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1) 星空之下
「是啊,誰小時候沒做過些傻事呢。
長大后,我逐漸拋棄了不切實際的少女妄想,學會了觀察,
學會了用自己的雙眼去感受,學會了用心去思考,不受他人的思想干擾,去發現這世上的一切真相。
占星術、鍊金術……都是些人類自命不凡的產物,我們認為自身的靈魂永恆不朽,認為還有來世,或者覺得能上天堂度假。
然而這一切都是美好的願景罷了,實際上,人類要比大多數動物脆弱。
我曾看到,一場小病就能摧毀一個意志堅強的漢子,一次不成功的分娩就能讓一對母子撒手人寰。
我看到戲劇中都把戰士的犧牲演得太浪漫了,哪裡有綿長的告別,哪裡有壯烈的呼喊,所謂犧牲,往往都是無聲無息。
我看到戰場上,士兵挨了槍子兒,千錘百鍊的身體瞬間崩塌,就像一塊沾了水的破抹布似的,一頭栽倒在地上。
參觀屠宰場時,我看到屠夫用刀抹了公雞的脖子放血,這可憐的小東西都還能撲騰半天才死。
我想,
人類並不比一頭海獅,或者一隻飛蛾高貴多少,都是平凡脆弱的活物、動物罷了,在這弱肉強食的世上掙扎著活下去。
米切拉姨媽病逝的時候,我還很小,
父親拉著我的手站在她的病榻前,安慰我說,
小薩蘭托斯,你的姨媽她不痛苦,神甫說她已經魂歸天堂,去往金色的流水花園享樂。
然而我卻想,一個人死了,她一生的寶貴記憶就這麼被淹沒在黑暗無垠的虛空之海,
像是雨水落入大海,這滴水和周圍的水並沒什麼不同,留不下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迹。
這種渺小絕望的感覺實在令人心痛,
米切拉姨媽,一個這麼好的人,曾經教育我要正直,要熱愛的自己的民族,她不嫌棄街頭的乞丐,也不拒絕落魄的窮親戚來找自己借錢。
這麼好的人,因為一場小病就沒了,
消失了。
她去天堂了么?我不這麼認為。
當一個人死了,
她就什麼也看不到,聽不見,什麼也摸不著,什麼也感覺不到……
與愛她的人和恨她的人都再無干係,
記憶在無盡的虛空當中湮滅,
連哪怕一粒塵埃都沒剩下,
只有永恆的
寂靜。」
達利·艾因富特侯爵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他耐心地聽著帝皇的傾訴,陪著她眺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像是一對青春懵懂的少年少女。
過了幾秒他才說道:
「消失,湮滅。
這比任何痛苦都可怕得多,所以古人才那樣說,
好死不如賴活著。」
「哈哈,達利,你很善於舒緩氣氛,有你陪伴,我很欣慰。」
「陛下,您壓力太大,太過悲觀厭世,您應該放鬆,想些美好的事物。
我們就要贏得這場戰爭,想想即將迎來的和平,帝國的偉大復興,想想您的孩子們,以及未來的,孩子的孩子們。」
薩蘭托斯沒有說話,銀灰色的眼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輝,像是一顆失落已久的珍珠。
達利很清楚,無論是她的肉體還是靈魂,都已是疲憊不堪,如今死亡對她來說,倒是種解脫。
海浪平息了,雷電也消失無蹤,
阿爾帕吉斯島上的岩漿業已冷卻,天空中飄著細密的火山灰,在甲板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據說這些是最好的肥料,施在田地里能幫助農作物茁壯成長。
達利滿腦子都是回國之後的美好願景,繁盛的商業街、擁擠的人群,堆滿麵粉的穀倉,以及歸鄉士兵擁抱家人的溫馨場面。
艦橋旁邊,皇家水兵睡意正濃,一位海軍少校正躺在一捆繩子上打著酣。
「真羨慕她,不用吃止痛片,也不用吃安眠藥就能入睡。」皇帝苦笑一聲:
「輕鬆愉悅的少女時代一去不返,歡樂的時光越來越少,剩下的都是難熬的苦日子。
從當年在女妖峽灣之戰中落下傷殘開始,就一刻不停地被幻肢痛折磨,
並不存在的左上臂總是一陣陣抽痛,眼珠和面頰也是,時而火燒火燎,時而陷入冰窟。
然而這都不算什麼,我意志堅強,我能忍。
就算肚子上被捅一刀,腸子流出來,我也能面不改色地把它給塞回去。
有那麼一種苦楚,不會隨著時間消退,而是會深入骨髓,隱藏在心裡,至死方休。
小時候,父親大人和我們說過,
一加一大於二。
目的是讓我和兩位同父異母的哥哥團結,父親害怕孩子們為了爭權奪利互相殘殺。
我很幸運,約翰哥哥和帕托哥哥都很疼愛我,然而好景不長,
父親、兄長都被親伯父政變謀殺,當時我還不到20歲,卻要扛起瓦爾斯塔的未來。
從那以後,我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內憂外患之下,如何讓這個風雨飄搖的古老民族延續下去,我已經竭盡全力,卻怎麼也無法做到盡善盡美。
有時候,你努力了一輩子,卻因為某件事被人們懷恨在心。
統治瓦爾斯塔的這些年,我殺了很多人,
敵人、同胞都有。
但朕可以光明坦蕩地說,朕是這世上最為努力勤勉的君王。
朕在位期間,瓦爾斯塔的政治、經濟和軍事都已經達到了舊帝國時代以來的第二個巔峰,國土和海外殖民地面積位列世界第二,
我們的艦隊所向披靡,掩護著商船把帝國的商品銷售到全世界,
我們的科學技術領先其他國家五十年,設計和生產都是最先進的,甚至能在吃了敗仗以後,在短時間內迅速重新武裝起一支大軍。
我曾經在下議院和反對黨人針鋒相對,我這麼說;
瓦爾斯塔的君王接受批評,
你們可以說朕手段兇狠,指責朕心如鐵石,不念舊情,甚至害死自己的孩子。
你們甚至可以說朕是暴君,但如若指責朕昏庸無度,未免就太沒有良心了!」
說到這時,薩蘭托斯想起了心中最不願觸及的回憶,突然泄了氣:
「就算是眾叛親離也無所謂,為了瓦爾斯塔,朕情願抗下這一切罪責。
但是……只有一件事,
達利,我這輩子,只有一件事,是永遠也洗不清的,是心中永遠的痛。」
達利·艾因富特咽了口唾沫:「弗特拉斯貝格那場大火……那不能怪您,換城誰都沒有辦法。」
「不,就得怪我,一國之君不得為自己辯護。
那件事以後,暗殺和顛覆行動就沒停過,康斯坦茨在信中提到,前陣子剛剛粉碎了一場火燒金湖宮的陰謀,逮捕了二十名縱火犯。
最讓朕痛心的是,朕想要守護的瓦爾斯塔人民想要置我於死地,
憤怒的人們,要為被燃燒彈燒死的親人復仇,他們想要衝進皇宮,用大斧頭把朕的腦袋給砍下來。
這種噩夢,吃再多的抗抑鬱藥物也不管用,
如果朕回國舉辦勝利大遊行,大概率會有刺客朝我開槍吧……」
達利·艾因富特痛苦地抿起嘴唇,他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他能做到的,只是靜靜地站在薩蘭托斯女皇身邊,當個忠誠的傾聽者。
帝皇和宰相,在超級戰列艦「密涅瓦號」的劍橋上站了整夜。
不知過了有多久,一輪紅日在東方探頭,當第一縷朝霞刺破黑暗,彷彿利劍穿透帷幕。
阿爾帕吉斯島的山巔出現了巨大的閃電球。
皇帝握緊了劍柄:「最後的時空裂隙,黑暗教長要完成他的儀式了。」
「而我們要阻止他。」達利微笑道,隨後轉過身大喊起來:
「瓦爾斯塔的勇士們,都醒醒!擦乾淨你們唇邊的口水,準備開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