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49 曾經
嘴唇乾渴,頭痛欲裂。
我一時間只是迷迷糊糊,腦海里首先閃過的念頭是:好像有什麼特別大的事情發生了。
對呀!我大驚著坐起來,桑桑剛剛把自己嫁掉了!我不是和她一起喝酒來著?茫然的四處看看,這裡卻是自己的房間。
「主子,您醒了。」小凡幫我拉開床邊帘子,我才發現屋內燭光閃閃,竟好似入夜已深。
蒼天啊,我怎麼記著和桑桑喝酒還是中午來著呢?我暈暈乎乎,猛然想起好像最後的記憶是看見一位大帥哥,我還大聲喊了他一聲呢。
帥哥貌似就是八阿哥?!我不由得啊了一聲,徹底清醒,拉著小凡急問:「我怎麼回來的?四爺呢?知道沒有?生氣了嗎?」「知道了,而且很生氣。」小凡還沒答,四阿哥的聲音卻從旁邊傳來,嚇得我一哆嗦。偏頭一看,他穿著家常衣袍坐在旁邊塌上,手中拿著本書,也正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我只想蒙頭繼續睡。
小凡幫我快速的理了理衣服,我隨手綰上了頭髮。她沖著我無聲的福了福,笑著出門。我偷眼看四阿哥,他似全神貫注的在看書。我只有訕訕自己走過去,諂笑著問:「四爺今晚怎麼有空?」他抬眼望我,我才記起是昨天我特意請他過來幫我寫幾幅帖子,臉上的笑僵了一下,瞬間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胡攪蠻纏。
蹭過去拉著他手臂膩聲道:「四爺要是真生氣就不會在這裡坐著了,是吧?」結果那聲音比我預料的還甜,倒讓自己一哆嗦。
果見四阿哥抽動了下嘴角,把胳膊抽走,瞪了我一眼道:「行了,你給我好好說話。」我吐了吐舌頭,佩服自己居然有敢對著這位冷麵王撒嬌的勇氣。
「四爺,我只這一個姐妹,她也就嫁這麼一回人,保證沒有下次。」我正了正身子說道。
四阿哥面色稍緩,聲音放低些說:「以十三弟和芷洛格格的酒量,你在一旁湊什麼熱鬧。」唉,我今天激動的哪裡還管的了面前放著的是酒是水呢。
「他們倒是想等你酒醒再送回來,誰知你竟昏睡到現在。」四阿哥皺眉繼續說。
「他們兩個可真是!」我又一次想到桑桑居然就這麼嫁給了十三,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的姐妹呵,就這麼變成他人的妻子,一時我還真的接受不了。四阿哥一笑,我心中暢快,拉著他的手眉飛色舞的講那場猶如在夢裡的婚禮。
我正說的興高采烈,卻偶然間瞟見四阿哥似聽得有些心不在焉,於是猛地住了話頭,果見他一愣之下方才發覺。
「四爺對這件事不大高興?」我心中一沉,問道。
「佟老爺子這回做的有失妥當。」四阿哥沉默半晌,緩緩開口道。
「他也是想在遠行前了卻最後牽挂,」我猶豫了一下,「十三爺,是會正式娶洛洛過門的吧?」「皇阿瑪最近聖躬違和,十三弟一時間也不好提。」四阿哥微眯眼睛,「況且他……也不比往昔。」「再去請求賜婚,還是洛洛這麼個皇上心中不甚喜的人物,便是答應了,對十三爺也無甚好處。」我接著他說道,只覺心中發涼,強自輕笑一聲:「只是十三爺現如今並不在乎這些個事。」「他現如今不在乎,難不成一輩子不在乎?以十三弟的抱負才華,真甘心如現在一般整日間遊山玩水?」四阿哥哼了一聲,「他們現在這算是成婚,可想沒想過若是皇阿瑪當真不允,那便如何是好?芷洛格格算是未出閣的姑娘,和十三弟除了男女之防后,那些止不住的風言風語,怕是對她也不好吧。」我轉過身去,今日一直在雲端的心直直跌入谷底。四阿哥其實並不希望十三娶桑桑,尤其是現在。十三不在乎,四阿哥卻不想讓他做任何可能會讓康熙不喜的事情。
「倒是洛洛耽誤十三爺了。」我也不禁哼了一聲,桑桑被說成累贅一般,她現在跟了十三,自己就不冒險吃虧?
「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四阿哥提聲說道,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是繃緊了臉,看他臉色,也是不好。我移開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其實我何嘗沒想過呢。十三出事時,我潛意識裡也希望桑桑愛的不是他,好過深陷其中,賠上一輩子。只是桑桑的選擇,我總會支持。況且十三和我也相交多年,我自然會努力摒除這念頭。可四阿哥和桑桑,才有多大的交情呢。萬事和順,他自然是對桑桑愛屋及烏,可若真有事發生,他只會想到十三的利益罷了。以他的性子,縱然現在是一片平和,也會顧慮那萬分之一危險。
「芷洛格格是個好姑娘,」我們間沉默了一會,四阿哥輕嘆一聲,復又說道,「也許是我多慮了。」「和十三爺提過這些?」我握緊他的手,望向他。
「你會和芷洛格格提?」他挑眉反問自然不會。事已如此,提亦無用。他們若在乎這些,佟老爺子哪裡會安排這麼一場婚禮。我靠在四阿哥身上,悶聲道:「頭真是疼,以後不能這麼喝了。」四阿哥一手抱緊我,一手伸過來幫我輕揉太陽穴,笑道:「你也知道該如此?」我仰頭看他,心中不禁閃出一個疑問,若他在十三的位置,而我是桑桑,他會不會娶我?
不知道。他是雍親王,而我是杜衡。我閉上眼睛,感到他手上緩緩加勁,果然讓我輕鬆很多,不由輕聲道:「四爺,還好我本來就已經嫁給了你。」「本來就已經?」他停手問。
「嗯,本來就已經。」
心中終是擔心,可也無法可想。
桑桑和十三都像是不甚在乎,桑桑樂得自由自在,十三我雖不知他心中是何打算,可看樣子也是被四阿哥勸住,準備過些日子再去和康熙請婚。
這段日子卻是過的逍遙自在。
在雍王府眾多雙眼睛下面,我只規規矩矩的做我的衡福晉。桑桑時不時地來找我,兩個人關起門來鬧翻天。有時攛掇四阿哥帶我出去進香郊遊,或是厚著臉皮跟著十三桑桑逛街騎馬……咳,那兩個人一起威脅我,再學不會就別說認識他們。
桑桑臉上總是神采飛揚,有著任何胭脂水粉都調不出的光彩。她和十三站在一起,時常讓我看得移不開目光來。唉,我苦苦暗戀十三這麼多年,原來還是你們比較般配,我常和桑桑說這句話,她挑眉聳肩,讓我自己去搶。
多年後想起這些日子,彷彿每日里都是陽光明媚,不見憂愁,流光溢彩一般,讓人回想時甚至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入冬的時候,十三又提起請婚的事,卻不知何理由又被四阿哥攔住。十三似有不甘,桑桑卻笑說她可不願早早走進十三那個院子。我知她不想面對十三的妻室子女,暗笑這女人到底要逃避到何時,卻也不忍說她,這件事就如此不了了之。
快到年底時,雍王府里的二阿哥弘昀突染重疾,太醫院裡的人換了好幾批,卻還是毫無起色。四阿哥每日都綳著臉,府里人說話的聲音都自動放低幾拍。
可那孩子還是沒能熬過年關去。
「主子,該起了。」我睡得昏昏沉沉,卻遙遙聽見湘兒的輕喚。我強撐著睜開眼睛,只覺今日格外疲憊,渾身酸軟,想是這些日子有些睡眠不足。
李氏悲傷不能自已,年氏身子本就不好,弘昀的喪葬原該是那拉福晉出面,她卻因觸目傷情想起弘暉的早殤,情緒不穩而犯了舊疾。結果名義上是她總理,事事基本卻都落在我頭上。
我掙扎著坐起來,看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湘兒挽起床幃,小凡端著托盤掀簾進來道:「主子且再勞累一天,過了頭七,事情就會少些。」我點頭起身,接過小凡遞過來的茶含一口在嘴裡,剛要吐出去,突感胃裡一陣噁心,我強忍下去吐了茶,剛覺好些,那噁心之感卻又排山倒海般襲來,讓我乾嘔不止,直到胃酸好像都被吐光了方才罷。
小凡和湘兒都是大驚失色,過來幫我拍背,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擺手示意我沒事,喘了口氣,讓湘兒把我平日里記事的小本拿來。
這幾日忙沒在意,原來這月的月事早就過了好幾天。
「姐姐啊,你這是有了吧?」桑桑瞪大眼睛看我。
「叫你來這是讓你安慰我。」我不耐煩地擺擺手。
「趕緊找人來看看,叫我來有什麼用!」桑桑一撇嘴,伸手過來要摸我的小腹,我閃身躲開,「算了,這兩天我們這裡亂的很,人家剛沒了兒子,過陣再說吧。」「過陣?」桑桑不可思議的看著我,「你不會是不想要孩子吧?」「當然不想要。」我只覺心裏面煩得很。「你老公要是未來雍正爺,你想要孩子嗎?」「雍正的兒子有個叫弘曆的我認識。」桑桑奸笑道,「我回憶過戲說乾隆了,貌似都叫鄭少秋四爺……他是老四,你們家現在排到老三了吧?早就想跟你說了,要生趁現在。」「別鬧了,」我沉下臉,「要是我生了男孩,他不叫弘曆呢?是不是註定活不長?再說了,別人告訴你你兒子是乾隆,你心裡不彆扭?」「也對,」桑桑正了顏色,「不過如果你真有了,難道還能不生?既然是你的孩子,任他是誰、會怎樣你都要負責吧。」我低頭不語,做母親實在有太大的責任,我也從未想過自己的孩子會在這種環境下出生。我不知該怎樣教育我的孩子,也不想多出這份牽挂。
「桑桑,我真沒準備好,如果是該怎麼辦?」我只覺自己手心冰涼。
「首先先找大夫,是就生下來,看看是男是女再說。」桑桑聳肩。
我捂住臉,還用她說。
今夜是弘昀的頭七,李氏復又哭得暈厥過去。我和她房裡的人扶她回去,她醒來見是我,目光冰冷,我識趣的走出門去。大概這府里相信我心中真的替李氏難受的,也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吧。只是我沒做過母親,李氏的心痛大概難體會萬一。
我下意識的摸了摸小腹,平坦如昔。
這晚的覺極輕,迷迷糊糊間好像夢到了好多東西,只是半夢半醒。恍然間好像聽見外面有人推門,我當是夢,一個翻身,可又聽見清晰的腳步聲,我一驚而起,想要叫人,卻看見了掀簾而入的熟悉身影。
不及多想,我下床跑到他身邊急問:「怎麼了,四爺?」「沒事,就想找你說說話。」他身上帶著陣陣寒氣,黑暗中看不清臉上是何表情,只那聲音竟有掩不住的疲憊之感。我心中一痛,不由得伸臂緊緊抱住了他,他身子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
弘昀新喪,他自然不會來我這裡過夜,只白天見面,每次他都是眉頭微蹙、嘴唇緊抿。這個兒子四阿哥本就極喜愛,他受的打擊可想而知。偏他又是個極為克制的性子,心中難受也是忍而不發。我有心安慰,可不得見,也只能看著他這幾日日見消瘦。
「是看到弘昀了?」沉默半晌,我柔聲問道。頭七這天,傳說中死者靈魂並為遠去,會回家看望親屬,四阿哥深夜突然來找我,想來是夢到什麼。
「那孩子竟和我沒什麼可說的,只磕了頭便走,頭也不回。」四阿哥悲道,「養了他一場,竟沒話說。」「想來他是怕你傷心,那孩子平日里就極孝順的,是不是?」我突然想起弘暉去時,四阿哥擺了滿桌他平日的墨跡。
四阿哥點點頭,復又嘆了口氣。我有心引他說話,他又絮絮說了些弘昀平日的事情,抱著我的手臂越來越緊。
「那孩子和這塵世緣分盡了,四爺也莫要操心,他自有去處的。」見他聲音已經與平日無異,我柔聲說道。
「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我先走了。」他轉身要走,我握了他的手想送他出門,提步起來,不由哎呀一聲,原來剛才起的急,竟未穿鞋就跑了下來。四阿哥順著我的目光望下去,將我橫抱而起走到床邊,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輕輕放下。
「衡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沒起身,只將臉貼在我臉頰旁邊,呼出的氣熱熱的噴在我的耳後。我心中一動,一句話衝口而出:「四爺,我們的孩子,你會對他好嗎?」「我們的孩子?你難不成……」他直起身來驚問。
「也許,我也不知道。四爺明天請人過來看看吧。」我輕輕推了推他,「今兒晚了,快走吧。」
面前的老太醫隔著帘子向我行了禮,轉身退去。我有些無語,拜託,好歹也說一聲到底是不是啊。湘兒過來扶我坐起,我心中不知為何竟頗為忐忑。要真的是有了怎麼辦?
誰知等了許久,外面也不見有動靜,我不耐煩地要往外走,卻正撞見四阿哥掀簾而入。抬眼看他,竟是滿面笑容,徑直向我走過來擁我入懷,在我耳邊低聲道:「寶貝兒,你真的要做額娘了。」我也不知是喜是驚是憂,木然任四阿哥拉我過去坐下,呆了許久才問出一句:「多久了?」「薛太醫方才說已有一月多。他說脈象甚是平穩,只開了副滋補方子,你願喝便喝,不喝平日里注意些也就罷了。你房裡的人我看不妥,都是些年輕丫頭,先讓福晉房裡的幾個老嬤嬤過來照應幾日可好?」四阿哥微笑道。我聽他甚是熟練的安排這些事宜,只是低頭不語。四阿哥側過頭來在我耳邊親了一下,又柔聲問:「怎麼好像是不大高興?」「沒有不高興,只是有些突然。」我勉強笑道。他收了笑意,握住我手:「衡兒,你在怕?怕什麼?」我一驚,抬頭正對上他探究的眸子,本能的搖了搖頭。
「凡事有我,輪不到你來煩心。」四阿哥輕嘆一聲,握著我的手緊了緊。
桑桑說的對,既然這孩子選擇我做母親,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或她後悔就是了,多想並無益處。想起四阿哥剛才臉上我從未見過的喜悅,心裡終於有了絲要為人母的喜悅,偏頭笑道:「四爺,我要生個女兒。」生個女兒,寵她愛她,讓她像公主般長大,甚至不懂人世間的煩惱憂愁,我過不了的生活,要給她。正自遐想,卻聽四阿哥也是笑道:「好,我們生個女兒。不過這一個,是兒子。」他伸手輕撫我的小腹,眼裡儘是濃濃笑意,我要開口再說,他卻湊過來吻住我的唇,我的那句「不行,偏要生女兒。」就這樣憋在了嗓子里。
接下來的日子,可以用一句話概括:頭暈目眩,吐到生不如死。
「蒼天啊,你再這樣不吃東西,還能不能活下去了?」桑桑有些擔憂的看著早就被折騰的沒有氣力的我。
「那是什麼太醫啊,開始還說沒事,後來又說向我發應這麼重他也沒見過,總之忍忍就好了。」我喘了口氣,悲憤不已。他倒是來忍忍試試?基本上吃什麼吐什麼,嘴裡只要有東西就噁心,早上最強烈那會,怕是連膽汁都快吐乾淨了。連茶都喝不進,唯一能灌進去的只有白水。
「你這懷的是什麼破小孩?」桑桑無語半天,突然冒出來一句。我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有狠狠瞪她一眼,心中卻也不禁有些贊同。
「親愛的,想想有什麼想吃的?能夠下咽的東西?」桑桑嘆了口氣,湊過來問。
「有,」我絕望的說,「我想吃五道口多樂之日的水果冰,D.Q加了奧利奧的草莓冰,你去中關村時順便幫我帶一份?」桑桑瞪我一眼,我馬上做了個我已經夠慘了的表情,她聳肩道:「再這樣下去,你們家四爺怕是給你弄出刨冰機也再所不惜。」「給點柔情好不好?」我可憐兮兮的看著桑桑。她也拿了個墊子躺在我身旁,握住我手道:「你還缺柔情?四爺天天怎麼對你呢?」「主子,那拉福晉打發人來,問她昨兒拿過來的山楂糕您用了沒有?」湘兒掀簾進來回話。我聽到山楂糕三個字,馬上想起那甜膩膩的感覺,一陣反胃,卻還是答道:「你去說,那糕還是能少用些,謝謝福晉賞賜。」湘兒行禮而出,我發現桑桑側頭看著我出神,我推她一把,她皺眉問:「你真吃的下?」「吃不下。」我轉過頭去,她便也不再言語。
雍王府中剛辦完喪事我便傳出有孕,各人都自各懷心事,只見我均是笑臉相迎。各房陸續送來賀禮,那拉福晉也時有賞賜。四阿哥只讓我在房中靜養,可那些我以前能躲就躲的應酬,現在若有體力,大概會是強撐著去。
「桑桑寶貝兒,」我輕聲道,「有了孩子,真的有些不同。我的孩子以後要在這裡長大,我是不是不能那麼任性了?」「孩子……」桑桑喃喃道,「我都替你怕。」「十三要是願意,你在這裡陪我住上幾日?」我笑轉話題。
「輪的到他不願意么?」桑桑哼了一聲,臉上一紅。
我鄙視了她一眼,什麼時候她才習慣已經嫁人的事實呢?
桑桑這一住,卻是一直住到了正月過才走。看著十三每次來無奈的眼神,我倒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想想好歹也是我認識這個女人在先吧?理他的。
過了正月,我的反應方才好了些,每日里好歹能吃些水煮蔬菜,不用像之前那樣只吃了吐吐了再吃。德妃倒是常遣人來問,補品也是一堆堆的送進來,想是四阿哥子嗣實為艱難,她也頗為關注。於是身子稍有些力氣,我便和四阿哥說進宮謝恩,四阿哥也不甚反對,只讓我等他下朝後一起過去。
「主子,您小心著走。」小凡在一旁扶我,我抽了手出來笑道,「何至於此?倒是連個台階也上不去?」「您若稍出了些差錯,我們可不敢看四爺那麼冷的臉。」小凡吐吐舌頭,我向前望望,卻是到了長春宮前。
遙遙望見小桂子等在那裡,見我過來小跑著迎過來打了千,「衡福晉,爺有事要耽擱一會,讓您先進去不用等他,他過會就來。」我點頭帶著小凡往前走,徑直到了德妃慣常住的西院,卻見德妃身邊的崔嬤嬤賠笑迎出道,「衡福晉來的可真是不巧,娘娘昨兒得了個夢,現在正在後面佛堂給四爺十四爺祈福呢,您怕是要到偏廳稍侯了。」「有勞嬤嬤。」我笑答,跟在她身後進屋,屋內熱氣驟然間沖的我一哆嗦。崔嬤嬤引著我進去,替我掀簾,回頭笑道:「今兒真是趕巧,十四爺也挑了這時候來,也在屋內侯著呢。」我腳步稍一遲疑,還是邁進屋去,心中微微一緊,已是瞟到十四坐著喝茶的身影。
微微一嘆,卻想不到再見是這樣場面。
相互行禮、入座、寒暄。十四嘴邊帶著絲微笑,冷漠而疏遠,我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想來也是客套而恰到好處。
「多日未見,十四爺最近可好?」微有些沉默,我猶豫半晌問道。
「好。」他只淡淡說了一個字,目光向我臉上掃來。我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另外一雙眸子,曾在我夢中出現過千百次,其中的情意伴我度過多少漫漫長夜。
小丫頭送茶上來,我接了拿在手裡,抬眼望向十四,發現他眉宇間多了些我陌生的東西,卻是愈發英氣。我張嘴想點說什麼,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不由下意識的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哪知那茶到了嘴裡有股隱隱的腥味,讓我只是一陣噁心,想強忍下去,卻一下子全部嘔了出來。
小凡上來幫我拍背,我喘了幾口氣平了呼吸,向十四道:「多有失禮,十四爺見諒。」「忘了跟嫂子和四哥說一聲,恭喜。」十四微笑說,眼光平平的飄來,沒有焦距。
「四爺,您快屋裡坐,十四爺和衡福晉正在屋內候著呢。」外面小丫頭的聲音脆生生傳來,我轉頭望去,正看見四阿哥邁進屋裡來。
笑了一下,站起身來。
「好孩子,倒讓你們在外面等了那麼久。」德妃望著我們三個笑道。四阿哥和十四忙推說不敢,而我站在四阿哥身旁微笑。
「好了,都坐。」德妃指了指炕上,又沖我說,「衡兒,你過來和我坐,這裡暖和。」我福了福身子走過去,規規矩矩坐在德妃身邊。她笑望了我一眼,和四阿哥道:「老四,你這回可要好好疼媳婦了。」「兒子知道。」四阿哥點頭答道。
「老十四,發什麼愣?昨兒你提的荷葉糕,額娘叫人備了,快嘗嘗有沒有你說的好。」德妃擺了下手,就有丫頭婆子進來擺了幾碟點心進來。
十四謝了德妃,拿起一塊輕咬了一口贊道:「還是額娘的這個好!」德妃笑眯眯的看著他,復又和四阿哥說:「老四,你也嘗嘗。」德妃今日情緒極佳,又絮絮問了些兄弟倆的飲食起居,細細叮囑了我一番。快到午時又要留飯,十四和四阿哥卻不約而同的說下午要出城辦事,這方才罷了,我們三個謝了恩一同出去。
「算來我們兄弟也很久沒有單獨一聚了。」四阿哥邊走邊和十四說道。
「四哥最近忙得緊,不然我倒是有心叨擾。」十四哈哈一笑。
「十四弟何日有空?我自當恭候。」四阿哥笑問。
我跟在他們身後,聽這兩兄弟有說有笑,頭卻暈的很。這段日子沒有好好吃過什麼東西,整日躺著,算來這還是第一次出門。剛才神經綳著坐了小半日,這會站起來只覺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主子,您不舒服?」小凡突然上前一步小聲問。
「沒事。」我沖她搖搖頭,卻發現前面兩個人都已停下腳步。四阿哥走過來柔聲問我:「哪裡不舒服?」「身子有些乏而已,」我輕聲回道,「沒大礙。」「早晨來時沒吃東西?」他伸手拍拍我的臉。
「起來晚了……」我囁喏道。餘光瞟到十四,他正微笑著看我們。
四阿哥沒說什麼,轉過頭去和十四繼續剛才的話題。一陣冷風吹來,讓我渾身一廩。曾幾何時,他看向我的目光也開始帶上面具。
不是衡兒,是嫂子。沒有肆無忌憚的目光,有的只是恰如其分的禮貌和矜持。如今再美的雨中邂逅,也定不會讓十四爺冒冒失失的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小丫頭一語定情。如今的我呢?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小腹。
那時候,他年少,我任性。可再回首時,竟真好似已是百年身。
恍惚間彷彿過了很久,我們終是走到了宮門口。我和四阿哥與十四道別,望著一旁靜候著的馬車,我不禁回想起德妃壽筵那晚情景。
曾那樣絕望的隨四阿哥走上馬車,以為永無相見之日,卻怎麼也想不到再見會如今日。小凡扶著我走上馬車,一時間被塵封在心底的許許多多斷續的畫面一齊湧上心頭,沖的我無法呼吸,近乎本能的回頭望了一眼——十四直直站在那裡,也正望向我。這樣的相望,以前是無奈的甜蜜,如今只是惆悵和嘲諷。
小凡已打起帘子,我低頭走進馬車。四阿哥伸手拉了我一把,我坐在他身邊。
怎麼能忘記,只是不想回憶。若我能夠活到白髮蒼蒼那日,也許會在冬日的午後坐在火爐旁想念那曾經的少年對我純粹的笑容,只是不是現在。現在我還有我的生活要過,那些事情已經徹底過去,並再不會回來。
車輪滾滾,車裡卻是一片寂靜,靜得我好像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那沉默愈壓愈重,讓我有些不自在。
在腦海里找了多個話題,想要開口,馬車卻剛巧顛了一下,我控制不住的往一旁晃去,四阿哥伸臂緊緊抱住我,讓我正好撞在他懷裡。
「我今日要怎麼做,四爺才不會生氣?」我躺在他懷裡沒有動,輕聲問。
「怎麼做都一樣。」他哼了一聲。
我湊過去伸手環住他的腰,往他懷裡又蹭了蹭,抬頭道:「生氣就生氣吧,你最大,你想怎樣便怎樣。」想我當初對著他說喜歡十四,他是何感覺呢?總之即使到了今日也不可能不在乎。就如同我今日還是在意他的妻子兒女們,難以釋懷。只是我們都是一樣選擇吧,既然無法改變,何必糾纏於此?我喜歡過了,他也必然會有那許多女人。
「難得出來一次,想去哪裡?」沉默半晌,四阿哥開口問。我不禁一笑,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裡,感受到他暖暖的體溫,突然間困意襲來,渾身酸軟,於是搖頭道:「這次不算,下次補上。」我在他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我累了,想回家了。」四阿哥沒有回話,我不禁看他:「四爺?」「偏你要叫四爺。」他低頭斜了我一眼。我想了一想,稱呼問題倒是困擾我很久,叫爺?感覺特彆扭,好像差輩;向桑桑叫老十三一樣叫老四?再借我個膽子吧……親愛的?不成。
「相公?」我冒出來一句,四阿哥瞪我一眼,我換一個,「老公?」他皺眉道:「什麼?」我吐吐舌頭,他搖了搖頭:「算了,叫四爺吧,比這些稀奇古怪的強。」「胤禛.」我輕聲喚道。他微微一愣,繼而笑說:「我們回家。」老公,我突然開始期待,我們的孩子會是怎樣。
「衡兒,別在這裡睡。」迷糊間我聽到有人喚我,努力睜開眼睛,原來是四阿哥,不由得又閉上眼。「快起來。」他邊說邊搖了搖我,我不情願的抬起身子,才發現自己趴在炕桌上就睡著了。
自從有了孩子,就變得分外貪睡,時常看著看著書眼皮就不知何時粘在一起。今兒下午自己在屋裡臨了會帖子,怎麼就直接趴著睡了?我揉了揉眼睛,搓手道:「怎麼這麼冷?」四阿哥拉過我手,看了看屋內,皺眉說:「去裡屋睡,那裡暖和。」我看了看爐子,原來不知不覺間滅了。我剛要說話,四阿哥卻扳著臉走了出去。
「主子,奴才該死!」正納悶,一個小丫頭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點好爐子,跪下給我磕頭。我讓她快起來,快步走到外間,只見在外面伺候的丫環婆子跪了一地,四阿哥背手而站,正冷聲問道:「該怎麼罰?你們自己說吧。」「是我不讓人進去的,想自己呆一會,哪裡知道睡著了呢?」我忙走到他身旁笑說,「別怪她們了。」「當值的兩個自己去管家那裡討打,其餘的扣兩月月錢。記住,沒下次。」四阿哥看了我一眼,「謝衡福晉求情吧。」地上的丫頭婆子全部戰戰兢兢的給我磕了頭,口中稱謝,然後無聲的退出去。我渾身不自在,走到四阿哥身旁問:「你這麼罰,萬一有人心裡忌恨我,使個絆子下個葯可怎麼辦?明明是我不對。」「我到想看看誰敢。」四阿哥淡淡道。「你不喜歡有人在一旁看著你,那些奴才從今往後自有法在屋外讓爐子不滅,哪裡就讓你這麼睡著沒人管?」我不語,今兒這事傳出去,讓我彷彿聽見明天府里傳的話——爺真是寵衡福晉啊,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不能出一點差錯。
「還睡不睡?」四阿哥過來攬住我,柔聲問。我抬頭看他,這哪裡還睡得著?四阿哥卻輕笑道:「衡福晉,恃寵而驕吧。」我撇了撇嘴,心中盤算著讓湘兒晚上記得拿錢補給那些丫頭婆子們,剛想求情免了那兩個丫頭的打,卻見湘兒掀簾而入,有些心有餘悸的看了四阿哥一眼,戰戰兢兢道:「回四爺,回主子,毓慶宮的喜良媛在外面恭候。」「引她去前面花廳,說煩請稍候,我馬上過去。」我看了四阿哥一眼說道。湘兒行禮而去,我沖四阿哥吐下舌頭:「四爺在這裡等我,收完禮就回。」
雍親王子嗣不旺,受寵的側福晉傳出有孕,自是各府都有賀禮表示,妯娌間平日里關係好的,少不了親自來道賀。只不知太子宮裡今兒來的又是哪位喜良媛,我邊走邊向想,在廳外伺候的丫頭替我掀開帘子,我抬腳邁進屋裡,屋內一位盛裝貴婦款款站起身來,我看清她面貌,倒是一愣,菊喜?
「衡福晉吉祥。」菊喜向我淡淡一笑,娉娉婷婷的施禮。
我笑著還禮讓座,在她對面坐下,側頭看她,只覺這她這張臉既陌生又熟悉。以前桑桑在宮裡時,也曾見過幾面,那時因桑桑說她是太子安在身邊的人,我對她印象極深。今日她盛裝華服,自是和當丫頭時不同,只那神情氣色,卻讓我有說不出的感覺。彷彿冷冷拒人於千里之外,高貴聖潔讓人不敢褻瀆,好像她對你說的每句話乃至每一個笑都是極大的恩賜,可這份冷傲高貴加在她的臉上,總有些不太協調的地方。
「菊喜奉太子妃之命向衡福晉道賀,太子妃略備薄禮,請衡福晉隨我過目。」菊喜微微抿了口茶,朗聲說道。旁邊有小太監雙手奉上禮單,我跪下謝恩,菊喜在一旁等我行了大禮后,指著禮物一一介紹。
「衡福晉若無其他事情,菊喜就先告辭。」程式化的對話后,她多一句寒暄都沒有,直接說道。我也不留她,引她出門,她身旁的小丫頭扶著她過了門檻,我剛要道別,卻見她停住腳步,低頭問:「芷洛格格最近可好?」「勞煩喜良媛惦念,她一切都好。」她剛才隻字不提桑桑,好像和我初次相見一樣,現在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我甚覺奇怪,隨口答道。
「不錯,我是日日惦念她,芷洛格格的恩情菊喜一輩子不敢忘!」菊喜猛地抬頭,提高聲音說道,剛才臉上的淡然一掃而光,眼裡閃爍著瘋狂而扭曲的光,看得我不由得渾身一顫,一股涼意本能的直衝頭頂。
「但現在的菊喜不比從前,怕是不大方便去和芷洛格格敘舊了,還請衡福晉代為問候。」我正不知如何答話,卻聽菊喜又接著說,聲音清冷,臉上瞬間又換上了剛才彷彿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的神色。
我看著她,甚至有些懷疑剛才那凄厲的聲音是不是另一個人發出的。
「誰惹你了?板著張臉。」我進去時四阿哥正在炕桌旁寫著什麼,見我過來,放下筆笑問。我沒答話,坐在他身旁,他側過身來握住我手,皺眉道:「這麼涼?來的是誰?」「太子爺新收的喜良媛,以前是洛洛的丫鬟,叫菊喜,四爺可知道?」我自言自語般說,因為想來四阿哥定是不知,他們兄弟那麼多,誰娶個寵妾哪會一一記得?卻沒想到他居然點了點頭,「知道,二哥為了她還著實鬧過一次。」「太子爺為了她?」我奇道。
「那個喜良媛身份本是頗為低微,二哥硬要抬她起來,還為她大擺筵席邀過我們兄弟。」四阿哥搖頭說,「那排場大的不像話,倒真像二哥近日來的作風。」「太子爺為何如此寵愛她?」我想起菊喜剛才的扭曲,還是心有餘悸。
「我從未見過此人,不過現在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誰能把我的衡兒嚇成這樣。」四阿哥攬我入懷,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我覺得她很奇怪……」剛剛那眼神一直在我腦海里浮現,讓我覺得她很……變態。我想起桑桑說她以前偷翻太子給芷洛的東西信件等一系列事情,想起她現在和以前彷彿判若兩人,覺得更加詭異。
「反正我不喜歡她。」四阿哥看著我,我只得又加了一句。他並沒再問,只微微一笑說:「以後這些應酬不喜歡就別去。」我點點頭,不想再談菊喜,便湊過去看四阿哥剛寫的字,卻只一行:「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我大奇,不禁問道:「四爺寫這做什麼?送人?」「十三弟早說讓我寫幅字送他,我剛才閑來無事先練練。」四阿哥收了字答道。
「就送這句?」我大驚。
「嗯。」他毫不在意似的點頭。
送這句做什麼?明知十三最近賦閑在家也不是他本意,本就抑鬱,何必再如此提及?十三又復能如何?我又默念一遍那詩句,用在十三身上倒像是激將一般。
「四爺,你想勸十三爺如何?」我沉默半晌,轉身問他。「勸他做些該做的。」四阿哥微挑眉毛,緊緊抿著嘴角。我從他手中拿過那字展開又看了看,心中不覺想著,有多久沒見過他眼裡的犀利了呢?
我和四阿哥最近只是柔情蜜意,他是體貼的丈夫而我是他嬌寵的小妻子,讓我幾乎忘了自己曾經如何用盡全力抗拒過這個男人,如何躲避過他時時試圖看穿我心思的眼神,如何懼怕過他算計和手腕。
「你的字多日未練,怕是快荒廢了吧?」四阿哥從後面抱住我,我輕哼一聲笑回:「日日都練著,四爺要檢查?」不是不想問十三的事,只不過我們都在心底為自己留下了小小的角落不願讓對方碰觸。我的那個角落裡裝了那許許多多的零雜片段,他的那個角落裡大概就是永無盡頭的紛爭與算計。
這樣很好,他對我來說,就永遠是最親愛的丈夫。
「蒼天啊,還吃,你生了孩子后不用混了?爭寵啊爭寵!」桑桑痛心疾首的看著我大嚼。
「不要對孕婦這麼大聲說話,你乾女兒要知道有這麼個乾媽還不鬱悶死。」我抹了抹嘴角上的點心渣,「姐姐我前一陣少吃了多少東西你知道嗎?要誓死補回來。」桑桑一付超級無語的樣子,「衡福晉你今兒大駕光臨就是為了讓我看著你吃?你不能理我一下?」我拍拍手,「不是一直沒騰出嘴來說話?你,今天有什麼瞞著我的?說吧。」「我有幾付鐲子您老人家都比我自己清楚吧?不是好奇你為什麼突然過來看我嘛。」桑桑撇嘴說。
「今兒十四要過來吃飯,貌似很正式的樣子。」我慢條斯理的說,看著桑桑一臉驚奇,又接道,「不過我來不是因為他,是實在太想念我最親愛的你了。」桑桑做嘔吐狀,我過去和她笑鬧了一陣,她突然正色問:「他們兄弟關係很好?」「我進雍王府這麼多年,他自己單獨來的次數……嗯,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我回想著上次好像還是我和十四被發現時。
「別瞪我,說了早就決定要來看你的。就算他來了也沒有我什麼事啊,輪不到我拋頭露面去上菜吧?」我聳肩看著桑桑。
桑桑嘆一口氣,拿起塊點心往嘴裡送,嚼了兩口,突然乾嘔起來。我大驚,忙幫她拍背,急問:「怎麼了你?」桑桑緩了緩,擺擺手說:「沒事,可能昨晚東西沒吃好,胃不舒服。」「不是有了吧?」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這月大姨媽準不準?」桑桑想笑,看我一副嚴肅的樣子,收了笑臉,「還別說,晚了好多天呢。我自己也忐忑了幾日,還好昨天和十三出去騎了趟馬後,回來就發現來了,雖然特別的少,只有淺淺的一點點。唉,真是嚇死了。」「你注意點啊,這裡可不流行帶球跑的,就算現在十三直接要求賜婚,什麼時候辦也不是你們說了算,到時候可難辦……」我還是不放心,「那你想吐做什麼?不然還是找人來看看吧。」「別鬧了,找誰來看?」桑桑皺眉,「放心,我每次都算安全期的,很注意。」「你……」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別拖了成嗎?快點把事辦了吧。你倒是瀟洒,當你還是桑璇?那個院子,為了十三你就……」「知道了!」桑桑一臉好笑的看著我,「真看出你是當媽的人了,啰嗦什麼?下月十三就去請旨賜婚。」我一時無語,我是自打來到這個世界就有著無法抗拒的身份,可桑桑呢?以前她比誰都嚮往自由的生活,我甚至擔心過會不會有一個人願意讓她為之停下腳步。現在呢?讓她自願從此生活在那個小院子里,又需要多大的妥協?
「唉,你阿瑪太帥了,居然就如此把你嫁了。」我故意大聲感嘆道,「我阿瑪可是把我賣了啊。」桑桑撲哧一笑,過來掐我的臉,我轉身躲過,卻見一個人滿面笑容的走進屋裡朗聲道:「等我久了吧,洛洛?」「好啊,果然是破壞了你們的甜蜜約會啊。」我一臉受傷狀,「行了行了,馬上走人。」「得了你,晚上吃火鍋,姐姐我親自下廚,你們坐著吧。」桑桑拽住我,站起來看了十三一眼,轉身就要掀簾出去,經過十三身旁時,他突然拉過桑桑身子,在她臉頰旁飛快一吻,桑桑那女人臉都不紅,居然就回吻了一下。
拜託,這裡有孕婦的,要注意胎教啊。
「想什麼呢?」我和十三面對面坐在塌上,他開口問。
「嗯,在想我家洛洛什麼時候這麼賢惠起來,還親自下廚。」我在心裡念叨,雖然火鍋基本不需要什麼技術性的工作,不過對於一個仙人掌都養不活的女人也夠可以的了。
「那要問問嫂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溫柔了。」十三揶揄道。
「她真的變了好多……」我皺眉又說。我以前認識的桑桑,有爽朗的笑聲,卻無嬌羞的笑容。我以前認識的桑桑,為了不面對那一堆女人,大概寧願一輩子不嫁給十三。
「衡兒,你沒有變?」十三忽然正色,我不由一愣,卻聽他接著說道,「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我點頭,那時的四貝勒府對我好似一個無法出逃的牢籠,我在那華美而冰冷的院子里突然崩潰,茫然而不知所措。
「一個小丫頭,閉著眼睛張開雙臂對著天唱歌,」他微笑,「讓我感覺她和整個背景格格不入,實在不該是呆在這裡的。過後還嘲笑四哥,怎麼把人家弄進府的。」「覺得我挺可憐,安慰一下?」我想到那日十三的一身白衣和有些憐憫的目光。
「我對女人一向如此,覺得她們是需要保護的東西。」十三聳肩。
「對洛洛也如此?」我聽到東西二字,有些無語。
「洛洛啊,她大概覺得自己可以保護我吧。」十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笑說,「你和她,與別人好像有些不同。」「嗯,兩個彆扭的女人。」我表示同意。
十三哈哈一笑:「不錯,四哥曾經氣沖沖的和我說,杜衡那個找彆扭的女人。嗯,你和四哥現在這樣很好,這聲嫂子我叫的也心安。」「那,」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現在站在雍王府里,還是格格不入嗎?」十三微一沉吟,搖頭道:「你現在站在四哥身旁,怎麼稱得上格格不入?」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早已不是當初的我們。有掙扎有妥協,曾經的任性消失不見,曾經拚死不接受的東西,慢慢的融入到了我們的生命里來。
只是心中到底作何滋味,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望向十三,他又何嘗沒有變呢?初次相見時是意氣風發的少年,白衣微揚臨風而立,臉上掛著懶散的笑容,好似天下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掛心。率性而神采飛揚,當真是位天不拘地不束的年輕貴族。而今他笑容還是常掛唇邊,只是好似再不與當日相同。
我相信十三可以享受現在這樣的生活,卻不信他絲毫不在乎——毫不在乎皇父的猜疑,毫不在乎他正在承受監視與防範。
「十三,」我頓了一頓,還是問道,「四爺的字你拿到了?」「我總不會讓四哥的心思白費便是了。」十三微一皺眉,「我這次出事,他替我操的心實在太多了,總似比我還急。」我動了動嘴唇,終還是抑制住想要問他的念頭。十三見我欲言又止,微微一笑轉了話題:「孩子何時出生?」「總歸是**月間吧。」我低頭看了看已經有些微微膨起的小腹。
「明年秋天,等他會叫十三叔,我便帶著他去騎馬,教這小子拉弓射箭。」十三向我暖暖一笑。
「我卻想要個女兒。」我也不由一笑。
十三微微一愣,隨即笑意更加濃了,「你的女兒,四哥定會調教成一朵花。」「你和洛洛,也別再拖了。」話一出口,我真感到自己朝老婆婆的方向發展了。
十三卻半晌未答,嚴肅說:「我怕自己給不了她那許多。」「到了今日你還有此一說?」我驚訝。
「是有此一想。」他自嘲一笑。
「那算了,現在也還來得急,別耽誤了洛洛。」我聳肩道。
十三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我卻撲嗤一樂,他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十三豪氣衝天,桑桑爽朗洒脫,碰到自己最在意的事情,卻總是瞻前顧後,再也放不開手腳。怕受傷,怕傷人,於是寧願以微笑掩飾一切,把雲淡風輕和超脫作為最好的面具。
「晚了,我給不了她那麼多,也不會讓別人給了。」十三挑眉一笑,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
「你當現在誰還要她啊?」我正色道,十三忍不住哈哈大笑。桑桑掀簾而入,作勢叉腰大聲問道:「你們兩個說我什麼壞話呢?」我使勁皺眉,我向老婆婆發展,她倒成了潑婦?
外面寒風凜凜,屋內爐火融融。
三個人圍桌而坐,談笑無忌。我和十三胃口都極好,桑桑說自己身子乏,東西沒吃多少,話卻一刻沒有停下來過。我看她那得意忘形張牙舞爪的樣子,怕是再多說幾刻,連我們大學里那點破事,她都不吝拿出來講了。
可以理解她此時的幸福,我在左邊,十三在右邊,日子悠遠而綿長,好像都會是這個樣子。多年後我仍然可以清晰地回憶出今日的情景,那一對璧人,桑桑輕抿嘴唇,十三劍眉飛揚,相視而笑,目光里有默契的甜蜜,這純粹的甜蜜讓我周身溫暖,錯不開眼去。
連我都羨慕呵。
是夜,我夢到了桑桑。依稀還是以前模樣,一身紅色的風衣,風風火火向我走來。我和她挽手大步向前,一路眉飛色舞,大笑大鬧。一條長長的甬道,卻不似我以前夢到的那般漆黑而不見盡頭,道旁儘是鮮花奇景,腳下的軟軟的泥土。
可不知為何我和她突然大吵,兩個人都是筋疲力盡。我只覺她每句話都刺在我的心裡,於是便竭力反擊,桑桑也似難以忍受,終於轉身而去。
剩我一個人留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我驚醒,一身冷汗,久久不能動彈,過了良久才確定是夢,長出一口氣。
轉頭看看,四阿哥還似在沉睡,我嘆了口氣,翻身朝向他,他卻突然開口問道:「又做噩夢?」我嚇了一跳,嗯了一聲,他伸手過來抱了抱我,睜眼問:「這麼多汗?」「把你吵醒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是還沒睡著。」四阿哥嘆氣答道。我望了望窗外,一片漆黑,竟似已經到了黎明前的那段時間。
我皺眉,知道他近日常有所思,怎麼竟至難以入眠?不禁靠過去摟著他脖頸道:「四爺。」「嗯。」他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等著我繼續說。
「那件事,不會有問題的。」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你知道是什麼事?」他的抱著我的手緊了緊。
「不知,但四爺好像並無把握。」四阿哥未答,我於是繼續說道:「四爺胸有成竹時,總是淡定而和平日無所不同,沒有把握時,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胸有成竹。」「我竟表現的如此明顯?」黑暗中雖看不清他表情,卻可以想到他微皺眉頭的樣子,我不由輕笑:「不明顯,害我費了好大勁才發現呢。」他不接我話頭,似自言自語道:「若是有問題呢?」「若是可能有問題四爺會不做嗎?」我反問。
「不會。」他沉默良久方答道。我輕嘆,以他的性子,認定的事自然會做,都知雍王爺做事沉穩,其實心中自有一股倔犟之氣,任誰也拉不住。
「那就當它會成好了,既然怎樣都要做。不成再說不成的。」我其實非常想問,是什麼讓他猶豫至此。
四阿哥不再接話,在我幾乎以為他不會開口時,突然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從耳邊緩緩傳來:「二哥出事那次,十三弟冤得很。不是他,卻是有人。」我渾身一凜,和十三有關?張口就想勸他還是算了,十三現在這種境況已是最好,後世推測他被圈禁的亦有之,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他們的間的爭鬥紛繁複雜,我本就一無所知,以四阿哥之力,自也輪不到我指手畫腳。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四阿哥嘆道:「若是別人,我不會思慮至此,本有八分把握,可對十三弟,總是要那十足不失才好。」我嘴邊千百句話,自己心裡卻也亂成一團,四阿哥到底要怎樣?對十三命運是好是壞,是因此而免於被圈禁,還是……突然間一句話都說不出。
四阿哥呼吸卻漸平穩,伸過手來將手掌覆在我小腹上,柔聲道:「和你說了,你別胡思亂想。都是要做額娘的人了,多想想我們的兒子。」我心中一嘆,只得點頭,把手擱在他手背上辯道:「說了是女兒。」四阿哥這次卻沒反駁,只把臉貼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懷裡抱著你們,我真是安心。」我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了,輕輕一吻,閉了眼睛不再說話。只是睡意全無,可以聽到他一下下的呼吸聲和我的交錯在一起,可以感到窗外漸亮,他輕輕放開我,替我蓋好被子,出了屋子。
再睜眼時,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