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星光
「……我在他懷裡哭到了脫力,其實也沒什麼好哭的,就是這幾日一直有東西悶在心裡,現在終於發泄了出來。他靜靜抱著我,耐心等我哭完,就來了那麼一句」真的在這兒站了一晚上?「親愛的,我當時想暈死的心都有了,你是沒看見某人眼睛里想裝做關心但明顯是得意的表情。……」「……早上是我先醒來,看到他睡在我身邊,第一反應居然是趕緊把眼睛閉上。不是害羞,是我突然發現自己要面對好多事情。也算嫁了人這麼多年,在心裡卻從未感到有過丈夫。知道自己老公是未來的雍正,卻從未細想過將來會怎樣,只覺得他當他的皇帝,我過我的日子。雍王府住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挺陌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屬於這裡,心理上永遠有一層本能的抗拒。聽府里的事就好像聽八卦新聞一樣,什麼爺喜歡誰了,爺討厭誰了,我沒有往心裡去過……但是現在,如果我走出去,大概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不一樣,和她們的關係也不一樣了。
當時我閉著眼睛想了很久,愛他嗎?不知道,但他真得慢慢走進我的生活、我的心,和以往的感覺都不同,沒有特彆強烈的心動,可就是不想失去。可我和他之間大概會有很多問題,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乎我和十四的事,不喜歡他天天謀算的東西,對他的妻子兒女們也不知該如何接受。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見他輕輕叫了一聲衡兒,然後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髮,又摸了摸我的臉。那一刻我的心裡有一種特別舒服和踏實的感覺,知道他還在看我,就沒敢睜開眼睛,因為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但心裡做了個決定:我想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也許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難,也許會有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妥協,但我不想因為這些就放棄嘗試。親愛的,不是我危言聳聽,我都預感到自己會找你哭訴了,這樣一個男人啊。不過,我偏要這麼選擇,怎樣?……「」……我敘述得夠詳細了吧,主要是怕回來再告訴你你會直接砸死我。怎麼樣了你?和那兩位都號稱要娶你的爺一起出塞,很刺激?我還真不敢想你回來會怎麼樣,是不是像我一樣換了一番天地?對了,你想不想聽我都要提,那天在馬場碰到十三了,他最近幾乎日日都去,不到天黑不回去。我看到他那個樣子心裡特難受,你,真的不心疼?我懶得管你們了,自己看著辦吧。
PS.看在你現在應該也挺煩的分上,我就自我犧牲一下吧。那天過後,據說雍王府里都在傳,某福晉因為爺沒去看她,氣瘋了……輕點樂孩子,別岔氣。「……
我不自禁地微笑著,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皺緊眉頭使勁的想象,一個最頑固的女人首次溫柔似水地梨花帶雨地嬌羞無限地欲語還休地靠在一個最冷硬的男人身上——還真是非同凡響的搭調!不過,我知道,葉子不會「欲語還休」,她只會直截了當,她會毫不猶疑,只為遵從自己的心。她說她不知道是不是愛上了四阿哥,但我卻能猜到,那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愛,因為細水長流所以沁人心脾。
很久以前,曾經和葉子討論過,愛情到底是一種感覺還是一種習慣?到底是轟轟烈烈的一見鍾情更灼人,還是彼此相知的日久生情更襲人?當時我們不知道。此時,她或許明白。
如果現在我在她的身邊,該有多好呵——我會,狠狠地調侃她,才不管她今後有誰在背後撐腰,誰叫她竟然私自就……就……唉,也罷,沒準兒弘曆的乾娘我就此有了希望呢。
想到這兒,我抿著嘴一抬眼,卻見阿瑪正笑盈盈地瞧著我。我不禁問:「阿瑪你有什麼喜事不成?」他笑道:「咱們的芷兒笑了,算不算喜事?」我一怔,道:「往日我也是這般笑。」阿瑪搖頭道:「不然。兩個月了,這是你首次開懷,為父知道。」我咬咬嘴唇,不答他,只想下了塌去給葉子回信。奐兒忙上前了一步道:「主子!您現在的身子,好生將養才是。」說著將我按了回去,仍是掖上了毯子。
阿瑪緩緩踱了開去,我也突然又是全身無力,只能慢慢地閉上眼睛。
是啊,兩個月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它可以讓一些人彼此相愛,讓一些人永遠分開;讓一些人來了又去,讓一些人去了又來……它會讓某些情緒靜靜地沉澱,比如不眠的夜裡越來越清晰的思念,比如刺目的陽光下無所遁形的悲哀。
兩個月前——
塞外夏夜裡郁藍的天空,燃燒正旺的篝火四濺的火星,跳舞的草原漢子胸前的羊角,不停舉起放下又再斟滿的酒碗;圍在火旁放聲而歌的姑娘,蒙古王爺大笑時會顫動的鬍子……
一切都真實得觸手可及,而我,卻依稀在這真實以外。喧鬧已極的夜宴,在某一瞬間卻寂靜無聲。
在想他么?還是在氣他?我分不清楚。只是不斷地想起他的眼神。他冷笑時,眼角是深深的落寞;他冷言冷語時,眼梢帶著自嘲;他排開眾人搖醒我時,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心急火燎的注視,可下一刻,他卻已是滿不在乎的轉身離去……我一直責怪他只知道給我他想要給的,卻不能給我我想要的,而我又何曾真正的走近他?多日來的冷靜,讓我慢慢知道,越愛笑的人,越愛假裝堅強。他既是那種有著天底下最燦爛的笑容的男人,那麼在他心裡,必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隱忍。他的豁達可以讓他忘記他的失意,但他的尊嚴卻由不得他忘……
忽地,歌停笑住,羊角不再晃動,手放下了酒碗向另一隻靠攏。我省悟過來,忙也隨著眾人鼓起掌來——真實的世界總是會及時將我拉回來,還好。
身邊的阿瑪笑道:「又來了。」我抬頭一望,果然見幾位大臣已經起身向上座的康熙爺和幾位蒙古王走去。收回目光,卻不由一愣,只見太子爺坐在康熙爺下首,正懶懶地攔住一個蒙古族的侍女,不知在說些什麼,那侍女兀自低著頭陪笑退下。太子爺扯嘴一笑,眼睛好巧不巧的向我這邊一掃,正對上我的冷眼,他輕佻地挑挑眉,便轉開頭去。
我嘆口氣,再一次確定——雖然我早已知道——他終於變成了那位真正的「名垂千古」的太子爺。而他左席的八阿哥,自斟自酌,似乎抬眼沖我一笑,但我到底看不清他的臉。
篝火烤得人全身發熱,我悄悄地起身離席向遠處走去。
今天是個沒有星星的晚上,隱約可見的是層層密雲,遠遠眺望,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天空,便是草原,除此再無他物,而人的一切,和這天地相比,都變得微不足道。這種蒼茫變幻之感,是在宮中、在現代都感受不到的。
身後突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一驚,回頭望去,卻見是阿瑪。他為我披上一件外袍,道:「夜裡可涼得緊。」我笑了笑,道:「您也厭了這一茬一茬的宴會了吧。」他點頭道:「到底是這裡風光無限。」隨即也是目注遠方。好一會兒,阿瑪緩緩開口道:「芷兒,你看這天地。」我迷惑地瞅瞅他。他續道:「你看這天地,你可以想象得到有一天它會消失無蹤么?不會。自然可說是恆久不變的,不朽的,只因它無情。而人,懂得禮義廉恥,有愛憎羞惡之心,所以走的是生老病死的路子,無法長存。」我想了想,只覺似懂非懂:「莫非人若拋卻了私情,便會真的長生不老羽化登仙了不成?」他哈哈一笑,露出了牙齒:「天下哪有什麼神仙?芷兒啊芷兒,你還是個嫩丫頭!」我噘撅嘴,道:「我還不是被您給繞的?」想當年咱是多麼標準的唯物主義盲目支持者、辯證法積極使用者和無神論堅決擁護者。
阿瑪道:「其實生、老、病、死,也都是自然的法理。人莫想逃過,也不必太執著,但如若能夠拋卻私情,雖不可如山水般長存,卻到底會慢慢失去自己而離自然之道近了一步。」我茫茫然地問:「阿瑪您要出外遊歷,就是為此吧!」阿瑪點點頭,笑道:「只是我還沒走,便險些犯下大錯——人心有牽挂,便無法尋求自由。」我愣了愣,忽地有些了悟,之後便是感動:阿瑪已經知道我放不下十三,而他放不下他的女兒我。這,就是我們的牽挂。
思及此,我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阿瑪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咱們父女倆一起逃出來許久,該回了,別讓人說有其女必有其父。」我一聽,不依地跟上亂晃他的胳膊。他好脾氣地笑著,臨入席,忽道:「對了芷兒,以後盡量少些獨自行動,最好跟著我才是。」我怔怔地點了點頭,暗自思忖。
這時忽聽左席不遠的康熙爺道:「老佟,你帶著你的閨女又跑哪裡去了?朕的宴會,你就沒安安分分地坐得住過!」阿瑪笑道:「芷兒怕熱,我陪她去透透氣罷了。再說,皇上的宴會,哪有一次無趣的?」康熙爺皺皺眉,笑著斜了阿瑪一眼,好似想起了什麼,隨後嘆道:「算起來,可有兩年沒見過如兒了,不知她過得怎樣。朕這兩天老是夢到她。」我聽到提起十格格,忙回道:「回皇上,芷洛和十格格一直有書信往來,聽如兒說她早已適應了邊塞的生活,身子骨也日漸硬朗。」康熙爺沉吟著點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該來湊湊熱鬧才是,科爾沁也不遠。」他揮揮手道:「梁甫才,明兒遣人去接十格格,也讓那多爾濟跟著過來見見朕。」
次日,我跟著梁總管,帶著幾十個侍衛一同趕往科爾沁部。十格格呵,出嫁時她臉上的蒼白,如今早該被這草原上的風鼓成了淡淡紅暈吧。因為即使她不說,我也能從封封來信的字裡行間中看出,她身邊的蒙古勇士多爾濟把她視若珍寶。
擁著這樣的幸福,她如今會是怎樣的神采奕奕,我實在是等不及見到,再加上阿瑪也極力贊成,我便簡單收拾,隨著人們出發了。
黃昏時分,我們趕到了科爾沁,尋著多爾濟的屬地,沒有看到有人前來接洽,卻見人人都是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梁甫才上前攔住了一個衛士模樣的人詢問,待回來時,也是眉頭緊鎖:「原來和碩公主染恙在床,咱們快去大帳。」我跟著人就跑向西邊的帳篷。門帘緊緊合著,似乎關著什麼陰鬱之氣。我的心不斷地向下沉去。
忽然,門帘一掀,一個男人閃出帳來,我認得出來,是多爾濟。只是他面色憔悴,嘴唇乾裂,臉上頗有愁容,卻仍是微笑迎上來。
梁甫才道:「見過駙馬爺。奴才奉了萬歲爺之命,想接公主去烏鑲台一聚……」多爾濟沉聲道:「恐怕暫時不能了,公主她……半月前發了舊病,如今一日重似一日……」他沒說下去,我卻再忍不住,上前略一行禮便衝進了帳子。
塌上的人靜靜地躺著,我悄悄地挪上前去,看到了十格格的臉。她沉沉地睡著,或許是之前有人講了笑話給她聽,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整張面龐那麼寧靜而又安詳,一恍惚間,我幾乎忽略了它的極度蒼白和消瘦,只知道眼前這仍是那個洒脫、率性而重情的女孩。
我緩緩蹲下,輕握住她的手,雖是瘦骨嶙峋卻還是熱乎乎的,我回頭一望,只見多爾濟正站在身後,默默地看著十格格。他拍拍我的肩,輕聲道:「她剛睡著。」我點點頭,轉身隨他出了帳子。
他踱出帳子,勉強笑道:「芷洛格格,我沒把她照顧好。只盼你狠狠地罵我。」我搖搖頭,道:「罵你作甚?快告訴我,如兒這是怎麼了?不是一直好好的?」多爾濟低低一嘆,道:「兩年了,我看著她越來越有生氣,越來越安好,我也以為她會一直好好的……可是一個月前,她隨我去打獵,自打回來后便又染了風寒。本以為細加調理,便會康復,誰知前幾日竟又加重起來……」我咬咬嘴唇,道:「大夫怎麼說?」多爾濟不語,只是轉過了身。我心知無望,張口卻無言。
旁邊的梁甫才忽道:「奴才這就回烏鑲台去找胡太醫來。」多爾濟只擺了擺手。
一個侍女跑過來回道:「駙馬爺,公主醒了。」多爾濟一聽,舉步便向帳內邁去。我慌忙跟上。
十格格拉著他的手側過身來,沖我呵呵笑道:「十三嫂,快過來讓我看看!」我訕訕一笑,上前伏在她身畔。十格格摸摸我的臉,皺眉道:「你可瘦多了,十三哥該打!」我勉強道:「瘦了才好看嘛。」多爾濟在旁邊笑道:「如兒,那我是不是更該打?」十格格抬頭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又仔細地看了看我,而後閉上了眼。
多爾濟輕輕拍著她的背,不一會兒,她又睡著了。多爾濟在小心地試著她額上的溫度,我悄然地起身——這空間和時間,都該是留給他們的。
一夜無眠。我睜大了眼睛,不住地想十格格的一切。她最喜愛紅色的衣裳,她只喜歡寬闊的地方,她說過這塞外永遠有我的帳篷,分別時她的眼淚濕透了我半個肩膀……
第二天天剛亮,我便向大帳趕去,在門口卻恰好碰見了胡太醫,後面還跟著八阿哥,二人都是神情凝重。看來梁甫才到底是派了人回去通報,事關十格格,這個責任他是擔不起的。
我緊緊地盯著胡太醫,他並不看我,只低頭沉聲道:「老夫無能為力,這便回去領罪。」說罷緩緩走開。
我一陣暈眩,就地便蹲在了地上,心裡突突直跳,意識有一瞬間缺失。
八阿哥幾乎立刻就把我鉗了起來——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會有這麼大的勁兒。他卻只淡淡地道:「你總得比病人堅強吧。」接著便轉身走遠。
我強忍下心中的痙攣,暗自咬了咬牙,掀開門帘進了帳子。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多爾濟一樣,幾乎長在了十格格的帳子里。她睡的時候,我們靜靜地等她醒來;她醒的時候,我們陪她享受真正的開懷一刻。雖然她每天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說的話也越來越少。但是只要有片刻的清醒,她只是和我們輕輕地說笑,絲毫不減興緻。
我慢慢的冷靜下來,只是每個晚上都暗自祈禱那一天晚些來,再晚些來。
可是,就像阿瑪說的,自然不僅無情,而且可怕。
五天之後。近正午時,十格格又一次慢慢醒過來,面色微紅,眼神清明,精神明顯好過已往——當時我不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睜開眼睛,只是覺得欣慰而振奮。
她捏捏我的臉,輕輕道:「都沒有二兩肉,小心十三哥不要你。」我笑道:「那正好,我正愁著沒地方打發他哩!」十格格哼聲撇撇嘴,忽地想到什麼,向著多爾濟問道:「十三哥送咱們那隻風箏可還在?」多爾濟笑道:「你的嫁妝,怎麼能不在?」說著叫了侍女取了那隻美人風箏過來,交給了十格格。她輕輕撫著風箏,吐出幾個字:「怪想見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我還是聽到了她的話,不禁心中一顫,幾乎要流下淚來,第一次有些不好的預感。
可她隨即抬起頭來,微笑道:「多爾濟,洛洛,外面天兒怎麼樣,咱們去放風箏,如何?」我一愣,剛要勸阻她,多爾濟卻已簡短地開了口:「走吧!」
不高不低的小山坡上。午後的陽光毫不吝惜地灑向每一個人。
十格格滿足地蜷在毛毯里,輕輕倚住身後的多爾濟,眯著眼睛看著天上的風箏。我把手中的線軸交在她手裡,笑道:「如兒,你可知道,這是我第一次放風箏,就飛得這麼高。我可要佩服我自己了。」因為這是我為你放的。這是我當時沒說出口的話,但她輕輕地笑了,我知道她懂。
她更深地向後靠了靠,輕笑道:「多爾濟,我早說過箏兒是個好名字。」多爾濟伸手攬住她,重重點頭:「當然。等我們有了孩子,就叫她箏兒。」十格格道:「可惜今生,怕是不能了。如果人有來世,我還等著你們,你們——也別忘了我。」她看看我,又抬起手撫著多爾濟的臉。
多爾濟握住她的手,一字一頓地道:「如果人有來世,我只願它是今生的重複。」十格格忽地抬頭看向天空,陽光正刺向眼底,可她並不躲避,只是直視著越飛越高的風箏,靜靜地,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划落。她緩緩地合上了眼。
我猛地轉過身去,狠狠地咬住了牙關,撒腿就跑,身心都幾乎是麻木的,只是跑,只是機械地流淚。不知跑過了幾個山坡,不知跑了多久哭了多久,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遠處,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正緩緩飛去,再無羈絆,再無束縛,只是向著那遙不可及的藍天白雲,慢慢地變成了一個黑點兒。我忽地一個激靈,抱緊了雙臂低下頭來——十格格,她終究還是走了。該走的時候,誰又能不走呢?
深夜。
營帳邊仍是燈火通明,人們恐怕都在忙著十格格的後事。多爾濟是個好樣的。我能看出他的悲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但是他的行動比任何人都更冷靜。他只是硬生生地咬牙堅持著,協同八阿哥打點一切。而我卻不行,我只想遠遠地逃開。
夜幕綴滿了星,今晚的夜色比任何一天都要美好。但我想的只是,白天的那隻風箏,如今飄到了哪裡?這天上的繁星中,究竟會不會有一顆,是她幻化而成呢?如果是,那麼就對我眨眨眼吧!
可是未等我看清,淚水已經模糊了我的眼。閉上眼,忽然想起了那首歌,我輕輕地哼了起來:白月光心裡某個地方那麼亮卻那麼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在心上卻不在身旁擦不干你當時的淚光路太長追不回原諒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想遺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你的捆綁無法釋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越圓滿越覺得孤單擦不幹回憶里的淚光路太長怎麼補償想隱藏卻在生長
朦朧中有人輕柔地拭去了我臉上的淚水,我怯怯地睜開眼,碰到的是兩顆星星——不,是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定定地看著我。
我全身鬆懈,猛地撲上去摟住他的腰:「十三!十三……十三……」再說不出其它話來。可那人只是安靜地任我抱著,不發一言。終於,他輕輕地推開了我,扶著我的肩,星星不見了,被重重的霧氣圍住——我手足僵硬地看著來人,這是八阿哥!
「真可惜,是我。」他聳了聳肩。
我扯出一個想必難看至極的笑容,訕訕地道:「瞎說什麼。」他仰身躺在草地上,懶懶地道:「不想笑就別笑,沒人要看。」我黯然道:「我的確笑不出,此刻我只想大哭一場。」八阿哥沉默半響,方緩緩道:「洛洛,你的感情太多了,分的人也太多了,你不累么?」我側頭看向他靜若潭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問道:「那你呢?難道你就輕鬆得狠?」他不答,只淡淡地道:「你可知道,你信任的人越多,你喜愛的人越多,能讓你傷心流淚的人也越多。你長大些就會明白,隱藏自己才能避免傷害。」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道:「原來沒有一個人,值得你真心面對。」他輕輕地笑了:「當然有。聽我講講她的故事?」他拍拍身邊的位置。
我點點頭,卻只是挪開些距離,也躺在地上,抬頭看向夜空繁星,聽他輕聲慢語,講述他額娘的故事。那個最難熬的晚上,終於就這樣艱難的過去。
而之後的日子呢?該如何往下走?
還好我不用自己想。自從回到了烏鑲台駐地,我就病了——有人說是傳染所致,有人說是夜風傷寒,還有人說是抑鬱成疾——我也不管是怎樣,只是每天暈乎乎地吃成堆的葯,之後昏昏沉沉地睡去……可是,有些寂靜無聲的夜裡,還是不得不醒來,之後,一些讓人為之心絞的臉龐,就會像身上隱隱作痛的傷疤一樣,不斷提醒著我,讓我生生地睜著雙眼,直到天明。
而外面的世界,所有的人,都離我越來越遠。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了。葉子的這封信,終於讓我感到了些許力量。
阿瑪已經踱回我身旁,看著我的眼睛道:「芷兒,你的病該好了!」我一震,不禁咬咬嘴唇向後縮去。阿瑪皺了皺眉,忽地厲聲道:「給我起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聲色俱厲的表情,身不由主地坐了起來。奐兒也嚇了一跳,慌忙上來扶我下榻。
我顫巍巍地站在阿瑪面前,一半是不習慣站起來,一半是害怕他。阿瑪看著我,不由搖頭嘆氣,拉過我,不由分說就向外面走去。
光亮晃進我的眼睛,我忙伸手擋住眼睛。阿瑪一徑拉著我走到馬場,我忽地想起葉子信上寫的——他每天都去馬場,不到晚上不回去——不禁越發難受。
阿瑪見我停下腳步,也返過身來,輕聲問道:「芷兒,你可知道,當你一個人的時候,該怎樣才不會孤獨?」我苦笑道:「阿瑪,您讓我享受孤獨?恐怕我做不到。我想他們,發瘋地想。」阿瑪搖搖頭,向馬場里望去。只見一抹黃色的影子正騎著馬輕輕慢跑,是康熙爺。他看到了我們,微笑著點了點頭,便又走開去。阿瑪緩緩道:「當這孤獨成了人的一部分,像血液般日日流動,他便再感覺不到。」我一怔。
阿瑪掉過頭來,輕笑道:「你不必懂這個。只需站起來,騎騎馬,和我打打坐,阿瑪包你痊癒!」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正想答話,忽聽得南面帳篷囂聲大作,嘈雜得很。康熙爺也被驚動,十幾個侍衛衝進了馬場將他團團護住,阿瑪握緊了我的手。
終於,人聲漸遠,一個侍衛飛奔而來,大口喘著氣,道:「啟稟萬歲爺,有刺客刺傷了太子爺!」康熙爺忙問道:「傷勢如何?」卻見太子爺帶著幾個侍衛策馬趕到,他下馬向康熙爺跪道:「讓皇父受驚了。」康熙爺早鎮定下來,問道:「傷在哪兒?」太子爺放開捂著右臂的手,只見血染紅了他一片衣衫,看來傷勢頗是不輕。他仍是捂住傷口,到康熙爺身邊護衛。
一時間眾人都屏住了呼吸,嚴陣以待。可是四周偏偏毫無動靜。
一大隊侍衛又火速奔來,護在康熙爺和幾位王爺周圍。我和阿瑪身邊也站滿了人。我心裡反而漸漸輕鬆下來——這種陣勢,什麼刺客也嚇跑了。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鄂倫岱飛馬來報:「刺客已不知所蹤,不過皇上大可放心,大隊侍衛已在營地周圍仔細搜查,而臣也派人火速去胡倫巴各旗通報,必將力保大營安全。」康熙爺只是略略點頭,看上去頗為疲倦。只聽鄂倫岱向太子爺問道:「不知太子爺可否見到那刺客的形容,咱們也方便搜捕。」太子爺稍一思索,道:「也不必了。那小賊敢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我,必是有人謀划接應,現下倒也不用再找。只是,要全力護衛皇父,不得有半點差池!」鄂倫岱連連應聲。康熙爺沉聲道:「退下去,該幹什麼你們都該知道。」又轉身對侍衛們道:「你們護送太子爺回去,把蔣太醫、孫太醫都召來給太子調理傷口,知道么?」關心的話語,調子卻只是淡淡。
太子爺又再三關切其父,這才在人攙扶下離去。
整個下午,所有人的臉上都緊繃繃的,侍衛們更像是上了發條一般,一絲不苟地到處巡邏察看——可是我卻毫無緊張之感,太子爺被刺或許是大事一件,但對我來說,遠沒有第一次來得驚心動魄。
就是因為上一次的行刺,在眾皇子中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太子爺被廢,八阿哥經歷了一番浮沉,而十三,就自那以後,變成了一個生活在皇父眼角的人——沒有被忽視,只是因為不放心。十三呵,十三……我第一次慶幸他不在這是非之地。
那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是日日縱馬,還是飲酒解憂?他還困擾么?還傷懷么?他笑的時候,還是會輕蹙著眉頭自嘲么?他可知道我昏昏睡去,只為了能少孤獨一會兒,少想他一會兒?他……
我亂七八糟地想著,忽聽得阿瑪低聲道:「靜心。」我忙斂神斂思,端坐閉眼。
阿瑪,也是鎮靜如常的人之一。他本要我跟著他靜心打坐,之後便被康熙爺叫了去,他讓奐兒伴我呆在帳里,又讓鄂倫岱安排了幾個體己守在外面,以防萬一。
在帳外的鄂倫岱卻粗聲粗氣地布置著,聽上去頗為急躁。我叫了奐兒去把他叫進來敬茶,他一掀門帘閃了進來,看上去頗為躊躇。
寒暄了半天,我方問道:「叔叔是為何事心煩?」他搓搓手道:「洛洛,我原不該跟你說這些,但是……」他皺皺眉沒說下去。
我有些明白,看著他道:「和八爺有關?」他點點頭,道:「你看,太子爺和八爺水火不容,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今次伴駕隨行的,只有他們二位。這太子爺遇刺,怕是所有人心裡都有個計較啊!」我想了想,頗有些納悶:「話是這麼說,可這道理太過於明顯刻意了。我反倒相信八爺絕不會是那主使之人。」鄂倫岱道:「不錯。八爺也是這樣講。只是他一直在風口浪尖上,在皇上面前,實在是不能再有一絲閃失了呀!」我嘆了口氣,這就是那個小心翼翼的八阿哥,庸德庸言,進退得宜,步步為營,卻偏偏被推入了誰都想不到的絕境。究竟為什麼他所做的一切為了逼近皇位的準備,反而讓他離那個皇位越來越遠呢?我一直想不通,恐怕連他自己都很無奈,「皇上……莫非也懷疑他?」我問道。
鄂倫岱咬了咬牙,道:「皇上對這件事,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說啊!」我長出了口氣,的確,君心難測時,往往最可怕,不禁也無奈道:「誰能知道那位老人家在想些什麼呢?」鄂倫岱苦笑道:「還能有誰?或許只有你阿瑪還知道一二。我只盼從他那裡得點風聲。」我搖搖頭:「叔叔,阿瑪和皇上一向只做閑談從不涉及其他,您也知道的。不過我自會幫八爺過問,您讓他放寬心便是。」鄂倫岱點點頭,道:「到底你和八爺的交情不會淡的。」說完轉身離去。
次日傍晚。
我帶著奐兒,從鄂倫岱的帳子出來向回走去。昨日阿瑪回來,說是只和皇上對弈,但看上去康熙爺似乎並不打算繼續追究此事,只跟他感嘆兒子養多了債多,心操個沒完沒了。
阿瑪本極力勸我莫多理會這些事,可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讓八阿哥他們放心為好,這才走了這一趟。鄂倫岱聽了,也鬆了一口氣。
我邊走邊想,此事竟然能就此告一段落,在這些機關算盡的人精里,倒也奇了。忽地旁邊奐兒直拽我的衣袖,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太子爺正在簇擁之下向內帳走去。我心裡一驚,忙向旁邊帳篷后一閃,向營帳外圍走去——現在的太子爺,我實在不知道如何面對,更害怕看他那越來越冷的臉,會讓人渾身發顫。
正自琢磨著,忽然前面一個人不輕不重地撞在我身上,我抬頭一望,瞬間有些恍惚。那是個高個兒的侍衛,戴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其餘的地方也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絡腮鬍子,可是,和這幅兇相不相匹配的就是,他輕輕地看了我一眼,只這一眼,讓我幾乎要呼出聲來。那是十三,如假包換的十三!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奐兒也認出了他,只是張大了嘴:「您……您……」十三俯身跪在地上,道:「奴才該死,走路沒長眼睛,望格格恕罪!」我好不容易順過了氣,勉強鎮定道:「你起來吧。」他低頭起身,閃在一旁,等我踱過去時,迅速地在我耳邊輕道:「亥時你帳里見,萬萬保密。」我輕輕點頭,努力不看他一眼,拽著奐兒仍是緩步走開。
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帳子里的,只是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著要竄出喉嚨來。不是沒期待過,不是沒幻想過,但是你心心念念的人真正出現時,卻往往都在意料之外,所以你才會輕易被那種狂喜瞬間淹沒。
還是奐兒邊奉茶邊嘆道:「格格,這回十三爺的心,您該知道了!他可是特意為您來的,真不知擔了多大風險!」我微笑道:「我又沒叫他來。」奐兒又是皺眉又是嘆氣道:「我的好格格,您跟別人這麼說說也就罷了,和奐兒您還矯情!您呀,夜裡說夢話的時候,奴婢可在旁邊都聽到了!」蒼天啊!說夢話——怎麼我還有這毛病自己都不知道?!
我臉上呼呼的發熱,一轉身抓住了奐兒急道:「丫頭快說,我,我都說些什麼了我……」奐兒噗嗤一笑,道:「呃,奴婢記性不好,倒都忘了。」說著輕閃開身去,防備的看著我。我哪裡能放了她,衝上去使勁擰擰她的蘋果臉,氣道:「那你可永遠別想起來,嗯?」奐兒拉著長聲道:「是!」說著扶我坐下,重新給我梳了個「喜鵲尾」,又為我換上了件罩著青紗外袍的白色水袖長裙,腰間綴一條青色的腰帶。
萬事具備。她笑著打量著我道:「哼,格格,這兩個月您懶怠打扮,沒的讓那些蒙古公主搶了風頭。今天呀,你可是要多好看就多好看。」我不禁輕輕一笑。
為誰凋落為誰顏?唉,桑璇啊桑璇,不就是一個男人么,還是個總是讓你等待讓你生氣讓你傷心的男人,他值得么?
他或許值得。今晚我將給自己一個答案。
遠處傳來一陣陣隱約的吼叫聲和喝彩聲,更顯得帳內寂靜。阿瑪去了將軍泡子拜祖父,估計要晚些回來。而還好晚上有個什麼摔角拔河大會,又省了我不少力氣——那些難辦的「帳外貼身冷麵帥哥保鏢」一至七號,說什麼阿瑪的吩咐,「保護格格安全」,必須遵從,絕不肯走。我口吐蓮花,教育他們千萬不要浪費資源,是運動的料子就趕快去參加運動會才是正道,好說歹說是把他們哄走了。
而現在,我終於可以一邊數著自己的呼吸,一邊……等著十三。又是我等他,我搖搖頭,真懷疑這一輩子我要等他多少次,加在一起要等多久?阿瑪昨天見了康熙爺之後回來時說,只有無所待的孤獨,才是真正逍遙。我當時聽得還是迷迷糊糊,此刻卻依稀有些明白。
忽然,身後的帳簾一聲響動,有人悄悄地走了進來,我全身緊繃起來,是他來了。那人慢慢地靠近我,靠近我,整個帳中只有他的腳步聲。我咬咬嘴唇,被定在原地一般不敢動,只怕萬一動了發現這腳步聲是幻覺。
終於,他停住了,一雙手臂驀地從背後攬我入懷,環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呵,這溫暖,終於實實在在了。
我慢慢側過臉去,想好好看看他,他瘦了么,憔悴了吧……可他卻不讓我動,只在我耳邊輕聲道:「別作聲,洛洛,別看我,別問我,別罵我,就讓我這麼抱著你,抱一會兒。」他輕輕地將臉埋在我的發里,絡腮鬍子摩蹭著我的脖子,痒痒的感覺讓我有點兒想哭,我握住他的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全身放鬆下來。
良久,十三終於放開了手,將我轉過來對著他。我本來想哭的衝動忽地消失了,因為面前的這張臉實在是像極了古天樂在尋秦記里的大鬍子喬裝扮相,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十三先是歪著頭無奈地看著我樂,後來卻也咧開嘴大笑起來。
我指了指他,點頭贊道:「牙真白!」仍是笑個不止。他索性扯掉了頭上的大帽子,直衝我齜牙眨眼,還作勢要撲上來胳肢我。我一看他的架勢,忙舉手投降,強忍住了笑,只是看向他。
唉,我想只要星星不滅,那麼我就會永遠記得他的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就像那天夜裡的星,我們周圍也像那一夜的天空,忽然靜了下來,靜得讓人心動。我倆都斂了神色,在對方的眼睛里找自己的倒影。十三慢慢抬起手來,撩開我頰邊的碎發,柔聲道:「洛洛,想我了么?」我別開臉去不看他。他湊近了,又輕輕地問:「那就是,還在氣我?」我一愣,不禁抬起頭來,想來自己的樣子一定是傻得不行——氣他??
天啊!我竟忘了自己還在和他生氣。為什麼生氣來著?我咬咬牙,低下頭暗暗回想。
十三卻以為我還在耍脾氣,低下頭來好言好語道:「洛洛,你聽我說……」誰知,就在此時,帳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和十三同時一驚。我慌忙站起身來,四周一掃,來不及多想,便將他推向角落裡以虎皮做的一展屏風之後。
門外響起了太子爺的聲音:「你們在這裡守著,誰都不許進去。」我心一涼,頭髮都要豎了起來,再看十三,他的臉色陰霾,只緊緊地抿著嘴唇。我握緊他的手,迅速地沖他點了個頭,趕緊閃了出來。
太子爺幾乎同時掀簾而入。我強作鎮定,福身道:「芷洛給太子爺請安。太子爺怎麼沒去摔角大會?」太子爺斜睨著我笑道:「自是從那兒過來的。幸好我來走走,要不然,你這帳子,和你這人,是真難靠近啊!」我不敢看他,只能笑道:「還不都是那刺客蟊賊鬧得,人人不得不防。」太子爺慢慢走近我,我聞到他身上有濃濃的酒氣。他冷笑道:「噢?你記得那刺客。那你——不問問我的傷么?」我心裡叫了一聲苦,暗暗退了兩步,偷眼看到十三藏得地方倒是很安全,方笑道:「是我的不是。太子爺,您的傷……」「算了!」他冷冷地一聲低喝。我說不下去,只能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色——平靜得可怕的臉色。
他緊盯著我,輕咬著牙道:「芷洛,你以為我還在乎你關不關心我么?你以為,我還在乎么?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當所有的人都和你爭,和你斗,要背叛你,打垮你,你就會和我一樣,什麼都不在乎!」我的心被這話刺得直發冷。
他轉過身去坐在墊上,兩手支在身後,竟然仰頭笑了。半響,他猛地看向我,上下不住打量。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整整衣裳掩住胸口。
他嘲弄似地一撇嘴:「呵,今晚你真是個美人兒啊!你說說,怎麼能怪老八和老十三偏要和我爭呢?」他跨上一步,隨後向我步步逼近。我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輕喘著氣緩緩向後退去。
太子爺眯著眼看著我,道:「芷洛,我真不明白,你看上老十三哪點了?他夠詐,還是他夠奸?還是他和你一樣,都會偽裝,會背叛?」聽著他尖刻的語調,我心頭火起,怒視著他道:「告訴你,你想錯他了!他從來沒背叛過你……」他作出恍然的樣子,道:「噢!呵哈,我是想錯他了。我曾經以為,他是我能信賴的人,你既移情於他,我就不再強求。結果呢?結果呢?」他吼了起來。
我的後背貼到了帳子,已經退無可退,只能挨著壁面磨蹭。可太子爺忽地抬手將我圈住,頭就俯了下來。我拚命地晃著頭不讓他靠近,他暫時停了動作,略抬起身,紅著眼睛道:「我告訴你,什麼都是我的,什麼都跑不了!就連你,也早該是我的女人了!今天,我就成全你!」我拼著最後一口氣,用力支著他的胸口,大聲地喊著,企圖喚醒他:「太子爺,不要這樣!您忘了么?您從來不會這麼對我的。」他一聽,反而狂笑道:「我不會?哈哈哈,有什麼我不會的?肆惡虐眾,暴戾**,奢靡無道,強買民女……他們說的,我就做給他們看!現在我全都會了!」說完,他狠狠地鉗住我,重重地壓上來。
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拚命地喊著「救命」,使勁的掙扎著,踢他揣他,可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勁兒。他舉手將我的罩衫向下拉去,雙手制住我,嘴唇狠狠地落在我的臉上,脖頸上,胸口前,我絕望地踢打著,扭動著,幾乎要咬斷自己的舌頭,卻怎麼也躲不開他。
忽然,我眼前閃出一道光亮。我想起了十三。
十三在那兒!我幾乎馬上要脫口而出:十三,快來救我!救我……可是,轉瞬之間,我的心又在狂喊:別,千萬別出來,不能讓太子爺發現你,絕對不能!
可是,太子爺已經在解我的腰帶,他的另一隻手撩起了我的裙子。我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光了,側過頭去,我只恨不能就此死去。
「你在幹什麼?」一聲怒吼響起,對我而言,如同天籟之音。太子爺驀地停手,向後看去。
我無力地滑到地上,伸手將罩衫拉起,抬頭一望,只見八阿哥正踱上前來,面若寒冰,冷冷地看向太子爺。
太子爺瞬間恢復了冷靜,扯出一絲笑道:「八弟又要來湊湊熱鬧?真是有膽!」八阿哥不動聲色,只道:「臣弟只是隨皇父來看佟老爺子,倒不知二哥所為何來?」我一驚,坐起身來盯著八阿哥,他並不看我,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已經慌亂的太子爺。
太子爺臉色發白,道:「皇……皇阿瑪……」八阿哥淡淡接道:「他老人家在外面等你。」我徹底地站起來了,一重驚險已過,卻仍是全身發冷,只覺山雨欲來。
太子爺長出口氣,咬著牙狠狠地點頭,目光掃過我們二人。隨即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衣裳,擦過八阿哥身邊向帳外大步走去。
八阿哥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我手忙腳亂地把腰帶系好,而後送他一個苦笑。他搖搖頭,鼻子里出了口氣,也向外走去,可就在要邁出門的一刻,他卻轉過身來,在空中畫了一個符號,那是好久以前我寫給他的:^^我的心突然有一瞬間的安定。
可下一刻,我已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很想走到屏風後面去看看十三怎麼樣,卻又不敢貿然行事,只能像困獸一樣不住地轉來轉去,幾次都要跌倒。
只聽帳外康熙爺高聲道:「老佟,快來看看朕的這些好兒子!」阿瑪回來了!我忙躲在門口側耳傾聽。可是只聽到一聲長嘆,而後就再無聲響。
幸好,阿瑪掀起門帘急匆匆地走進來。
我忙奔到他面前:「阿瑪!」他卻緊緊皺著眉,盯著我,讓我覺得反倒是自己做錯了事的小孩子,幾乎就要開口道歉。終於他嘆了口氣道:「你這丫頭啊!」說著攬著我的肩坐在塌上,要為我檢查外傷。
我忙問道:「阿瑪,外面的人可都散了?」阿瑪疑惑地看著我,點了點頭。我起身就衝到屏風後面,十三在那兒,一瞬不瞬地瞅著我,眼睛紅紅的。
我笑著沖他拚命地眨眨眼,示意自己沒事。他動了動身子,伸出手來似乎要摸摸我的臉,卻又馬上收了回去。
阿瑪在旁邊忽地低喊道:「十三爺!你……」十三勉強沖阿瑪一笑,站起了身。阿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苦笑道:「唉!我老佟真箇沒辦法了。」轉而斂了神色對十三道:「不過,你可知這一冒險,一旦事發,不只你,就連芷兒,都會被連累。」十三挑挑眉,點頭嘆道:「您說得對,我這就走。我也本不該來。」他的口氣讓阿瑪都是一怔,我更是越發茫然。十三卻不發一言,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就向帳外走去。我無力地看著他的背影,半點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心裡悶堵得都要爆炸了,上前就喊:「你站住!」他不聽,也不回頭,眼見著就要出帳。
我急衝上去攔在他身前,剛想沖他大喝一聲,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得一陣眩暈。說不出話來,只能一把拉住他忙著遮掩的手——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傷正橫在他左手心,血仍在流個不止。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抬眼問道:「誰傷你的?」他輕聲一笑,道:「你,洛洛。」我一怔。
他斂了笑意,正色道:「什麼都做不了,我索性替你砍了這一刀。」我重重地出了口氣,心幾乎攪了起來,喉嚨梗得難受極了。
只聽阿瑪道:「得,你們倆人的傷,你們自己治吧。」說完,快步出了帳子。
我回過頭來,捧起那隻不成樣子的血手,淚水終於沖開了心閘,洶湧而出。經歷這一個晚上的折磨、掙扎、煩躁與解脫,我都沒有掉淚;但這一刻,我只想好好地哭。
十三隻是默默地攬過我的頭,擁我入懷,我的眼淚一滴也沒有浪費,盡數灑在他肩膀上。
「洛洛,你說……」十三沒說下去,卻嘆了口氣。
我停下包紮的動作,抬眼看他:「嗯?」他笑笑,道:「你說說我都哪裡好?」我斜瞪了他一眼,低頭繼續,想了想道:「還是說你哪裡不好容易些。」「噢?」十三愣愣地湊過頭來。
我心裡猶豫了幾個來回,終於道:「第一,你三妻四妾,紅顏知己無數;第二,你失寵於人前,失意於人后;第三,你無法保護我甚至會拖累我,因為我是佟佳氏的芷洛;第四……」我停下來。
剛開始說的時候,十三還是略帶笑意地點頭,可是現在,他的眼神已經黯淡下去,本就勉強的笑容徹底不見了,只靜靜地看著我包紮。
我顧不得心酸,只是咬牙狠狠地把繃帶一勒,繫上了扣。只聽十三倒吸了一大口涼氣,苦笑道:「洛洛,原來你這樣狠。」我緩緩道:「這些都是你一直以來想的,不是么?」他霍地站起,僵硬地轉過身去。我忍不住嘆氣,從後面倚在他背上,輕輕摟著他的腰。
他的背慢慢地鬆弛下來,聲音卻仍然壓抑:「事實就是如此。你看,今天晚上,二哥那個混帳那樣欺負你,我就只能躲在角落裡不能出來,還要靠別人來解救你!我不是懦夫我是什麼?」我迅速接道:「你要是真衝出來才是懦夫,還是莽夫!十三,太子爺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應付的,只除了——萬歲爺。所以,說不定今天我是因禍得福,他再不會糾纏我了。」十三轉過身來,偏著頭看我,咧嘴道:「洛洛,你簡直冷靜得可怕。」他頓了頓,道:「你可知我這次為什麼前來塞外?」我疑惑地道:「難道不是為了我?」說完自己一陣臉紅。
十三略有些尷尬,遲疑地說:「是皇阿瑪密詔我速來覲見。二哥遇刺,京城大哥的親信林韜又在趁機犯事,一時滿城風雨。這種種事端偏在皇父不在京中之際發生,皇父當然又想到了我……」我驚詫得張大了嘴——太子遇刺,原來康熙爺心中一直懷疑的人竟然是十三!當然他也只是猜度,所以不能大肆宣揚,只是秘密召他出塞,以策萬全罷了。只是他對這個兒子,未免太狠心了!
十三搖頭苦笑,道:「十幾年的父子之情,原來那麼不堪一擊……」我只能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因為這是事實——十三和康熙爺,是永遠也不會再有父子般的溫情了——勸不來,只能慢慢接受,直至麻木。
我晃晃頭,甩掉這個話題,說道:「十三,你知道你最帥的地方在哪裡么?」他一愣。
「是因為你長在宮中,卻沒有那麼多束縛,你和我一樣,喜愛長河落日,喜歡寬闊的地方,可以四海為家……我卻沒想到,原來你也有那許多掛礙。」十三沉吟半響,抿緊了嘴角,終於抬起頭來,堅定地道:「我現在也是如此。」我笑道:「既然這樣,那一二三點,你現在還在乎什麼呢?」他低頭看著我的眼睛,柔聲道:「你。洛洛,我識得那麼多女子,卻偏偏對著你的時候,我從來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做才好。」我眼裡悄悄地又噙滿了淚,低下頭去輕撫著十三受傷的手心,忍不住微笑起來。這不像一句情話,但卻是第一次。第一次,我這樣肯定,十三他,心裡有我,而且是只有我一個。
十三輕輕摟著我,緩緩道:「我忽地有些明白你要什麼了。」我抬起頭來看他,心想我要的你其實已經給了,就在今天晚上。從此我或許可以不再只看到你的喜樂,也可以分享你的憤怒與哀傷。
他微笑道:「有一天,你和我,一起在這草原上落葉生根,騎馬牧羊,喝酒吃肉,日日逍遙,自由自在。你說可好?」我想象著他所描繪的情形,甜蜜中卻忽然有些害怕。美好的往往都只是夢而已。蕭峰和阿朱的塞上許約,最終又飄散在何方?
十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絲絲顫抖,遂擁緊了我。帳外的日光漸漸明亮起來,一寸一寸地射進帳內,我們倆都感到那麼溫暖,似乎那夢般的生活,也可以離我們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