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葯人
過了小半個時辰,雨漸漸變小,直至不再滴落。她離開了,留給這座山的是濕意,留給虞塵隱的是涼意。他輕輕地顫抖,幅度低弱,在濕淋淋的衣裳下並不明顯。顫意從胳膊上一閃而過,流連在脊背。他低下頭,想用面頰蹭蹭手臂,可面具擋住了熱意,傳遞過去的只有金屬僵硬的質感。沒有柔軟與細膩,只有青銅一如既往的冰涼。
餘光瞧見馬頭的斗笠有些歪了,扶正後虞塵隱對赫連懷愚說:「有些冷,能否生火烤乾衣服了再走。」
赫連懷愚停下腳步,環眺四周,亂石嶙峋。見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將斗笠從馬頭取下,扔給爻谷魁:「幫忙收著。」隨即跨上馬背,扯住韁繩讓馬疾奔起來。
「此處不方便休憩,尋個山洞再生火。」赫連懷愚說得很鎮定,就像沒有感覺到胸前靠著小葯人。沒有另一具軀體隔著濕漉漉的衣裳與他緊貼。他真心想騙過自己。
他拉緊韁繩甩動馬鞭,讓馬跑得十分迅疾。虞塵隱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衣裳:「太快了。」
風擦過他的耳,虞塵隱的聲音像是從風裡誕生。裹挾了南北、流竄了西東的風,在他耳邊變得安靜而多情,吐出一句低低的——太快了。
不算快。如果這真算快,他的身體應該飛速向前,獨獨把心擱置在路邊。失去情緒的身體不會像此刻一般浮起餘熱。
赫連懷愚竟有些近鄉情怯。這裡根本就沒有他的家鄉,可懷中的軀體淺淡的熱意,隔著布料相接,讓他不住地膽怯。他只能甩動手中馬鞭,讓馬跑得更急,讓速度與疾風掩蓋此刻不明不白的怯意。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淪陷。或許意識到了,只是不想弄明白刻意裝著糊塗。畢竟這樣對誰都好。
不知過去多久,天色將黑。赫連懷愚瞧見不遠處有一山洞,可以過夜。他拉停了馬,而後迫不及待地跳下,近乎刻意地不去看虞塵隱:「到了,就在那邊山洞過夜吧。谷魁,把馬系在這裡,帶上布囊去山洞歇一晚。」
赫連懷愚取下包袱就往前走。爻谷魁叫住他:「葯人呢?」
「你系好了帶他來,我先去探探。」
爻谷魁三下五除二系好馬,走到虞塵隱面前,有些臉紅:「那個……嗯……需要我扶嗎?」
虞塵隱搖搖頭,自個兒下了馬。
爻谷魁將赫連懷愚的黑馬系好后,不知所措站在一旁,想找個話茬跟小葯人說說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糾結半晌,冒出句:「你好,那個……那個,我叫爻谷魁,穀子的谷,魁梧的魁。」
虞塵隱回了句:「你好。」便沒了下文。
爻谷魁滿臉通紅,兩人一路無話,到了山洞口,看見赫連懷愚正在清理石塊。原來這山洞竟是被堵住了。一塊石頭落下來,險些砸了虞塵隱的腳。
赫連懷愚丟了劍柄趕上前去,蹲下來試探著按了下虞塵隱的鞋履,見沒有痛呼,鬆了口氣。
虞塵隱蹙著眉後退兩步,赫連懷愚的動作太快,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山洞清理所需時間不少,赫連懷愚望向爻谷魁:「這裡危險,你先帶他去其他地方,生點火烤烤。」
「好!」回得太快太猛,爻谷魁慌了下,連忙找補,「確實太危險了,碎石容易砸到人。我這就去尋個平地。」他望向虞塵隱,虞塵隱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一番折騰,天色黑了。夜涼如酒。輕悄的冷躲在寂靜之中,只有薄薄一層。
夜路不好走,虞塵隱方才摔了一跤,沒有大礙,但並不好受。因此他沒拒絕爻谷魁的好意。
爻谷魁抱著虞塵隱走在山林之間,腳下踩實草葉與泥土的聲音,在夜裡遠比白日清晰。不知是什麼蟲在叫,離他們很近又似乎很遠。
虞塵隱抬頭望見的是一小點一小點的星,那星辰太多太多,令他有種錯覺,天幕上的不再是遙遠時空的星星,只是他手裡灑落的一把鹽。
可鹽沒有光,而星辰有光。夜是天上泥,星是無根的浮萍。沒有水,所以它們不能動。
多少年過去,多少風風雨雨,代代的人死去又誕生,最後都付作塵灰。王朝會變,人世會變,不變的只有它們,永遠高高垂掛,永遠置身事外。人類的悲歡離合,它們毫不在意,人類的生死興亡,它們甚至不願低頭凝望一眼。
無論人類宣稱多麼摯愛它們,它們也不能感同身受。
而唯一回應的星,會從天幕中跌落。來不及停留人世,倏忽間就砸在了陸地上。它在半空中燃著的亮眼白光,是它回應的見證。
可等到它摔在地上,身軀四分五裂,光芒不再時。人們不再惦念。他們極輕地嘆了口氣,似是憐憫,不忍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