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得失
馬車裡靜靜的。
我低頭回想著剛剛的葉子,她眼裡的欣慰和快意是滿滿的,那是為了我,我知道,她能分享我的幸福。
但我更覺得,唱著那首情歌的她是我所見過的最脆弱的葉子,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微微的痙攣——是的,很多時候她足夠堅強——和十四的了斷,是她先他一步轉身;分手后的心碎,是她獨自一人承擔;到今天,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心重新撿起來、拼回去,只當它是完整的……
然而,看她風輕雲淡后的絲絲黯然,恐怕她終究是丟失了哪一片找不回來。
「她也是時候看清楚了。」十三忽道。他本來只是默不作聲,此刻忽然開了腔。
我盯著他道:「她現在每天種花種草讀書寫字,她乖乖地呆在四爺那個小院里過日子,她打算就這樣消磨掉這後半輩子,她看得還不夠清么?」不知不覺地聲音越來越大。
十三無奈地看看我,輕聲道:「洛洛,你也不希望她這麼過,是吧?」我愣了一下,不禁苦笑:「你不知道衡兒從前是什麼樣的。」他迅速地接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少。洛洛,我說的看清楚,是讓她好好看看身邊的人!」我忽地想到剛才四阿哥拉住葉子的手,往她手裡塞了條帕子時的表情,不禁嘆道:「四爺他竟仍未死心。」十三道:「我也是今日方知。他既然能來和咱們相聚,自是存了心思。」我忖度半響,終於問道:「那他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十三毫不遲疑地答道:「跟我對你一樣的心思。」我下意識地冷笑了——那個雍正皇帝,他的心,會真的為一個女人駐足停留么?他的寵愛容忍,難道不是他征服一個難關的手段么?
十三挑眉道:「衡兒也必是不信了?我真替四哥冤枉。」他沉吟半響,又靜靜地道:「如果說十四弟對衡兒是一時心動,那麼四哥,是為她心折。他對衡兒,除了包容忍耐,更多的緣於欣賞和了解。他們本就是同類的人,四哥在她身上能找到自己。」我看著十三的眼睛,幾乎已經被他說服——不只因為他是最了解四阿哥的人,而是因為他此時臉上鄭重的表情。
我掙扎著說:「即使如此,那麼衡兒和十四爺的事,也足以讓他灰心了。」十三點頭道:「那一陣子,四哥的確心灰意冷,可表面如常,漸漸地我也以為他們倆就此便再無瓜葛。但今日看了他的眼神,我雖不知道為什麼,也明白他終是沒能割捨。」我心中一動,腦中閃過四阿哥和我的所有交集,我們的所有話題,那圍繞著一個葉子……
長久以來,我們可能真的一直被些莫須有的東西蒙住了眼睛。四阿哥往往被我們理所當然卻也無甚道理地宣判了死刑,可究竟為什麼,我們偏偏要認定,他就不是她的那杯茶呢?
我偎在十三懷裡,喃喃地小聲道:「勸君惜取眼前人。」十三湊近我:「你說什麼?」我一狠心,笑道:「我說,咱們一起做點事吧。你為了你的四哥,我為了我的姐妹。」十三張大了眼睛,一臉的驚奇,隨即哈哈大笑:「我贊成!反正四哥會謝我,我只怕衡兒會吃了你。」我想到葉子張牙舞爪的樣子,也不禁咧咧嘴。但是,過去的終究要過去,她應該有也值得有一個溫暖的棲息地。
我打定了主意,收了笑意道:「老十三,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如果四爺對衡兒不是真心,你就甭想活了!」十三鄭重地點了點頭。
馬車停在了花園門口。我們下了車,便見幾個人正忙忙碌碌地把大包小包往一駕大車裡送。我認得他們都是二叔叔法海的小廝,忙攔住一個問道:「這是做什麼?」那小廝愁眉苦臉地道:「老爺被降了職,調離京城了。」我吃了一驚,卻見十三臉色一變,已經向門裡大步走去。
法海正和阿瑪在堂中話別,而鄂倫岱連影子都不見。
這倒也正常,鄂倫岱是武人,法海和阿瑪都是文人,因而走得近。更重要的是,鄂倫岱是八阿哥的親信,而法海卻是十三的老師,我阿瑪更是無黨無派。
說起來,這整個的佟家花園,恰好一分為二——東邊的院落住著佟國綱一脈,也就是我阿瑪、鄂倫岱和法海;西邊的院落住著的,是一等公佟國維和他的一乾兒子們。
東西兩院,貌似血脈相連和睦共處,時常會全家相聚其樂融融,其實涇渭分明。只有兩個例外:西院的隆科多經常往東院跑和我阿瑪閑談,東院的鄂倫岱卻是整天都長在西院,他在東院的屋子幾乎整日空著。
十三已徑直走到法海面前,低聲道:「法海師傅,你這是為我所累。」法海一笑,道:「臣是被自己這性子所害,十三爺何必介懷?更何況您和臣這數十年的師徒情份,難道還不該替您說幾句話么?」幾句話?我心裡為這位二叔叔喝了聲彩,不居功乃真君子!誰都知道,太子廢而復立,前前後後沸沸揚揚,可到頭來遭了難的只有兩位皇子——一個是已經被囚禁的大阿哥,另一個,卻是失去往日聖寵的十三,這早就是牆倒眾人推的時候,法海他卻……我心中又是感動又是黯然。
果然十三也搖搖頭,緩緩道:「我自小受您教誨,深知您博學強識朝中無出其右,此為大智;您在宮裡無黨無派,直言敢諫,嫉惡如仇,此為大勇;這次皇父早已認定我是……」他停頓了一下,咬咬嘴唇,那一瞬間他的神情讓我忽地心裡一顫,他卻已經笑道:「藏奸於內的始作俑者,您卻仍甘受貶謫極力保我,此為大義。」說完,他一撩袖子,長揖到地。法海大驚,上前欲扶起十三卻又不敢,只道:「使不得!」他急急地看向我阿瑪,阿媽卻只是捋須微笑,眼中略帶讚許。
十三抬起頭來,正色道:「對老十三,您是師傅,是忠臣,是朋友,這一拜,一萬個使得!」法海一愣,好半天沒有說話,只是頗動感情地握住十三的手。終於,他好像下定決心一樣,深吸口氣,平靜下來,道:「十三爺,借一步說話。」
十三和法海遠遠地在湖中央的涼亭上計議什麼。我掉過頭來,看到阿瑪已經回到堂前榻上打坐——這是他的老習慣了,只說為了養氣——可此時看到他氣定神閑的樣子,我卻越來越憋不住,小聲叫到:「阿瑪。」他只是微微動了動眼皮,也不答話。
我起身便衝到他眼前:「老神仙!」阿瑪微微一笑,仍是閉著眼道:「芷兒你此刻有多少問題要問我,我就有多少問題答不上來。什麼老神仙?」我這老父就有堵死人的本事。我怔在原地,幾百個疑惑都問不出口——康熙爺為什麼偏偏懷疑十三是策動廢太子的主謀?如果說,當初太子爺因為遇刺而緊急糾集的武裝被康熙爺所誤會,那麼如今太子都已洗去嫌疑,何況只是陪在他身邊的十三呢?
看我半天沒了動靜,阿瑪忽地又開了口:「過來。」我依言走近,腦里仍是亂糟糟的問號。卻又聽到阿瑪道:「跟我一起打坐。」我詫異地咧著嘴,卻仍免不了好奇,歪歪扭扭地支在了阿瑪旁邊,閉上了眼。
耳邊傳來阿瑪的聲音:「你自己找答案吧,芷兒。不管你現在心裡有多少念頭,都給我一個一個拋出去。這道理你現在可能不懂,但這虛心靜氣的法子,你卻該開始知道了。」說完他便不再出聲。
我緊緊閉著眼睛,按阿瑪說的——拋開康熙爺的震怒,拋開太子爺的落寞,拋開十格格的病症,拋開……唉!這辦法太理論化了,沒一會兒,我渾身都有些痒痒。
幸好聽到有腳步聲傳來,我趁機跳下了榻,沖阿瑪伸伸舌頭,便迎上法海和十三。
法海的馬車已看不見了,十三才緩緩轉過頭來,沖我一笑,道:「走!咱們去你的洺崆榭釣魚去!」說著拉著我便走。
我頗鄙視地沖他搖搖頭,可還是任由他牽著我往院里走——記得他剛剛獲釋的那一天晚上,他來找我,第一個表情也是對我燦爛地一笑,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是遠行歸來一樣,大力地把我攬進懷裡:「洛洛,想沒想我?」……
自那以後,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他都是笑逐顏開,一如往昔;我也一樣。
失而復得。或許我們都盡量地補償他被囚禁時遭受的心痛,所以要更盡情地享受二人世界。很開心,很開心……但是,這不代表我會忽視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黯然和失意。
就像現在,十三釣起來一隻小魚,便向我身上甩來——親娘啊,我最怕的就是魚!我驚叫著跑開,衝上去把他一陣野蠻捶打。他哈哈大笑,把我固定住,細細地擦去我臉上的水珠。
我不再玩笑,乖乖地站好看著他。
他的笑容也慢慢斂去,只是抿著嘴,輕輕地撫著我的臉頰,眼裡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我抬起手來握住他的,咬著牙說出了一直以來憋在心裡的話:「十三,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氣你。」他不解地瞪著我。
「因為你還是把我當成和別的女人一樣,因為你堅強,你擔當,你和你的四哥一樣,什麼都不說,什麼都悶在心裡,我甚至不知道你現在到底怎麼想,是不是真的開心……」我越說越快,真的為自己委屈起來,也愈發心疼面前的男人。
「想那麼多!」十三笑著捏捏我的臉:「我現在開心得很,因為洛洛你陪著我。」
說完,他背過身去,遠眺著湖水不說話。
我慢慢靠近他,輕輕地從背後攬住了他的腰:「十三,別把我想得那麼脆弱。佟佳氏的女兒,能和你一起承擔。」我感到他的身體微微一動,隨後他溫暖的手掌覆上了我的手,低聲道:「洛洛,何必讓我無所遁形呢?我只是不想你捲入這些是非中。」我迅速地答道:「那些事情,我的確不感興趣;我在乎的是人,是你。」十三慢慢轉過身來,把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嘆了口氣。一種嶄新的情緒縈繞在我們周圍。
忽然,旁邊一聲咳嗽,驚得我們迅速分開。
掉頭一看,原來卻是小丁子。他低眉順目,打個千回道:「爺兒,小阿哥來找您了。」十三一挑眉,上前一步,笑道:「弘昌?這小傢伙知道找阿瑪了!」小丁子笑著回道:「聽納福說小阿哥今兒下午跌了一跤,硬是沒掉眼淚,只是喊著阿瑪,福晉就叫她帶著小阿哥來找您了。」十三快步地向門口走去,邊走邊說:「跌得重不重?納福是怎麼做事的?」小丁子在旁邊緊跟著。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幾乎無意識地看著十三大步流星地出了花園——呃?甜蜜了太久,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了?
忽地,前方傳來一聲叫喚:「洛洛!」我回過神來,卻見十三自己折了回來,沖我低聲笑道:「回來是要告訴你,不準再胡思亂想,不準懷疑你的位置。」我點點頭,剎那間心裡安慰而放鬆。
罷,罷,罷,既然選擇了他,他的一切,也必然隨之而來;享受了幸福,那甜蜜的附屬品,也容不得我說不要……
我悶頭跑上幾步,跟在他身旁,笑道:「我也去看看你的小寶貝!」他一愣,隨即一笑,拉住我的手向門口跑去。
「你看我的時候,可不是這種眼神。」十三又好氣又好笑地在旁邊嘆道。
此時的我哪顧得理他。
我湊在弘昌旁邊,握著他白白胖胖還帶著小坑的小手慢慢地向前走,學老鷹飛學老虎叫,逗得他呵呵個不停,還允許我抱抱。
孩子的濃眉小眼,像極了十三;很愛笑,笑的時候咧著嘴樂,也像十三。更重要的是,這個年齡的寶寶胖乎乎的,一直是我的最愛。我有些愛不釋手了。
忽聽到那個丫環納福沖十三回道:「爺兒,小阿哥還未用膳。福晉準備了您和小阿哥都愛吃的棗泥脆皮糕……」她沒再說下去,我雖然是背對著他們,也知道是十三阻止了她的話頭。我聳聳肩,只作不知,點點弘昌的臉,把他抱回去交給了納福。
她冷冰冰地掃了我一眼,便開始整理弘昌的衣服鞋帽,好像是被我污染了一樣。
我認出她的目光來。原來她就是很久以前十三隨同南巡時,我在御花園裡碰到的那個伴著十三福晉的丫環。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我不禁調開頭去,正好對上十三的眼神,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和我相視一笑,一起在心裡說一句:無聊。
可是,我咧開了嘴,他卻沒有笑,只是盯著我,輕飄飄的目光代他詢問著什麼。我微笑著搖搖頭,又沖那個納福努努嘴,翻了翻白眼。
他放鬆了表情,也撇嘴一笑,輕聲道:「過幾天回來看你。」隨即抱了弘昌跳上車去。
納福敷衍著對我福了一福,又沖小丁子笑道:「咱們先去老高記買些新鮮紅棗,福晉……」小丁子打斷了她,道:「我知道了!你上車吧。」隨即畢恭畢敬地向我打千告退,駕著馬車離去。
我立在花園門口,心中不禁感動得有些發酸——「回來」,我知道他特意地用了這兩個字。但是,即使這樣,也並不能說明,這佟家花園是十三阿哥的家。
「影子都不見了,何必再看?」身後的聲音嚇得我一哆嗦。
回過頭去,卻見暮色中一個人抱肩倚著門口。
我慢慢走近,看清了那人不變的彎彎笑眼,看清了連嘴角的弧度都絲毫未差,嗯,還是他,八阿哥,只是眉眼間霧氣更重了,人也越發清瘦了。
多久沒見過他了?出塞前的辭別,是我們最後一次面對面的相處,我依稀還記得當時他臉上擔憂而焦慮的表情。
是不是那時他便已察覺到,這一次出行,帶來的會是天翻地覆。只是他猜中了事,卻算不中人自己——這些皇子,即使都加了萬分的小心,作了萬全的準備,可一旦政治的漩渦襲來,都只能身不由己的浮浮沉沉。沉而後浮,那是太子爺;浮而後沉,則是八阿哥;而十三,恐怕是沉到谷底再不得翻身……
「就這麼選了?不後悔?」他輕聲問道。
我一字一頓地道:「絕不後悔。」有一瞬間,我幾乎穿透了那層霧氣看到他眼中的一絲失望。可再看去,仍是平靜如水的臉。
咬咬嘴唇,我垂下頭不太敢看他:「八爺,辜負您的心意,實在非我所願,但……」他揮手打斷了我:「洛洛,你從沒答應過我什麼。我只是怕你將來有一天會後悔。」我輕輕地答道:「何必談將來?有一日的幸福,對我就是一日的收穫。」八阿哥不再說話。
我們兩人都靜靜地立在深沉的暮色中,自己想著自己的心事。
四阿哥府。
桌上杯盤狼藉。丫頭們收拾好桌子,上了茶。
「咱們來到這兒已經四年了。」我放下茶杯,低著頭輕輕地說。
葉子一愣,隨即也感慨道:「是啊,四年了。」她挪到我身邊坐下,靠在我的肩上柔聲問:「親愛的,惆悵了?」我可憐兮兮地抬起頭:「南非世界盃要開戰了。我的義大利!!」葉子迅速地抬起頭來斜睨著我,惡毒的詞語從她嘴裡不斷地蹦出來:「……你這個偽怨女,少來浪費本小姐的感情。你的義大利?哼,上屆的決賽奪沒奪冠你都不知道吧?哈哈!」我氣得直哆嗦,這女人竟然刺中我一直以來的憾事——上屆的世界盃決賽的前一天我倆穿越到這兒,恰好錯過意法大戰。
我毫不遲疑地衝上去開始蹂躪她的臉。
……
葉子已經開始氣喘吁吁地討饒,這傢伙動手就沒贏過我。
我也便收手坐在她旁邊,拿起扇子給我倆一起扇風。
「喂,他呢?怎麼沒陪你來?」我聳聳肩,笑道:「別忘了,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葉子斂了笑意,道:「你別說,我還真忘了。」她沉吟半響,隨後緩緩道:「桑桑,你怎麼辦?難道就這麼耗著?」我迅速地接道:「一、他休妻,我入主。二、他不休妻,我做妾。三、保持現狀。親愛的,你要是我,你選哪個?」葉子苦笑道:「你不是都選好了?」我也不再調侃,正色道:「我以前想過,只要有他的真心,我做妻做妾做情人都無所謂,因為那是真正的兩情相悅,與名分無關。」葉子皺了皺眉,道:「現在呢?現實是:妻,你做不成;妾,你不願做。」我聳聳肩,打斷她道:「所以啊,保持現狀,做情人。」說完了,自己心裡也是莫名的一緊,似乎感覺到現實正給我一記輕輕的耳光。
葉子的眉毛也沒鬆開,她咬咬嘴唇:「十三呢?他怎麼說?」我想了一會兒,說道:「葉子,十三現在並不輕鬆。雖然咱們都知道他的性子,但不論誰,就算再洒脫,也不能一下接受這樣的波折。我暫時不想給他添亂。」葉子點了點頭,道:「我也聽說了。不過,你這樣為了他著想,你自己呢?桑桑,你能和別人分享一個男人么?」我撇撇嘴:「不用分割他的心,也就行了。」葉子哼了一聲,道:「愛情真是偉大!桑桑,謝謝你讓我見識了什麼叫做柏拉圖。」我洋洋得意地沖她一挑眉毛:「就是這麼脫俗!」葉子忍受不了了,大聲地沖外邊喊道:「湘兒,快送芷洛格格!」
五天後。
我百無聊賴地在花園裡閑逛,不時地掃一眼院門——他幾天沒來了?七天了吧。
我算知道當初異地戀的同學是受了怎樣的折磨了,不過好歹人家還能整篇整篇地發簡訊、肉麻兮兮地打電話,還有天天的qq視頻,搞得所有寢室同學都不敢穿得太清涼……
可如今我和十三,不見就等於徹底的斷了聯繫。
也好也好,距離產生美,何況現在我自由得很,這就去找阿瑪打坐,靜心凝氣,一會兒就會忘了他。
剛要轉身,卻見門口處小廝引進一個人來,我心裡一喜,迎上前去,來人卻是四阿哥,他沖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陪著他向阿瑪的書房走去,問道:「衡兒怎麼沒隨您來?」他一撇嘴,道:「她就是想來也不會沖我開口。改日叫她自己來便是。」我心中一動,漫不經心地說道:「四爺,別再忍了,休了她吧!」四阿哥猛地轉過頭來,緊盯著我,道:「是她的意思?」我慌忙擺了擺手,解釋道:「她現在除了混日子,哪會想這些?是我看不過去,四爺,您對她,忍耐得夠了,寬容也夠了,您若休了她,她不會怨的。」四阿哥靜靜聽我說完,竟然扯嘴一笑:「她當然不會怨我,只怕會和你彈冠相慶呢!不過你也說了,我等了這麼久,所以也不在乎繼續。更何況我看慣了她那副倔樣子,一時也戒不掉。」說完,他便舉步向書房走去。我停住腳步,知道這個男人,是再一次燃起了熱情,也下定了決心。而他既然選擇了葉子,只怕也意味著有很長的路要走。
看著四阿哥和阿瑪一起打坐,我也不再打擾,繞了路走到靜粼軒,這裡的風景是我最喜愛的,湖面寬闊,碧波蕩漾,清風徐來,蓮葉微動。
我伸直了雙臂,深深吸了口氣,胸中暢快不少。靠著欄杆坐下來,只覺此時此地,只須身旁再有一人,便是完美。
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在做什麼呢?他的福晉,是要拽住他的人么?那冰一般冷硬的女人,她的眼神……她是真的愛他么?他也像以前一樣寵著她吧……弘昌真的是很可愛……
我胡思亂想著陷入了昏睡中,只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能感到微風仍然拂動著我的頭髮,能知覺到我還在迷迷糊糊地想著什麼人,能聽到遠處閣樓上斷斷續續傳來的敲鐘聲。
忽地,身上驟然一緊,隨即全身溫暖起來。
我猛地睜開眼,朦朧中看到十三帶笑的眸子,我打了個哈欠戲謔道:「這是哪位爺兒,怎麼看著這麼眼生?」十三挑挑眉:「洛洛,你這算是抱怨么?」說完,他用長袍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想落淚的衝動。我忙憋回了淚意,把臉藏到了他的胸前,暗暗笑自己還真成了戀愛中悲喜莫名的女人,如此不長進。
十三撫著我的頭輕聲道:「我這幾日沒來,是在忙公事。手裡的差事一大堆,要一件一件轉交給他人,一點也怠慢不得。」我猛地抬起頭看他的臉色,卻是和他的語氣一樣平靜。可他此時的平靜反而讓我的心中一扭,想要安慰他卻無從下手。
思忖半響,我緩緩道:「十三,你不在乎這個,不是么?你從前和我說過,閑雲野鶴的日子,未嘗不好。」十三哈哈一笑,點頭道:「那是自然。從今往後,我便做個富貴閑人!」說完,起身拿起扇子輕輕搖動,做逍遙狀。
我也不禁微笑了。雖然他再一次隱藏了內心深處那一抹灰暗,但他畢竟是那個跳脫瀟洒四海皆可為家的十三。
至於現在,或許他需要一個隱秘的獨自療傷的空間。
想到這兒,我也跳起來,笑道:「你可知道,這花園裡,便有天字第一號的富貴閑人。」他蹙眉想了想,隨即笑道:「你阿瑪?」我笑著接道:「這老爺子可活得很是逍遙,老十三你學著點吧!」十三沖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洛洛,你可知明天是什麼日子?」臨走時,十三懶懶地問道。
「呃,你生日。」我小心翼翼地猜。
十三驚喜地張大眼看著我,我卻暗中感謝幾百年後如火如荼的電視劇和百用不厭的橋段。
他笑道:「知道就好。明兒個等我。」我撇撇嘴,道:「好,叫廚子給你加個小菜加個板凳如何?
十三卻並不反駁,只斂了笑意,道:「洛洛,我恐怕要晚些才能過來。」
我一愣,所有的影子馬上又在腦中浮現出來,胸中一滯。
我竟又忘了,想到要給十三過生日的,怎麼會只有我一個?我面前的他,不只是我的男朋友,也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了。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體會到,我真的要和別人分享一個男人。我或許該準備做個好情人了……
十三見我不說話只是愣神,喚道:「洛洛,你不開心了?」我掃了他一眼:「當我這麼小氣?」十三低聲道:「不,洛洛,你若在意,我也無話可說。」我忙打斷了他,誠懇地說:「十三,我沒有怨你的意思。我更不會要求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他靜靜地盯著我,輕聲說:「洛洛,這個生日非比尋常,我是真的希望只和你一人相伴。」我重重點了點頭——嗯,這就夠了。
第二天我從早上便開始忙活,從十三和我都愛吃的小菜糕點,到放在湖裡夾在荷葉間的蓮花燈,再配上我叫隆科多叔叔幫我置辦的煙花,直到萬事妥當,也接近傍晚。
我一屁股坐在阿瑪身邊,嘆道:「只欠東風了!」阿瑪本在練字,此時停了筆,上下打量著我,笑道:「不愧是我的女兒。」我吐吐舌頭:「阿瑪,您誇女兒也就罷了,還誇您自己,羞不羞?」阿瑪呵呵的笑了,又提起了筆。我也站起身來,躡手躡腳地向外面走去。
戌時。
我提前了一個時辰便坐在靜粼軒里,看荷花燈閃亮在湖中,看天上的繁星點點,看夜色中荷葉的款款搖擺,思緒似乎也停止了流動,或者說,無意識地流動。
上一次我過生日,十三帶我去北海看雪景,那恐怕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因為它直接的碰到了我倆共同的夢想。
我輕輕地笑了,當結局圓滿,過程也變得美好。那些曾經的傷悲,此時想來,竟也頗有意趣。
閉上眼,我一邊等待,一邊回憶……
「格格,亥時到了。」奐兒在旁邊回道。
我忙跳起身來:「這麼快?」奐兒上前幫我整理了頭髮,又抿嘴笑道:「格格等十三爺,該覺得時間過得慢才是。」這小丫頭,學會打趣我了。我瞪了她一眼,卻忍不住一笑。奐兒吐了吐舌頭,咯咯一笑:「奴婢不敢打擾,先告退了。」說罷,她一溜煙地跑開了。我又好氣又好笑,坐下來靜靜等著男主角到來,想著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該是什麼。
然而,我想到了第一百句話的時候,十三仍然沒有出現。
桌上的菜已經變涼,我直直地坐在桌邊,心亂如麻。十三的府邸離這兒近得很,平日他只是帶著小丁子徒步便到,可是附近都是皇親貴族的活動區,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是什麼事耽擱了呢?我不想猜,也不敢猜。
身後有腳步傳來,我心中一動,回過頭去,卻見是奐兒帶著小丁子走過來。
小丁子跑上幾步,回道:「格格,十三爺說他可能要再晚些會到。請格格放寬心。」我放下心來,問道:「什麼事耽擱了?」小丁子低著頭,只是不回話。
我冷聲道:「說吧,還瞞得住我?」小丁子支支吾吾地回道:「剛才的家宴,本來是好好的,只是剛要散局,福晉她……她好像動了胎氣。」
我的心陡地一沉,隨後整個的冰冷起來,從胸腔直竄向喉嚨。
狠狠地喘了口氣,嘴唇有些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胎,氣。
所有的防護轟然倒地,所有的超然蕩然無存。
我無力地擺擺手,奐兒和小丁子默默地退了下去。
有好一會兒我的思路不能正常運轉,等到回過神來,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再正常不過的事。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他寵了那麼久的女人,是他無法掙脫的責任和羈絆,我早該知道,也應該接受。
可是,心,仍逃不過鈍鈍地疼,停也停不了。
我仰起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正要再斟,忽地想起了對岸等候已久卻上不了場的節目,呵,我擦亮了火捻子,在空中劃了三個圈。
對岸的煙花升騰而起,絢麗地燃燒、綻放而後幻滅。星光暫時隱退,火光照亮了整個湖面。蓮葉和花燈都罩上一層金色,明麗非常,那是一種詭異而妖嬈的美。
我靜靜地看著,看著,直到天空復歸於沉寂,又換成星光點綴著夜幕。我的眼前忽然有些暈眩——「誰第一個陪我看星星,姑娘我就嫁給誰。」何等的豪言壯語呵!可至今為止,沒有人陪我看星星,我也不知道要嫁給誰。
我以為擁有了十三的心就擁有了一切,可是理想仍逃不過現實,長久的超脫抵不過那一時的心如刀割。
酒壺空了。
我正要拿起酒罈續酒,一雙手過來按住了我:「芷兒!」抬頭一看,卻是阿瑪關切而焦慮地看著我,急問:「好丫頭,這是怎麼了?現在好了,好了。」我想也不想地撲到他的懷裡,只覺得只有這裡才最溫暖。
好半響,我抬起頭來,忍不住笑了笑,大聲地說:「阿瑪,不好,我一點也不好。我——也不過是一個——俗之又俗的女人。」阿瑪靜靜地瞅著我,目光炯炯似乎能洞察一切。
我不願再看他,轉過頭去趴在桌上,悶聲道:「阿瑪,我說過不妄想成為他的整個世界。現在我想!我說過我不願意他為了我,而負了所有的女人。現在我願意!我說過不奢望他時時陪伴我左右,可現在我就想讓他在身邊!」「洛洛,我在這兒。」一個熟悉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便看到了阿瑪不見了,旁邊的人變成了十三,看到了他蹙緊的眉毛,和有些發紅的眼睛。我抬起手來,摸摸他的下巴,他的臉,他的眼睛,終於知道,這不是個夢。
忽然,忍了一夜,或者說積蓄已久的情緒轟地爆發。
我緊咬著嘴唇,不願哭出聲來,可是只要看著十三,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無言的落寞,我自己「超然」的失意,我們共同的無奈,都乘著淚水,宣洩而出。
十三幾乎立即就把我帶進懷裡,卻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用力地箍著我。
待我馬上要喘不過氣時,他鬆開了我,捧起我的臉,當在他亮晶晶的眼裡看到我自己時,我霎時變得很清醒。
他的吻如羽毛般輕輕地掠過我的眼睛,點過我的臉頰,最後覆在了我的唇上輕柔地輾轉,帶來了鹹鹹的味道,摻雜著淡淡的酒味。
整個晚上的一切都從我腦中飄離,充斥在我耳邊的是他的呼吸和心跳,那種心酸卻甜蜜的感覺,讓我只想緊緊地抱著他,就在此刻。
時間片刻停駐。終於,十三抬起頭來,讓我靠在他的胸前,輕輕地在我耳邊說:「睡吧,洛洛。一切有我。」聽著他的喁喁細語,我是真的感到累了,眼皮慢慢的垂下,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刺眼的晨光敲開了我的眼睛。
我直起身子,卻不小心碰到了十三的手臂。他靠著欄杆酣睡著,眉心微皺,眼睛有些浮腫。我悄悄地回憶著昨晚上的一幕幕,辛酸、甜蜜、委屈、無奈、超然、心痛、自責、自嘲……所有的情緒仍是交織在一起,讓我的頭都疼了。
不過,有些東西卻是固定不變的——我輕輕地吻了下十三的唇——這個男人,我永遠不會放棄。
忽然,十三張開了眼,眉頭也隨著鬆開,只是笑著沖我道:「早安,小花貓。」我撇了撇嘴,也不理他,只是沖遠遠守著的奐兒招了招手。
「唉,其實你哭起來,還真難看。」十三邊凈面,邊唉聲嘆氣地說。
我忍不住踮腳扭住他的耳朵,道:「後悔了?來得及!」十三唉呦一聲,卻不掙脫,只是求饒道:「豈敢,豈敢!」我憤憤地放過了他。
隨之,是良久的沉默。我靜靜地看荷葉,他靜靜地整理衣襟。
終於,十三走到我面前,蹲下來握住我的手,臉上沒有一絲戲謔:「洛洛,既然這麼在意,為何不告訴我?」我微笑著道:「想那麼多!我可不在意,你也大可不必為難。昨兒晚上,我是喝醉了酒,把你的心給丟了。今天又找到了,我也好啦!」十三蹙了蹙眉:「還不老實!你那日還說我的心思讓你不懂,現在你不也是如此?」他呼了口氣,好像下了什麼決心:「得,跟我來!」說完,他拉起我便跑。
我茫然地跟著他跑出長廊跑到院子里,直奔阿瑪的書齋而去。
阿瑪正在用早膳,看了我倆氣喘吁吁地進來,正要開口,十三已經作了個揖,朗聲道:「老爺子!老十三向您求親,想代您永遠照顧芷洛。希望您准許。」我雖然隱約猜到他要做什麼,但是聽到這幾句簡單卻有力的話,仍是心中一動。
阿瑪卻也並不驚訝,只是淡淡地道:「我不準。」十三一怔,我也不由得愣住。
阿瑪站起身來,續道:「我來告訴你們,芷兒出了宮,失的是寵愛,得的是自由;她若嫁了你,失的是快意,得的是甜蜜;她若不嫁,失的是一時的溫暖,得的是永久的寧靜。嫁與不嫁,你們自己也可有定論。」我細細地品味阿瑪這幾句話——一切正如他分析的,嫁也是有失有得,不嫁亦然。
十三偏過頭,和我對視一眼,隨即回道:「老爺子是覺得,洛洛不嫁我,才是得多失少么?」阿瑪搖搖頭,沉吟半刻,方道:「沒有多少之分,只有得失之間。你得到的,必須以失去的為代價;你若失去了什麼,也必將有所回報。」語畢,他不再多說,只是招呼我們倆過去坐下和他一同用早膳。
席間我們三個人談古論今言談甚歡,可阿瑪的那幾句道家的經典言論,卻一直縈繞在我倆周圍。
我和十三並肩向門口走去。我一直低頭思索,終於有了點答案,遂停住腳步,緩緩道:「阿瑪說得對,得失相生。不用選擇,只需要接受。」十三苦笑著道;「老爺子真是高人,一點即透。可是要真做到這樣看開,恐怕不容易。」我笑道:「那你就多和四爺一塊兒來,咱們都跟著我阿瑪打坐練功,長此以往,便都羽化登仙~!」十三哈哈一笑,道:「何不邀了衡兒?她可不願落了單兒吧。」隨即扶我登上馬車:「給四哥他們倆帶好。」我看著他漸漸變小的身影,心中仍是千迴百折,我知道此時十三也和我一樣。我現在只想知道:既然失是一種必然,是不是日子久了,真的會慢慢習慣?
「喂,你和十三慶祝生日,玩通宵啦?」我一下車,葉子便一把拽過我盯著我的眼睛猛瞧。
我無奈地應著:「是啊!還k歌、夜宵、避風塘了呢!」葉子橫了我一眼,攙著我向院里走,道:「貧什麼貧?老實交待!」我不禁嘆了口氣,正要答話,卻忽地看著前面走來的兩個人,一下站住。葉子向前看去,也是深吸了口氣,和我一起福身問安:「太子爺吉祥!四爺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