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微妙
我走走停停,不住地打量著久未見過的御花園——上一次回這裡,還是半年前給太后請安時吧。阿瑪回頭見我探頭探腦的樣子,不禁停步笑道:「我只道你早厭了這兒,原來卻猜錯了。若是你想回來這大園子住,為父也有辦法!」說完挑眉看著我。
我咧咧嘴,跳到他身邊,討好地笑道:「哪裡能比和阿瑪在一起舒服?咱們快走吧,總不能讓萬歲爺等您啊!」阿瑪笑著搖搖頭,牽著我的手向上書房方向走去。我看著他,忽覺奇怪,問道:「阿瑪,萬歲爺召您覲見,您帶了我跟去算哪門子事?」他微笑不答。又故作高深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
門口的太監見我們走近,快走幾步迎上前來道:「都尉您來了,萬歲爺吩咐直接引您進去便是,不必通傳,請隨我來吧。」阿瑪微微一笑,道:「有勞梁公公。」我卻不能像阿瑪進出家門般平靜,只是畏畏縮縮地跟著蹭過去。
一進門,我正要就地跪下請安,阿瑪卻將我一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這才意識到屋子裡有多靜,忙屏了呼吸小心喘氣。再抬頭一看,只見康熙爺正和十四對弈,二人一坐一立,都是緊緊盯著棋盤,鎖眉沉思。
阿瑪拉著我閃在了一邊。
我不敢再抬頭,只覺得要隔好大一會兒才會傳來一下落子聲,看來戰局正酣,難怪這父子二人都是心無旁騖。
良久,腳已經開始發酸,我挪了挪身子,側頭一看,好傢夥,阿瑪竟虛閉著眼睛養神,好似站著入定一般,我剛要出聲提醒他,卻終於聽到康熙爺哈哈一笑,道:「到這步田地,你竟還想著要贏?」十四一笑,道:「硬生生被皇父扳了局,兒子還真有些不甘心。」康熙爺道:「嗬,好大的口氣!」說罷,轉頭沖這邊笑道:「誇岱,別在朕這裡參禪了。快告訴這老十四,你這棋魔和朕下了二十年棋,贏了多少次?」我悄悄地用餘光觀察了下康熙爺,只覺他心情頗好。
阿瑪已抬眼笑著回道:「臣和皇上共對弈二百三十六局,輸一百九十四局,和二十五局,勝十七局。」康熙爺一笑,滿意地點點頭,對十四道:「你甘心么?」十四退後一步,朗聲道:「兒子技未精、心不靜、失好局,輸得清清楚楚,再沒什麼說的。」說得很乾脆,我聽他答話,心中不禁暗贊一聲。
康熙爺點點頭,道:「你的開局大順,便想乘勝猛撲,卻反而失了重心。能逼得朕用上十分功力,也難為你了,這些兄弟里,想來只有你四哥曾贏過朕兩回。」十四笑道:「那改日我先去找四哥請教。」康熙擺擺手,道:「那也不必,你四哥下棋守勢過盛,兵卒倒成了先鋒,四平八穩得過了。你這氣盛的下法倒合我意。說吧,要什麼賞賜?」十四略一思索,笑道:「兒子只想要皇父一旬后再賜棋一局。」康熙輕哼一聲,道:「好個老十四!」過了半響,又笑道:「就允了你。只是到時你若無進境,可要認罰。」十四點頭笑道:「戰都壯著膽子請來了,自然全力爭勝,而敗亦無怨。」說完,跪拜離去。
「這一點倒像朕。」康熙頗帶讚許地嘆道:「很久沒這麼盡興了。只可惜,爭強好勝,就少了些下棋的意趣。」這句話卻是沖我阿瑪說的。
阿瑪笑著上前,道:「今兒竟奇了,往日是臣只說棋趣不論成敗,您可是大不贊同。」康熙搖搖頭,道:「朕還是不贊同。但你那一套道理,他們的確該懂一點兒。」阿瑪聽了,微微一笑。
康熙也起身笑道:「話說回來,你今兒也破了例了,特求見朕,是為何事?」聽到這兒,我不禁有絲絲疑惑:原來阿瑪是求見而不是被召見,特帶了我卻為什麼?未容我細想,阿瑪已經回頭把我從角落引出來,跪稟道:「望皇上了臣心愿,准臣攜女出遊。」
我被這短短的一句話瞬間擊中,一時無法反應,對上康熙爺第一次擲向我的目光,卻早已忘了緊張,只是僵直地跟著跪了下去。
阿瑪要出遊,我竟絲毫不知;要帶上我,更是無從說起。他知道我厭倦這皇宮,厭倦受拘束的日子,可他也知道京城裡有我拋不下甩不開的人——得失之間,難道他就這樣替我做了選擇么?我暗暗地盯著阿瑪,可他並不看我。
康熙已緩緩地開了口:「你可是好久沒這樣跪朕了。」阿瑪笑道:「臣也不習慣。只是既然要走,總該有個請辭的樣子。」康熙沉吟片刻,道:「上一次你離京出行,朕知道你的想法,沒攔著你。可這一次,朕不準。」這「不準」二字聽在耳里,我舒了口氣;可那未怒卻含威的聲音,卻讓我提起了心——本來氣阿瑪的自作主張,現在倒消了小半。阿瑪也是稍一怔忡,隨後靜靜地說:「皇上一向知道,臣這一生,唯願游心於外。」康熙打斷了他道:「既是游心,身在何處,又有何妨?」阿瑪笑道:「恐怕臣還未到此進境,在京城,思京城,不能真正的輕鬆自在。」康熙背過身去,道:「誇岱,你是鐵定了心思要走?」聲音涼涼的,我渾身的汗毛都立正站好,掙扎著想替阿瑪答「不走,不走」,可他已簡短地昂頭答道:「是。」康熙忽地轉過頭來,冷笑道:「你這種口氣,是否認定了朕就不會辦你?」阿瑪微微一笑:「既為君臣,皇上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誇岱絕不會說半個不字。」說畢叩下頭去。我跟著俯下,滿腹怨意到了這時已經完全轉化成緊張和恐懼,心懸在了嗓子眼。
康熙爺半響沒有說話,終於,他緩緩踱過來,扶起了阿瑪,再問:「老佟,你是鐵定了心思要走?」全然相同的問題,但又全然不同。
阿瑪沉默了。我的眼眶驀地有些發熱,懸著的心墜落下去,跌得有些發酸。
我沒能忘記面前的人是誰,他是康熙,是幾百年後人們還心嚮往之的千古一帝;我卻在這五年中第一次想起,人生在世便難逃感情的負累,即使是康熙帝也概莫能外,他會老,會孤獨,會心生蒼涼,也會用這樣的語氣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看他和十四下棋的意氣風發,看他對阿瑪請辭的怫然駁回,看他談笑依舊威嚴依舊,我幾乎以為,即便是太子廢而復立這等波折迭生的大事也無法在他心中留下痕迹,康熙爺就是康熙爺,他比誰都無情所以比誰都堅強,凡塵中常人心裡的掛礙,對他而言或許不過是一縷塵埃。然而,我看見了他平靜自若的外表,卻沒猜透他的心。
阿瑪仍然沒有回答,我抬起頭,只見他緊緊回握著康熙爺的手,臉上微笑盡去,少了些不以為然,卻多了些無奈躊躇。
康熙道:「老佟,再隔不久,咱們便又要啟程行獵啦——你還沒到過塞外吧,朕告訴你,在那裡,真正的天高地遠,你若想求道於自然,實在沒有不去的道理。等回來再議此事,你若仍堅持,朕不再攔你。」阿瑪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老佟不去可真不行了。好,好,好!」康熙笑道:「你平日只守氣好靜,這次可別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好。」看著這兩個男人同聲大笑,我不禁也輕輕地笑了,為了其中一個的挽留,也為了另一個的停駐。
康熙爺的眼光掃在我臉上,停了笑,道:「芷洛也跟著去,否則你阿瑪可放心不下你呢!」阿瑪笑道:「您說對了!府上所有的寶貝都可以不要,只有這個寶貝我可得帶在身邊。」說著挽起我靠在他身前。康熙爺不輕不重地盯著我,道:「確實是寶貝,老佟你養了個好女兒。」我訕訕地一笑,想張嘴卻想起來,進書房兩個時辰,我竟一句話都沒有說,現在兩片嘴唇活像粘住了一樣,簡直不知道怎麼答話。
終於,阿瑪帶著我告退。回府的路上,他沒說話,我卻再沉不住氣:「阿瑪,您要替我作主,是不是應該先問我幾句?」阿瑪哼聲道:「還用問么?也只有在皇上面前,你才能乖乖地聽話。」我恍然大悟,道:「原來您是用皇上來壓我?阿瑪,您還真是……老謀深算!」阿瑪道:「嗬,為父可不敢當。今兒我就只記著女兒忘了老友,何談深算?此事暫時作罷!」我一笑,隨即正色問道:「阿瑪,事沒完。您必須告訴我,憑什麼就認為出遊對我是好的?」阿瑪道:「芷兒,為父什麼都看在眼裡,你掛著誰我也知道,只是,你要明白,激烈的東西往往不易持久,越是強烈越需要時間來沉澱,只有那時你才會看得清楚。」我挑挑眉毛,道:「現在我也沒有被蒙蔽。」阿瑪搖了搖頭,閉了眼不再說話。我多麼希望他再多說幾句,讓我好好地反駁他,讓他知道,我和十三之間是有很多問題,但是我也在慢慢地調適自己,學會在放棄和得到之間尋求平衡,我已經足夠冷靜,可以面對,而不用逃避。
可是他偏偏什麼話也不說,讓我覺得他那麼篤定,自己卻反而變得瑟縮和懷疑。我猛地搖了搖頭,不再多想,用力拍了拍車門:「停車!」馬車緩緩地停下。我一掀車簾,阿瑪忽地開了口輕聲道:「別去找他。有位老爺子可盯著他呢。」我頓了頓,仍是跳下了車,大步向反方向走去。
「你被貶為民女了?」葉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狼狽到極點的樣子。
我嘆了口氣道:「千辛萬苦來投奔你,可不可以給點溫情先?」隨即頹然靠在旁邊的鞦韆上。
葉子收了笑意,坐上旁邊的鞦韆,靜靜看著我。我簡短地說:「老爸要帶我出去旅遊,沒個三兩年不回來。」葉子騰地站起來,我不想逗她,馬上補充道:「安,被康熙爺攔住了。」葉子呼了口氣,坐回鞦韆:「那不就結了,不用做棒打的鴛鴦呵。你幹嘛愁眉苦臉的?」我輕輕盪起鞦韆,皺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被阿瑪氣到了。你說,如果被一個神仙不看好你的感情,你也會怕怕吧。」葉子一笑,道:「你阿瑪他畢竟不是神仙。你自己的感情,你和十三還不清楚么?」我聳聳肩道:「我只覺又是很久沒見他了,感情憑著慣性走下去。他最近被康熙爺監視著,行動想來更不自由。我想想,他長什麼樣來著?」葉子望著我笑道:「四周都有耳目,他當然不能時常走動。你啊,越來越小女人了。」我的心突然一陣抽搐,停下鞦韆,木然道:「你知道十三被監視的事?」若是面前不是葉子,若是我少認識這個女人一天,她現在的表情,她安慰的話都是無懈可擊……可惜我的好姐妹葉子,大概這時應該大聲問:被監視,怎麼會這樣?
葉子一怔,隨後一笑,高高盪起鞦韆,大聲道:「我咋會知道?你別自己瞎猜!」「葉子,別瞞我。」我斂了所有的笑意,葉子果然馬上慌了神,她緩緩停住,輕輕咳了一聲,向我靠近一點說道:「我……桑桑……」「十三怎麼了?說吧,另結新歡我也承受的住。」我故意輕鬆問道。
「康熙最近的的確確在派人監視他,十三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卻苦悶的很,」葉子頓了一頓,「和四爺喝酒時,甚至忍不住落了淚,他……」我只覺心頭一顫,葉子的話往後一句也聽不進去,腦海里不受控制的回想著十三前些天和我在一起時的一幕幕,在笑,他時時刻刻在笑。他派人送信來說最近忙不能常來看我時,還順便讓人帶了我最愛吃的點心,「洛洛,每日莫想我太久」,信里是他一貫的口吻,今日隨阿瑪進宮前,我還拿出來看了一遍……
「這些是四爺告訴你的吧?」有千百句想問,嘴裡卻徒然蹦出這句話。
「不是,」葉子看了看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呼了一口氣說道,「那日恰巧在書房碰到十三,他和我說的。他不想讓你知道,我也覺得這件事他親自和你說比較好。」「噢。」我輕輕點點頭,望著葉子。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我們之間居然出現了有些尷尬的沉默。我的心中多種微妙的情感一瞬間涌了上來,葉子緊緊地盯著我,我知道她在一一揣摩我這種種微妙。
「桑桑,他不告訴你是因為他太在意你,他和我說了,不過是因為我們的關係實在輕鬆很多。」葉子嘆了口氣說道。
我呼吸有些加重,她一句話戳到我剛才不敢承認的想法:我很為十三擔心,聽到他落淚時心痛不已,可是我,同時也在意他居然半點都不讓我知道……卻全告訴了葉子。
「嗯,我知道,朋友能說的話自然比女朋友多的多,他的性子看起來洒脫,真正在意的東西卻……唉。」我盡量自然的說道,隨即腳一點地,鞦韆盪起。葉子眯著眼睛看我,兀自搭在鞦韆上坐著不動,臉色卻越來越不安,我能看出她說謊,她又何嘗感受不到我的微妙?我調開眼光,只看忽遠忽近的一方天空。
那種微妙……
十三不說是他在意我,葉子不說是因為她怕說了反而添亂,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可是我,心裡卻止不住的紛亂起來。我和十三到底算什麼?他是真的在意我,還是因為沒有讓我知道的必要?我在他心中,是不是不夠分擔的分量?縱使我再努力,也不過還是他要保護要放在背後的女子?
各種想法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我心裡不由得發堵。在我剛剛下決心不再逃避我和十三之間的問題時,他卻讓我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甚至,他當時為了什麼要和我在一起,他是真的喜歡我?還是一種錯失后的錯覺?他開始的猶豫,緣何變成後來的執著?
曾經以為彼此心靈相通,可這一刻,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還不如葉子了解十三。如果葉子不是他的「嫂子」,而是和我一樣,那麼…………
「桑桑,其實不是的,你聽我說……」葉子在下面急急喊著解釋。
「我知道,你放心。」我低頭沖她笑笑。
「嗯,那你……不在乎了吧?」她呼了口氣問。
「當然。別說啦,我從來最愛鞦韆,這次可要玩個夠本!」我馬上答道。
接下來的只是沉默,一時間只有兩隻鞦韆鼓盪起風的聲音。地上的兩個影子總是一大一小——她的鞦韆向前,我的鞦韆便向後——步調不能一致,這是我倆多年來的第一次。理論上我們都懂,可誰也阻不了那種莫以名狀的情緒慢慢蔓延開來。我掩不了,她感受得到。
「葉子,我們……」我和她都努力尋找詞句安慰對方,我剛要開口,卻面前一個人影進了院子里,馬上住了嘴。
「呀……」葉子驚呼一聲,拉我停下站起來,一起上前行禮,「四爺吉祥。」「芷洛格格也在?」四阿哥示意我們免禮,向我說道。
葉子悄悄伸手過來拉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想讓我留下,可我心中卻突然厭倦再討論下去,於是說道:「來看看衡兒,這就要走呢。」四阿哥看看葉子說道:「不用著急,一起用了晚飯吧。」「謝謝四爺,可芷洛今日已經答應回去陪阿瑪,改日再來打擾。」我笑答,葉子在一旁眼巴巴的抿著嘴看我,我心裡不忍,無奈話都說出口,也只能作別。
和四阿哥告辭,我轉身往門外走,葉子卻突然喊道:「洛洛!」聲音都帶著點哭腔,我回過身子,那個傻女人正眼圈紅紅的看著我。四阿哥一臉驚詫的看著她,我要是不回頭大概葉子就要當場失態。
我心中一緊,幾乎立即就後悔了,我自己的煩悶,就這樣不顧忌地發泄出來,已是夠任性了;再就這麼走了,葉子恐怕再也不會睡好覺。
我再不猶豫地大步走回去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大力的擁抱,輕聲道:「你要是哭了就太狡猾了,那不是硬逼我愧疚?」葉子噗嗤一笑,道:「讓你愧疚至死好了。」說完,卻揉了揉眼睛,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再玩笑,正色道:「衡兒,我心裡特悶,很暴躁,這許多事忽然一下都堵在那兒一件也想不通。你說,這股怨氣,不沖著你來我沖著誰來啊?」葉子斜了我一眼:「這麼說,我還要謝你不成?」我正要還嘴,卻突然看到葉子身旁一直沒說話的四阿哥,他靜靜看著葉子,嘴角彎成一個溫柔的弧度,我心裡一動,故意放大了聲音:「謝謝倒不用,你別哭了就成,哭了我今兒怕是走不成了。」葉子一愣,轉身看了一眼四阿哥,兩人對視一眼,表情都變成了似笑非笑,這兩個人較什麼勁呢?
「架這是吵完了?還走不走?」四阿哥像是沒聽到我的話,淡淡問道。
「誰吵架了呢?我今兒真要回去。」。——再不回去阿瑪該擔心了。
葉子皺了皺眉,道:「洛洛,可能你需要靜一靜,我也不留你了。」說完,她附在我耳邊輕聲問:「只一個問題,你……沒吃我的醋吧?」
翌日。
我靜靜地坐在湖邊。垂柳無聲地點綴著湖岸和湖面,滿目是盎然的綠,滿目都是春意。這個位置也好,只是幾塊伸入水中的大石,底部奇形怪狀表面卻極為光滑——阿瑪向來不喜靜粼軒,常年只愛在這兒打坐,傳說這石頭就是被他坐平的——想到這段佳話,我不禁一笑,可轉念一想,笑便成了嘆:從前天回來開始,我便沒見過阿瑪,一小半是氣他,一大半是怕他,怕他再說出什麼有道理的話來,最怕的,是他再置疑我和十三的感情。
可我卻管不住自己。
我不想回憶,卻忍不住記起,十三從來沒有提過,他是為了什麼喜歡我。
當日他曾說「只有我知道你要什麼,也最能讓你開懷」;他告訴我聽到我說一定會忘了他時,一陣胸悶氣短;他告訴我南巡時,他會想念我記掛我……這番告白當時著實讓我感動,可現在細細想來,卻不由得一驚——他知道我要什麼,可從沒告訴我他要什麼,他只想保護我;他要讓我開懷,卻不跟我分享他的悲傷,他告訴了葉子;他不願我忘了他,因為我是他願意結交的女子,若是葉子這麼說,他恐怕也會失去自持;他會思念我,是因為我當時向他索要答案的堅決,給了他太深的印象,如果換成了葉子……
呵,葉子啊,那天她問我有沒有吃她的醋,我實話實說告訴她:一點點——十三身邊的女人我從不在意,即使是懷孕的十三福晉我也已釋懷,但葉子卻不同,她是我最欣賞的姐妹,甚至我常覺得,她的魅力比我要大,那麼我們倆對十三而言,究竟有何不同?如果她不是嫂子……
我不願再想下去,不願真的變成這樣一個患得患失的女人,不願這樣猜度著兩個最親密的人。
恰在此時,一陣簌簌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我掉頭一看,卻是十三,竟也穿著件青綠色的長袍,正抱著雙肩含笑望著我。我也沖他哈哈一笑。
他走到我身畔,握緊拳頭張開雙臂,笑望我道:「春來江水綠如藍,洛洛,別浪費了這好景色,咱們去湖上泛舟吧!」我一邊看著他和這春天一樣生動的臉龐,一邊想著他的眼淚摻雜著放聲大笑,一滴一滴地流下的情景,那該是何等樣的悲從中來?而我呢,只能如此無能地賺取他的笑容。也罷,既然不能為他分憂,起碼讓他忘憂。我轉過頭,果然見引著十三過來的奐兒正候在一旁。
「奐兒,叫人把閣子上的遊船取出來,打理一下,我和十三爺這就要用。」奐兒笑道:「自打入春,船就早已搬出來泊在洄水榭啦!只是今兒早上,管船隻的老程出去辦事,這時那邊恐沒有人。」十三道:「那不礙,恰好咱們自得其樂。」我點點頭,示意奐兒下去歇著便是。
轉過頭來,十三輕輕地把我摟在胸前,道:「沒有太想我吧?」靜謐的氣氛和溫柔的問候讓我暫時硬生生地拋去雜念,靜靜地靠著他,正要答話,背後一聲輕咳卻嚇了我們一跳,卻是奐兒埋頭憋著笑回道:「格格,太子爺派菊喜來傳話了。」說畢,一個人從樹影中走出,正是我出宮后便久未碰面的菊喜,她倒比以往越發出落,氣色頗好,不過仍是恭恭敬敬卻又冷冷淡淡的樣子,看著讓人心煩又心慌。
我看向十三,只見他也早收了笑意,好像在想些什麼。
菊喜行禮問安后,便送上一個方盒子,退後垂首道:「格格,這是爺送您的東西。」聲音平平的。
我剛要反應,身邊的十三卻已上前一步,拿起盒子,冷冷地對菊喜道:「拿回去!」菊喜並不接盒子,只回道:「請十三爺不要如此行事。這是爺送給格格的東西。」十三的臉色已經極其冰冷,嘴角緊緊抿著,似乎眼看就要向外衝去,我從未看過他這樣生氣,忙死命地扯住他的后襟,接過他手上的盒子搶上一步道:「菊喜丫頭,你跟我過來。」十三卻也上前來將我用力一隔,我一陣氣急,回身皺眉對他輕聲道:「這個時候,別惹事。」說完,回過頭便領著菊喜向我的書房走去。
打開箱子,其中儘是大大小小的盒子,這都是太子爺被廢前的幾年送過來的——除了前兩次,其餘的我都沒拆開過。
我抱出盒子,對菊喜道:「一併搬了回去,爺自然知道怎麼回事。」菊喜不動,回道:「格格,爺讓我傳話,說是今時不同往日,不會再任您辜負他的心意。」我渾身忽地發涼,想到了太子爺能將人凍僵的眼神和言語。本來存著的一絲僥倖如今也煙消雲散——他自是覺得我不只辜負了他,也背叛了他,本來我和十三的事他該是知曉甚至默許的,可自從被廢之後,他早已認定十三是害他蒙冤受屈的元兇,心隨事遷,如今,他恐怕不能再容忍。
菊喜又雙手奉上了盒子,我下意識地接過,打開來看,一隻刺眼的翠玉簪子赫然擺在盒中央,頂部的碧玉又圓又大,卻讓簪子徒增俗氣。我苦笑著嘆了口氣——這樣的禮物,和從前的也再不相同;太子爺對我,更是不復從前;此次的捲土重來,恐怕無關風月。
庭院中的暖風吹進,我卻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菊喜躬身道:「格格,這禮物,還需要我帶回去么?」我頹然地搖搖頭,道:「下去吧!」她行了禮出門去,我無意識地看著她的背影,將手中盒子向桌上一推,誰知碰倒了所有的盒子,撒了一地。
我忙俯身去撿,可動作一下僵硬住,心怦怦直跳——一塊兒上好的江寧的手絹,已變得皺皺巴巴,上面還布滿了墨跡;一張紅木綉屏,邊框斷了兩個小角,似乎還抹上點淡淡的紅色……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個剛入宮時太子爺送來的酷似芷洛的宮裝小人,胳膊和腿都散在別處,只有頭和身子還在一塊兒,但胸前卻明晃晃地插著幾根銀針!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胳膊和脖頸,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是誰?是誰恨我入骨?背脊上竄起一陣電擊般的涼意,憑著直覺我只想到了一個人,就是剛剛的這位丫環菊喜——每次接近她,我總能感到一種令人戰慄的壓迫感。現在想來,那是一種暴戾的氣息,好像時不時會撲過來嚙咬啃噬……而原因呢?能讓一個女人如此仇視另一個女人的,恐怕只有一種情感——瘋狂的嫉妒。難道說,難道說,菊喜她,愛上了太子?
我疲倦地拖著步子又走向湖邊,腦里亂糟糟的又多了一件大事,和從前的很多事攪在一起,簡直成了一鍋粥——不,就像面前的柳枝,撥完一重又見一重,纏繞在人心裡。
垂柳深處,十三仍然背著雙手立在岸邊,他高高的影子恰巧把我籠住,擋去下午的陽光,我心中一喜一暖,只覺柳暗花明,忙晃晃頭把事情拋在一邊,探頭在他身邊,笑道:「老十三等著我呢!捨不得我對不?該划船去啦!」我慢慢收住了笑容,因為我碰到的是兩道刺向我的目光,沒有柔情蜜意,只有質問和懷疑。
「為什麼攔著我?」他輕輕地問。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他又揚聲問:「為什麼攔著我?」我舒了口氣,笑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不信我自己能解決?」他仰頭哈哈地一笑:「你能解決?現在的太子爺,你能應付得了?洛洛,別天真了!」我皺了皺眉,不答他。
他見我不語,轉身就要走,我忙攔了他:「你要去哪兒?」「去找他說個明白!」十三咬牙道。
我大驚,橫身擋在他身前,低喊道:「你瘋了?這是什麼時候?你現在去,等於惹火燒身!」十三果然不再走,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好半響,他冷哼一聲,緊盯住我道:「是了!這是什麼時候?我又是什麼人?但是,不論如何,我還知道怎麼護著我的女人!」我胸悶氣短,強自輕聲道:「你別想歪我的話,我是擔心你,別無他意。」他深吸口氣,笑道:「原來我老十三今日竟要別人來擔心?真是有幸,洛洛,我是要多謝你的擔心了!」我再也忍耐不住他的語氣,上前怒道:「你說清楚,誰是別人?咱們相處這許多日子,我只道與你知心知意,原來對你來說,我竟也只是」別人「!需要你保護的」別人「!沒權擔心你的」別人「!你還說知道我要什麼,聽著簡直可笑!我告訴你,我要的不是你的保護,我不稀罕!」我停頓了下,感覺淚在往上涌,忍了回去。
十三點點頭,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不需要我護著你。我竟忘了,你姓佟佳!你是佟佳氏的芷洛,哪是我的洛洛?」我不禁苦笑,心裡又急又氣又疼,從來沒和人這樣吵過架,這時簡直不知道該先抒發哪一種,終於憋出一句:「你又何嘗是我認識的十三呢?」十三一愣,隨即一聲冷笑,轉身便走,我醞釀出的下文竟然沒了著落,忙追上去喊:「你站住!」他好似未聞,硬是往前走去,一身綠衣馬上便看不見了。
我硬生生地咽下嘴邊的話——他膽敢就這麼走了?!搞了半天,倒像是我傷害了他,把他氣跑了不成?他把我的話故意擰著聽,自顧自的說話,反倒有理了?現在留下我自己會有多傷心,他竟想都沒想過,徑自走得如此瀟洒,如此痛快。不過當然,我是別人嘛……
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遂穿過柳樹向洄水榭跑去——好,你走你的路,我划我的船。沒有你,我還會淹死不成?我還要玩得盡興哩。
好不容易從樁上解開了繩子,我跳上船便握住了槳向外划水。半響過去船竟紋絲不動,我倒出了一頭汗。哼,原來讓我們盪起雙槳就是騙人的,騙人的!我用盡全力最後一劃,船竟然像不耐煩的丈夫經不住妻子的嘮叨,雖然不甘心情願,可好歹吱呀一聲,動了起來。
我把那個鬼十三拋在腦後,全身心地撲到划船這件事上,掌握了要領,不一時,船已經挪到了一兩米的地方。正有些小小的得意,忽然覺得船身左搖右晃。我連忙將兩隻槳平放在舷上,可船仍是晃個不住,側面已經開始湧進水來。
我一陣驚心,四處一望,只見樹影,哪有半個人影——我阿瑪的這東花園,果然就是地廣人稀。
求人不如求己!我咬咬牙,死命把住船的兩舷,可卻抵擋不住船身的悠來盪去,低頭看去,卻見湖水一絲波瀾也無,我正自納悶,一不留神,船徹底失了重心,我不免落水。
沒關係。我施展開唯一會的一種泳姿蛙泳,向兩米處的岸邊進軍。可是畢竟接近五年沒下過水,掙扎中我被灌了兩大口湖水,這才扒著一根柱子上了岸。
一時間只覺得天暈地旋,身子重的要命,只有就地一躺。這個時候,急急的腳步聲卻傳來了,叫格格的,叫主子的,叫天的,叫地的,全數圍了過來,吱吱呀呀在我身邊各說各的,吵得我腦中更不得安寧。我正要閉眼裝死,忽見一個綠影子大力地擠開眾人,俯身在我面前,重重拍拍我的臉。我被拍得忽地有了些力氣,來不及委屈,全用在眼睛上狠狠地瞪著他。十三呼呼地喘著氣,站起身來,也對我怒目相向,隨即哼了一聲,又排開眾人走了。
我也高聲「哼」了一聲,隨後強撐著起了身,拖著**的衣服向反方向走去,一直走到阿瑪的書房,他正拿著本書做劍練功,瞧見了我,愣得定在原地。
我徑直走到他面前,問道:「阿瑪,去塞外是幾時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