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亂世哥兒
臨死前,衛一回想起第一次見郎君那日,天氣極好。郎君穿著青色的衣裳,坐在院子里的鞦韆上,護衛們擁上來獻殷勤,郎君卻不準人推鞦韆。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對周圍的言語無動無衷,偶爾起了興緻,就往後退幾步,自己晃起來。明明院子里有那麼人多,郎君卻活得好似只有他一人。
明明都在向他獻殷勤,明明他才是主子是中心,可為什麼……他沒有半分在意。
衛一好奇,又有些心疼,可他一個下人,又有什麼可以心疼主子的。
衛一被領到虞塵隱面前,說是舊的衛一調到其他地方去了,這是新的。
衛一本該像其他人那樣,說些表忠心的話,叫幾聲主子,可衛一不知為何,叫了聲:「郎君。」
郎君。臨死前,衛一想,可能那便是一切的開始罷。
但終究是沒有結果了。
大刀落地,衛一倒在地上,懷裡的虞塵隱也跟著倒下。他的血早已浸濕了虞塵隱,而他的屍身很快便被趕來的千夫長推開。
千夫長抱走了昏迷的虞塵隱,而衛一的屍身遺留在原地,和其他護衛們一樣,曝屍東門。因為今日,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屍身不再稀奇,跟地上的塵土一樣,很是尋常。
夜間,千夫長想要鬼鬼祟祟將人轉移,誰知東門的事早已傳出。
趙晃打下淇城,鄧庶收割金銀。鄧庶向來欺上瞞下,對自己的部下自然也不放心,軍中眼線甚多。千夫長戰戰兢兢弓著腰在鄧庶面前彙報東門之事,本想隱瞞,但見鄧庶手上把玩著匕首,刀光在燭火下細閃,千夫長心中甚是慌亂,連忙跪下,將實情告知。
鄧庶收了匕首,扶起千夫長,拍了拍他肩膀以示鼓勵,賞賜一番,隨即命人帶回虞塵隱。
就在這時,趙晃派人請鄧庶赴宴,說是要慶祝攻下淇城。
趙晃勢大,鄧庶不好推拒,帶著部下前往。
誰知宴席過半,趙晃那武夫飲酒正酣,竟直接三兩步跨過案幾,掄起勾月戟架在了鄧庶脖子上。
「龍驤將軍這是?」
原來趙晃早就聽聞灧美人的哥兒在淇城。灧美人天下聞名,她生的哥兒亦傳出美名。趙晃佔了城主府,沒能見到美人,管家為了挑起矛盾,只說是被鄧庶擄走,趙晃信以為實。誰知護衛們沒能送走虞塵隱,結果也確實如此。
趙晃本以為攻下淇城,城池、美人與金銀,便盡皆在手。誰知鄧庶這小人在他攻打時早收割了金銀,又將美人也擄走。趙晃氣極,酒興上頭,越看這廝越可惡,拿過勾月戟便想解決了這廝。
「淇城是我的,你卻縱容部下燒殺劫掠,破壞我的財物。這便罷了,如今還想私藏我的美人。
「勾月戟,勾人頭,你交是不交!」
鄧庶知曉趙晃這脾性,一個讓他不如意,沒準兒不顧後果真殺了自己。可恨武夫,行事全無章法,令人猝不及防!
鄧庶並未親眼見過虞塵隱,他忙於事務,並不參加什麼紈絝子弟的宴會,對於胞弟鄧欒的痴態,也是譏諷居多。但美人如珍寶,不收白不收。可恨,還沒到手把玩一番,就得讓出去。
鄧庶賠笑道:「將軍哪裡話,本就準備宴席過後送給將軍。朱士,去,將虞郎君帶上來。」
「是,都尉。」
見趙晃神情稍緩,鄧庶連退三步,端起案几上酒碗,道:「在下敬將軍一杯,將軍半日便攻下淇城,把所謂的悍勇魏軍打得棄甲曳兵一敗塗地,在下實在佩服。若將軍不嫌棄,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趙晃傲然收了勾月戟,回到席上,與鄧庶對飲一碗:「既然鄧都尉有此心,吾便受之。」
宴上緊張的氛圍略緩,勸酒聲、笑鬧聲再起,成功的喜悅、名利的喧囂、戰爭與勝利、死的是敵軍活的是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他們喧嚷起來。
利劍如美酒,戰果似佳肴,刀刀刺人腸,口口勝者糧。
他們是勝者,勝利的一方,而這勝利還來得挺輕鬆。但這一切的喧雜隨著一個人的走近很快止住了。
燈火,夜晚的燈火想必不夠亮,才會比不上來人耀眼。酒,一定是酒太烈,所以在座的人都產生了幻覺。還是有人下了迷藥,還是有人蒙蔽了他們雙眼,還是他們已經死去靈魂被囚在了迷濛幻境。
應該怪月光,是月光隱晦,應該怪星辰,星辰太蒙昧。
趙晃鬆手酒碗砸了,又落下了勾月戟。他近乎踉蹌地走下席去,走到來人面前:「你,你是……」
虞塵隱不答,只漠然道:「我餓了。」
「餓了,餓了啊。」趙晃飛跨幾步,端來一盤糕點,略顯緊張地問,「吃,吃這個,吃這個好不好?」
虞塵隱拿起一塊兒,咬了一口:「冷了。」
「冷了,竟然冷了,誰讓它冷掉的?都是我不好,來人,來人,上菜!」趙晃沖著奴僕大吼,奴僕回神,疾奔而出。
儘管後來上了很多菜,虞塵隱也沒什麼胃口,只略略吃了點,不再飢餓便作罷。
這一日死了很多人,他熟悉或不熟悉。一個平常的午後,輕易便能打破。靜默的凝固的,陡然碎裂了,便再也不能尋回。
趙晃攜虞塵隱離席,鄧庶坐在原地,面色越發冷沉。倒酒的奴僕戰戰兢兢,竟不小心倒溢了。還不等奴僕跪地求饒,鄧庶猛然拔出匕首插進其脖頸。血飈出四溢,染紅酒碗與鄧庶半張臉。冷風侵襲,燭火搖晃,鄧庶形如惡鬼,面不改色地喝盡碗中酒。
回到府邸,鄧庶命人叫來千夫長。
千夫長戰戰兢兢趕來,一到屋內連忙跪下:「都尉,您,您找我何事?」
鄧庶殺人的匕首未洗,他把玩得滿手血漬:「你私藏他一下午,摸過他沒有。」
「他?」千夫長意識到是誰,連忙求饒,「沒有,我豈敢,都尉,虞郎君一直昏迷著,我只是看了兩眼。」
鄧庶道:「看了兩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