能勉強聽清。
「是,你沒鬧。你只是要挾我。用你的身體,用你的性命,和我魏家對你的一點憐惜。虞弟啊,你怎麼就看不清形勢,你無權無勢無兵可用,依附於魏家,卻又跟魏家作對。這世上可有這麼好的事?可惜我從未聽聞。」
虞塵隱閉上眼,沒有精力溝通下去。魏暄接過軍醫遞來的葯,喂虞塵隱。虞塵隱不喝。
魏暄直接將他從被褥中拖出來,抱在懷中,掐住他兩頰,迫使他張嘴。
強灌的湯藥嗆著了虞塵隱,魏暄放開他,他支撐著自己咳嗽不止。
「喝是不喝?」
虞塵隱勉力抬起頭,睨著魏暄,不語。
「好,有骨氣。」魏暄沖士兵示意,士兵拉開匡盛,弄醒了他。
匡盛奄奄一息,被按在地上也只是喘著氣,沒有言語。
「虞弟,我數五下,五下過後,你不喝,我砍斷他手,再不喝,腳也斷掉吧。匡家的血脈,如今跟條爬蟲似的。想必匡將軍泉下有知,也不願認這個兒子。既然如此,我幫幫他,做蟲,就乖乖做,手腳於他無益,只會令其生出些傷風敗俗的心思。」
「五——」
虞塵隱怒視著他。
「四——」
虞塵隱垂下眼睫,不再多言,端過葯碗一口氣喝光。
「哎,急什麼,時間還長,慢慢喝。」
虞塵隱倒轉葯碗,唯余少少幾滴湯藥滴下:「我喝了。」
「真乖。」魏暄伸手,虞塵隱蹙眉偏過頭。
「怕什麼,只是瞧你喝得太急,嘴角沾了葯還不自知。」魏暄從唇中擦過他唇角,拇指食指摩挲幾下,將藥液擦乾。
「真是我見猶憐,難怪魏揚待你如珠似寶,也好,我賣他一個面子,給你個機會。」魏暄拍了一下手,軍醫端上來兩盞酒。
「這兩杯酒,一盞有毒,一盞無毒。虞弟,你選一杯給那姓匡的,若他飲得無毒酒,我就大發慈悲,饒他一命。」
虞塵隱望著兩盞酒,酒液在杯中微微搖晃,酒氣稍濃,地牢單調的氣流里染上幾分沉醉。兩個杯子並無分別,酒液他也瞧不出什麼花樣。
「魏暄,你當我傻。」
魏暄笑著:「怎麼,不願一試?」
虞塵隱也笑:「讓匡盛到我身邊來。」
魏暄點頭,士兵們將匡盛拖到虞塵隱身側。匡盛力竭,半闔著眼,不甚清醒。虞塵隱輕撫匡盛面龐,低聲哄道:「盛哥,你也渴了,不如與我共飲一杯。」
他將一盞酒置到匡盛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盞。
虞塵隱輕抬起頭,一雙笑眼望著魏暄:「大哥,我賭我的命,你能否坐視不管?」
說罷,舉杯欲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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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引用自李白《擬古·生者為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