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永遠
半年的時間一晃而過,又是仲夏時節。
這是我和葉子最舒心暢快的一段時光,每每相處,總不約而同的有種多年前在現代的感覺,憂愁盡去,逍遙自在。
多年前。原來那已是多年前。
在這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的年齡。我和葉子的生日,也逐漸被芷洛和杜衡的生辰取代,恍然間掐指一算,才發覺我們已經老了。葉子已該是奔向芳齡三十,而我也年約二九,如果在現代,應該早就到把鏡子當顯微鏡一樣用,看到眼袋皺紋就心慌大叫的時候了。現在可好,倆嬌滴滴的小姑娘,雖然止不了心態滄桑,好歹也算是桃李年華。
我站起身來,側頭打量著面前的這幅丹青。
兩個女人沒有兩個男人「畫」得好。唉,想當初我和葉子也是大頭貼的專家呀,誰知在這裡留個影就那麼難——足足定格了半個時辰,直到我的嘴幾乎要笑抽,那老外才樂呵呵地做了「ok」的手勢。不過要說這畫,雖只有三分形似,倒是七分神似。
我們四個人都在笑。十三略微低著頭,笑得露出了牙齒,眼睛彎彎;我卻是仰著頭挑著眉毛沒心沒肺地傻笑;四阿哥到底不同凡響,笑時都是最酷,只是微微地眯著眼,看似頗為自得;倒是葉子奇怪得很,抿著嘴微蹙著眉,皮笑肉不笑怕是她的寫照了……
想到這兒,我不禁噗哧一樂,同時身後也傳來一聲輕笑,回頭一看,十三正斜靠在桌邊斜睨著我。
「什麼時候來的?」我走過去,納悶地問。
「呃,大致是你盯著那幅畫開始想我的時候吧!」他可真是大言不慚。
我撇了撇嘴:「若不是有四阿哥和衡兒,你當我會看你?」十三一笑,拉著我又走到畫前,凝神細看,又看看我,道:「還是畫得好看些。」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按老規矩,上去一陣拳打腳踢。
他匆忙捉住我的手討饒,我斜了他一眼,也解了氣,卻見他慢慢正了顏色,目光柔和,嘴邊含笑。
和十三相處了這許久,我如今終於可以安下心來。他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人,一如四阿哥。只是他們的方式不同。四阿哥是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心底,而十三,是用一種表情掩蓋了所有的情緒——那就是他的笑——高興的時候,就像畫上那樣,他會毫不吝惜地展示自己的白牙咧嘴大笑;傷心的時候,他會低著頭抿起嘴角,似乎嘲弄著什麼一樣的輕笑;惱怒的時候,便是橫眉豎目的冷笑;平靜的時候,他和我一樣,都愛挑著嘴角,攜著個若有若無的微笑……當我讀懂了他所有這些笑容時,終可算是真正走近了他。
就像此時,我側頭看向他,輕輕摩挲著他手心上的傷疤,等著他發話。果然,他笑道:「這是我和四哥第一次畫像,也算託了你和衡兒的福。」我微笑道:「哦!我知道了,敢情是一個四哥比我們倆人都重哩。」他慌忙掉過頭來道:「洛洛,你怎麼……」我不禁一笑,說道:「我就算想,也是想你的那些紅顏知己和嬌妻美妾,四阿哥的醋我可來不及吃呢!」他咧咧嘴,道:「呀,那你可要酸死了!我來給你數數,聽好,繪蘭姑娘、眉新姑娘、祁川格格,竟茌郡主……」他嘰里咕嚕地還真就報花名一樣說個不停了,我越聽越驚,眼珠子漸漸都快瞪得冒了出來,索性也大聲數道:「李蔥公子、雅蘇各貝子、福昭大人……」把所有我知道的男人都數出來,誰怕誰?
我正兀自念念叨叨,十三卻忽地住了嘴,壞笑變成了正經的微笑,他緩緩地道:「這些女人,都過去了。」我愕然地看向他,反應過來后,不禁也沖他微微一笑,笑容漸漸擴大,怎麼收也收不住,只是湊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三個字:「我知道。」說完舉起他的左手,讓他看自己的手心的疤痕,道:「只要它還在,就行了。」他深深地看著我,似乎輕輕喘了口氣,隨即攬住我,俯下臉來欲湊上我的唇,我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好怕羞,忙閃身躲道:「咱們看看阿瑪和你的四哥去!」說罷,也不管他那故作委屈的樣子,先向外跑去。
阿瑪的書房總是最靜的地方。我跑到附近,也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十三跟在我後面,不情不願地任我拉著手往前挪。
阿瑪的聲音隱約傳來:「四爺,你與以往大大不同,卻是為了什麼?」四阿哥略一遲疑,道:「我不懂您的意思。」阿瑪道:「你跟我打坐,是和以往一樣的時辰鐘點,一樣的地方,但打坐時,我聽聞你的氣息卻不若以往,時而急促不齊,失了舒緩之道;咱們談的也都還是從前的道理,你悟性愈好,竟已慢慢懂得學以致用,卻不知這老莊之道偏生以不用為用。」好半響沒有聲音,想來四阿哥在想著阿瑪所說的話。我回頭瞅瞅十三,兩人也都定在了窗外,凝神靜思。
終於,四阿哥沉聲道:「老爺子看得准。或許我是想得越來越多了。」阿瑪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四阿哥道:「我此刻便有件事不能釋懷。」他停了下來,似乎反而不願再說。阿瑪道:「可是為了十三爺?」我不禁回頭看向十三,只見他已正了神色,蹙起眉頭仔細聆聽。
四阿哥低聲道:「不錯。只是我知道老爺子您一向不多管此類雜事。」阿瑪一笑,道:「四爺怎地也開始轉著彎子說話?十三爺的事我不理,那老佟我還記掛什麼事?」四阿哥也笑了,隨即緩緩道:「他跟著我長大,雖是早年喪母,卻半分苦頭都沒有吃過。一來皇阿瑪素喜他大氣慷慨,二來我們兄弟兩個並肩,諒誰也怠慢不得……」阿瑪接道:「這個我也省得。登高跌重,這兩年來十三爺不容易。不過,看他到底是熬出來了。」四阿哥笑道:「這點意氣,他自是有的,這點我卻不及他。只是——不知皇父那邊,到底作何打算?莫非就一直這麼冷著他?」阿瑪嘆了口氣,道:「四爺,半年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說與你聽吧:皇上和我已是今不如昔。」話說至此,窗內四阿哥,窗外我和十三都同時一怔。
四阿哥遲疑半響,后道:「您卻仍是三五日便入宮盤桓……」阿瑪輕笑著打斷他道:「待我講來。我們這整個佟家花園,各為其主,從來就不會有一人獲罪就株連九族的事兒!可是除了芷兒和我。」我的心驀地隨著阿瑪的話懸了起來。只聽阿瑪續道:「幾年前芷兒正值適婚之齡,卻不想引起一番糾纏,可那時皇上只說」老佟,如果只有一個兒子看上你的女兒,那咱們也就成了親家「,便依了我放了芷洛出宮,也算解了當時的窘境;」後來一年倒是相安無事,直到芷兒終和十三爺兩情相悅,而卻恰在此時出了亂子,太子爺被刺,十三爺被牽連,事情平息后,皇上說我「養了個好女兒」,此意深長,只是往日情分未變,和我仍是如故;而這次出塞之事發,芷兒可說再次捲入這一干皇子當中……四爺,若是您,對這件事,對這樣的女子,會作何感想?「只聽四阿哥緩緩答道:」二哥處事甚是荒唐,皇阿瑪這次看似是傷透了心。至於芷洛格格……其實不過是個因由罷了。「阿瑪道:」不。四爺,您這話若是出自本心,則未免過於簡單。皇上對太子失望,那是不假,可對芷兒,一個糾纏在他的三個兒子之中的女人,恐怕是不能寬容。「我輕輕的抽了口氣,背脊發冷,十三緊握著我的手。我向來知道,事無巨細,都不能漏出康熙爺的眼睛,卻沒想到,我雖看似已遠離皇恩聖眼之外,也總是逃不出那紫禁城織下的網。康熙爺哪怕一絲絲的心思變化,便足以掌載我和阿瑪的寵辱之命。
阿瑪續道:「所以這半年來,皇上雖照舊宣我入宮,行動神色一如往日,可君臣和知交之別,如人飲水,只有我們二人知曉。」
四阿哥一時無言,我和十三也是默默相對。
只有阿瑪緩緩道:「緣起緣滅,本就是如此。倒是不久老佟又將少了件掛礙,也未嘗不是樂事。」話雖如此說,但調子仍是略顯蒼涼,我心中酸楚,想到若不是我,阿瑪恐怕還是那個毫無芥蒂與老友言歡的老佟,而不是惹是生非的芷洛的阿瑪——而我,是芷洛么?如果我是桑璇,那麼我更沒有這個放縱的資格。
四阿哥沉吟道:「老爺子看得開就好,只是怕自此再無人能為十三弟執言。」言罷再無話,我幾乎能想象到他輕敲著桌面,微微蹙眉的樣子。
阿瑪道:「四爺倒可以放心。皇上的心意瞬息即變,何況已過了這許久?我前月聽梁公公提起,才知道皇上竟特特問起十三爺的舊疾,這便是了。」我輕舒了口氣。兩個月前,十三犯了一種叫鶴膝風的病症,膝蓋肘部總是陣痛。我和葉子都是迷迷糊糊搞不清楚,唯一的感覺是這病就像現代的關節炎,終究又相對慨嘆了一次沒有一個學醫的,現在算帳和外語都是徹底的無用。結果是死馬當成活馬醫,用了兩天時間把膠布浸到濃濃的中藥汁里,做了個「膏藥」,給個老十三就貼上了。沒想到,過了一個月,還真的讓他恢復如常,我和葉子為此還得意了好久。
原來康熙爺竟也知道十三患病之事,還留了心,這倒真是在我意料之外。
只聽四阿哥道:「那敢情是好事。只是若想重得聖寵,仍是步步艱難。」阿瑪一笑,道:「四爺為了十三爺如此掛心,真真難得。只是為何你不問問他自己,是否想——呃——重得聖寵呢?」十三忽地拉著我向屋內走去。他朗聲道:「是該問我!」阿瑪和四阿哥見到我們,都是一怔。
十三走到四阿哥的面前,兄弟兩個只交換了一個注視,卻什麼都沒有說。十三向阿瑪一拜,隨即也是盤坐在席上,道:「皇父對我的態度變化,是有緣由的。」我們三人都疑惑地看向他。只聽他輕聲道:「冬天裡京城裡林韜犯亂的事,本來皇阿瑪因懷疑我,才密召我出塞。可三月間這樁公案竟然告破,結果自是與我毫無干係。我當時一時意氣,便說」皇阿瑪可曾想過,既可怪錯我這一件事,便可怪錯我很多事「……」十三說到這裡,我們其餘三人也都不約而同地向前探了探身,均知能在康熙爺面前這般講話,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更何況這人是失寵已久處處見疑的十三。
他續道:「我衝口說出這話,心裡也是打鼓個不停。誰知皇阿瑪並未動怒,我也算逃過了一劫,事後真是屢屢后怕。」說完,他聳聳肩沖我咧嘴一笑。
阿瑪點點頭,笑道:「原來如此。」四阿哥也展開了眉,輕輕頷首:「因禍得福。」十三哈哈一笑,道:「如今背後的眼睛也少了幾隻,俸祿也復了幾分,日子舒坦得緊。」他微笑著看向四阿哥:「這樣就夠了。」四阿哥挑起了眉毛。
十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瑪,道:「在這花園晃了兩年,我倒是沾了些佟老爺子的仙氣和芷洛格格的迂氣。」迂???我撇嘴又撇頭,不再看他,卻見阿瑪也揶揄地看了我一眼,似乎還微微點頭,不禁咬咬嘴唇——這倆人!
只聽十三站起身來,接著說:「現在我只想做五哥——遠離皇父的眼睛,而後保有一絲血脈真情。」言及此,語調已甚是鄭重:「四哥,您帶著老十三走了這三十年,或許此時方可不再為我煩憂。」四阿哥緊抿著嘴,也站起了身,側頭看向十三,似乎在重新認識這個男人。終了,他低頭輕輕一嘆,而待抬起頭來,已是嘴邊含笑。他敲了下十三的肩,笑道:「話別說得太滿。」十三哈哈一笑:「盡可走著瞧!」
晚上。
十三和四阿哥一同回府,我和阿瑪一起吃飯。桌上儘是我喜歡的菜,我悶頭猛吃,不太敢面對阿瑪,只覺得似乎虧欠了他一份多年陳釀的感情,不知該如何彌補。
然而阿瑪卻心情極好,竟講起年輕時的故事,不由得我不抬起頭來聽他說。
他啜了口酒,哈哈一笑,道:「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是這般喝酒。」我笑道:「難道您還曾豪飲如牛不成?我可想不出。」阿瑪側頭看我,道:「為父和人比酒的時候,你可連影子都不見哩!」他見我睜大了眼睛,興緻更佳,索性和我碰了碰杯,一飲而盡,我幾乎能看到他年輕時豪氣干雲的情形,不禁笑問:「原來您早就是神仙了,不過卻是個酒仙!」阿瑪笑著搖搖頭,道:「什麼酒仙,不過是年輕時候的意氣罷了。現在看到十三爺……」,他瞟了我一眼,續道:「就不由得想起那時的光景來。」說完他舉杯停箸,似乎在回想什麼。
「為父十幾歲的時候,正是咱們佟家門庭興旺的時候,只要是這花園裡人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你叔叔們都愛那皇城,他們自然做到了;我不愛受拘束,只愛日日享樂,自然也可以如願。」我不禁也停下了筷子,靜靜聽著阿瑪道來。
他笑著續道:「人年輕的時候總做出些傻事,而後回想甚至不知那是為了什麼。你阿瑪我也真真荒唐過一陣子。」我笑著打趣道:「一陣子?能有多久呵?您現在這麼超然脫俗。」阿瑪看著我,認真地說:「十年。」我不禁愣住了。
他沖我眨眨眼,道:「年少輕狂,除了喝酒、賭錢、騎馬、擊劍、打拳,那時我還愛浪跡江湖,經常就是帶上千兩銀票獨自上路,一年半載后回來,你猜怎麼——已經沒人識得我啦!」我傻乎乎地聽著,實在無法想象阿瑪所說的那個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他扯嘴一笑,道:「我當初也是仗著和萬歲爺從小玩在一起,感情一直頗好,倒也沒人能管得了我——當然只除了你祖父,愛教訓人的老爺子。就這樣,享樂隨性,到什麼地步呢?唔,芷兒,你能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所有事情,為父都見過也都干過。這麼渾噩過了十年,有一天早晨我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已到了三十歲年紀。而那天,正是我和你額娘的大喜之日。」我不禁輕輕「噢」了一聲,把身子挪到阿瑪身邊聽他講下去,哈哈,有愛情故事了!
「本來那日我想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賓客盈門的時候,騎了匹快馬從後門逃婚,再出去遊歷個幾年……」我驚嚇之餘,苦著臉插嘴道:「阿瑪,果真你什麼都做得出。一個大男人,逃什麼婚啊。」他敲了下我的頭,道:「只許你小妮子」心遠地寬「不成?嗯?」他指指門廳前十三送我的那幅畫兒,輕輕一笑。好傢夥,為老不尊——我在心裡暗暗默念,卻不能還口。
阿瑪斜了我一眼,續道:「合該咱們一家三口有緣。那日清晨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竟琢磨了很多以前沒想的事。可還沒想明白,喜娘就來叫門了,我也就順勢作罷,心想當去看個熱鬧也好。只是這一去……」我把臉湊到他面前,訕笑著問:「怎麼了?」阿瑪閉口不答,只輕輕微笑。我堅持不懈地八卦到底:「額娘美極了,就此拴住您了,對也不對?」阿瑪側過臉去,也不答話。
我哪裡肯依,拽住他的衣袖開始耍賴撒嬌——我那沒見過面的額娘,到底是個什麼樣子?能配的上阿瑪的女子,又該有怎樣的氣質呢?
阿瑪拗不過我,轉過頭來,摸摸鼻子,眯起眼睛道:「你額娘,實是個厲害了得的女人。」我正待聽下去,阿瑪卻不再多說,只是坐回桌邊繼續喝酒吃菜。我正要細問,卻見他神色微變,目光深遠。
我猛然想到這位額娘是在分娩時難產而逝,也就是說她和阿瑪共度的時光只有短短的兩年。我開玩笑地問過阿瑪:為什麼他正當壯年,卻不續弦再娶,反正我是不在乎有個「后媽」,也相信他的眼光。他只是輕笑著岔開話去。此時看到他的絲絲落寞,我不用再問,已然知曉那兩年的歲月,是怎樣的甜蜜和諧。
於是,我也只是默默坐在阿瑪身邊,為他斟酒。他側頭看了看我,忽道:「芷兒,你的模樣很像你額娘。」柔軟的聲音讓我心中一動,不禁輕輕地看向他。
阿瑪微笑道:「阿瑪第一次抱著你,你就會沖我笑,那時我便恍惚看到你額娘,忽然就悟出些道理,生生死死,乃是道之循環。你,就是她的延續。」我不是第一次聽阿瑪這樣不疾不徐地講人生,但的確是第一次聽他講過去的自己,聽他用自己的故事詮釋著,讓那哲理浸著生命的悲歡喜樂,也變得栩栩如生以至於幾可觸摸。
「後來你祖父在戰場殉國,你被一道懿旨接入宮中,這本非我所願,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看你一步步的沉在皇宮內院的影子里,離你額娘越來越遠。我心下愴然,向皇上請行出遊——這也是我早就應了你娘的。」我想到芷洛格格從前的形態性格,的確是和阿瑪格格不入截然不同。
「沒想到五年後歸來,芷兒,你讓為父好生欣喜。你看懂了我的信,這很容易;但是你能參悟出些許道理,卻非我所料。你託人將那幅畫兒帶出來給我,我便知了你的心意,也深感快慰。」阿瑪微笑看著我,滿意之情溢於言表。
我幾乎說不出什麼話來,眼眶卻有些發熱,只能扁著嘴笑啊笑。通透如阿瑪,怎會不知道我心中顧忌,他猜到了我因為連累他而內疚不安,所以才有了這番推心置腹的談話,就是為了讓我卸下重擔。他絲毫不提白天的事,其實卻句句都在開導我。而此刻我方感覺到,阿瑪是這樣的以我為榮,而我呢?就像他們想的,有些時候是迂腐得過了,似乎還未學得阿瑪萬一,什麼都放不下,什麼負擔都帶著走。
好半天,我才說出句話來,我說:「阿瑪,女兒這一生如果能像您一樣,就滿足了。」阿瑪偏頭看著我,想了想,隨後笑道:「你會比阿瑪過得更好。」
那個晚上,阿瑪陪著我回房休息。他親自把我安置在床上,隨後坐在旁邊講給我許多他年輕時四處遊歷的見聞,伴著他的低聲細語,我第一次入睡得如此容易,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有兩個念頭:一是探聽阿瑪除了額娘以外還有多少紅顏知己;二是,在這裡,有這樣的人在身邊,我已經足夠幸福。
於是我似乎做了好多甜美的夢,夢見了我現代的媽咪,夢見了我古代的阿瑪,夢見了他們都在沖我笑著揮手,向我緩緩走來。他們伸出手,親昵地捋捋我的髮絲,捏捏我的臉,眼神里滿是欣慰而安心,而我也不自覺地深深微笑了——
「太後娘娘的家宴已是幾年都未請我去,這次是怎麼了?」我一邊找出沉入箱底已久的宮裝,一邊問旁邊比我興奮得多的奐兒。
「誰知道呢?格格,咱們去湊湊熱鬧也好哩!」奐兒噼里啪啦地說道。
我停下手,笑道:「奐兒姑娘,是不是咱們這佟家花園太小,裝不下你啦?」奐兒咯咯一笑,道:「格格別取笑我了,這園子住得再舒坦不過,只是我……想念宮裡的姐妹了。」說完她突然有些靦腆,轉開頭去。
我難得見她這樣情態,腦筋一轉,笑道:「你這妮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還不老實說。」她的臉驀地一紅,道:「格格好沒趣。」我搖頭晃腦道:「有趣的緊呢!」心下盤算著奐兒已經跟了我十來年,也已年將二十,是該出嫁的年紀了,我沒法子嫁,總不能讓人家也陪著我做老姑娘。想到這兒,我笑道:「得,改日將那人引來我看看,若是中意,我就給你們做主啦!」奐兒聞言欣喜非常,笑逐顏開,臉紅紅的道:「那……就有賴格格了!」說完,她又猶豫地加上一句:「只是——格格,能否叫他,也來這園子里當差,我可捨不得您。」她湊在我身邊,懇求地拽著我的衣袖。
我看著這玲瓏剔透的丫頭,心中一軟,捏捏她的臉道:「那有什麼不可以,你,他,日後你們的小寶寶,都可以把這兒當家,知道么?」「嗯!」奐兒抿著嘴使勁地點點頭。
既然如此,我心中本來想避開這一宴的打算也就沒了。就算為了奐兒的愛情,我也得走這一遭。更何況,我現在是個「落難的格格」,誰招我幹嘛?我的男朋友是個「失寵的阿哥」,誰嫉妒?我老爸是「世外閑人」,誰提防?當然,十三福晉是我唯一要逃開的人。
總之,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怕誰,去大吃一頓賺個夠本就是了。所以我讓奐兒自去小心約會,自己輕鬆愉快地邁入了闊別已久的皇宮。
衣香鬢影,美人如虹。
面對滿屋子的人來人往,我有一瞬間的眩暈,隨即站穩,沒錯,又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深吸口氣,我衝進了人群中。
沒人理我。很好,我暗自欣喜,把賀禮呈上后,隨處找到個角落一坐,捏著筷子專等開飯。
然而,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
一個人影從我身前徐徐晃過,帶來幽香陣陣,我只是下意識地抬頭一看,一時以為自己看錯了人。那是菊喜——我不敢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叫她菊喜,因為此時的她,盛裝華服,氣質翩然,靜靜跟在太子妃身畔,在向其他人請安微笑,而她自己身側,竟然也跟著兩個小丫鬟。
我詫異之餘,也覺著在意料之中,這丫頭絕非善類凡品,早在我第一次和她面對面,便已確定。只是,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正拚命琢磨著,有個著鵝黃宮裝的女人越過眾人向太子妃迎來,我的第一感覺是:八福晉不適合這個顏色。待定睛看上第二眼,卻見那女人卻是十四福晉,臉上不若八福晉笑若桃花,卻綴著讓人舒服的微笑。
看來,世殊事異,已是另一重天。
只見十四福晉上前向太子妃祝安寒暄,我這邊廂開始搜尋八福晉的身影。眼光轉了一圈,非但沒看到八福晉,反而碰上一雙充滿涼意的眼睛——不用說,十三福晉。
我還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女人,正在我猶豫是該沖她一笑、傲然一瞥還是瞪她一眼時,她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我,我不用再想,也遙遙與她面無表情地對視,這才發現她比以前更白更瘦了,不禁心中一嘆,轉開了臉——罷罷罷……
恰好此時廳內傳來:「太后駕到!」我忙和眾人一起起身行禮。
太后落座,屋內竟有一刻的冷場,大家互相掃了一眼,心知這是少了一個人的緣故。到底是太子妃站起身來,帶領女眷共向太後娘娘祝酒,氣氛才漸漸活絡起來。
我正放鬆下來開始大吃特吃,卻聽太后笑問:「舒倫,你身後那孩子是芷洛格格么,我老了,卻看不清。」我一驚,抬頭一望,只見太子妃起身向太后回道:「回您的話,這是太子爺新納的喜良嬡,臣妾平日素喜她沉靜機靈,今兒便帶了她來。」
我一聽,反而輕鬆下來——原來如此,她成了太子爺的寵妾。那又怎樣?與我無關。我聳聳肩,正準備低下頭去,只聽太后笑道:「讓我看看。嗬,這裝扮,這態度,真是像極了芷洛格格,你們說是不是?」旁人七嘴八舌地接道:「還真像。」「……只是更沉穩持重幾分。」「這現在還怎麼比得了?」我心中一動,看向菊喜,只見她只是對眾人淡淡地笑,看不出是喜是忿。
那邊太子妃回道:「娘娘有所不知,這喜良嬡自五歲起就在翠雲館了。」太後點點頭道:「那無怪乎這麼像了,只怕芷洛真在這裡,她們倆我還辨不出哩。」我暗自想那是因為從前和太後日日相守的是從前的芷洛,要是說現在的我和菊喜相比,其實是大相徑庭。
太子妃已上前笑道:「芷洛格格許久不入宮和咱們相會,今兒臣妾就借了您的排場,特特請了她過來呢。」我頭皮發麻,忙站起身來向太後娘娘請安祝酒——原來這宴會卻不是正主請我來的。好在太后待我一如往昔,雖親密不足,但殷切有餘,不一時也就有幾個女人屈尊和我說上兩句閑話。
宴會結束已是戌時。我達成了所有赴宴的目的,雖然摸不透太子妃的用意,卻深為胃部得到極大的滿足而幸福著。
特特揀了條無人常走的路,愜意地向玄臨門方向走去——那是我和奐兒約好一起回府的地方,呵,不知道這丫頭會情郎會得如何,我也不禁有些心神蕩漾。
誰知正經過擒藻堂,就瞄見前面有兩個人影,依稀是一男一女,二人距離有十米遠,一前一後的向外走。
我悄悄跟上兩步,方看清那女子正是奐兒。估計後面那男人正是要送她出門,這算是冒了些風險,故要裝作不識。嗯,看來感情不錯嘛。
待到宮門口,那男人轉過頭來向里走,我抬眼一掃,只見這小廝有些面熟,卻偏偏叫不出名字來。那人見我停下,卻也不扭捏,只上前打了個千,輕聲道:「馮才給芷洛格格問安了。」我側頭看著他。馮才。馮才……馮才?是誰來著?卻見這馮才望向我後面,笑著又打了個千:「給爺問安,怎麼讓您找來了?」我回頭一看來人,實在是大出意料之外,隨即卻也是恍然大悟。那是久未謀面的十四阿哥。而這馮才正是從前伴他左右的那個機靈鬼兒,想當初他主子還和葉子糾纏不清的時候,就是他不斷跑腿,當然也沒少和我的奐兒拌嘴,看來拌著拌著感情也就滲出來了。一段未滿的愛情,卻成就了另一段——葉子如果聽說這個,估計也會扯嘴一笑,不過那笑容是淡然還是嘲弄,我卻暫時猜不出。
黑暗中,這位曾經的男主角對我輕輕一揖,在他未說話之前,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忽然間許多畫面都閃過面前,那是一部愛情電影,整篇都有淡淡的憂傷。而男主角抬起頭來開口了,他笑著說:「好久未見,芷洛,你又出落許多。」我回過神來,道:「怎麼?沒老么?」我現在這年紀在這裡估計也算個近中年人了吧。
他搖搖頭,不答言,轉頭向候著的馮才道:「還愣著?夜深了,送芷洛格格回府。」馮才仍是愣了一愣,這才領會,喜道:「多謝爺!」說完轉身跑向宮門。
我側頭看向十四,正要贊他有人情味,卻見他低頭沉吟,竟自先走向前去。不禁有些納悶,莫非——他和我一樣,到底是不由得不想起那些過往。
我和十四未乘馬車,風清月朗,他便伴我步行回府,算是默契地給了後面跟著的倆孩子一個機會。
借著月光,我這才發現他的變化,不禁又再次意外和恍然。一年未見,他當然不會再是從前的樣子。印象中他一直是位俊朗少年,卻不知何時變作今日模樣。愈發英氣勃發,只是眉宇間多了些讓人莫名懼怕的東西。
誰人不知皇十四子如今志得意滿,最受康熙爺重視,就如以前的十三爺。
以前的十三爺呵,我心下有些許黯然,卻聽十四沖我轉頭笑道:「芷洛,你如今愈發影子也見不到了。」我對上他閃爍著的眸子,一時間居然鬧不清他在影射什麼,是我和十三的關係,我阿瑪的失寵,抑或是其他。
「十四爺見我不到,我卻時常聽到十四爺的消息呢。前兒那趟差辦的真是漂亮。」我挑挑眉毛說道。
「謬讚。」他只一笑,「我到底是年輕經驗少,那趟差本不該驚動那麼多人,今兒皇父還提起,命我多學三哥四哥的沉穩。」「我不懂得那許多,不過皇上說的總是對的。」我隨口應道。
十四大步向前,我跟在他身後,兩人都不再說話。以前和他碰面,談的都是葉子,可現如今,還真不知有什麼好說。我搜腸刮肚,想起也許可以問問八阿哥近況,才發現那是另一個不可觸摸的雷區。
真可笑,我們以前一起做的事大概現在誰都不願再回憶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由想起上元那次氣急敗壞的跟在他後面找葉子的情景,想起他大婚那日愣愣望著葉子隨四阿哥回去,站在那裡動也不動的樣子,想起那晚樹林中,他帶著葉子踏雪而回時我的淚眼朦朧。
葉子那女人現在八成在和四阿哥甜甜蜜蜜,倒輪著我在這裡為她哀悼往昔愛情。我自嘲的笑笑,決定打破沉默。
「馮才那小子什麼時候跟你通的氣?」我望了望身後。
「今兒早上突然給我跪下不住磕頭。他看上的是你的人,成全了也好。」十四搖了搖頭,「畢竟相思的滋味不好受。」我微愣,轉頭看他,他臉色平靜,看不出半點表情,只接著說:「這麼快就到了,不知那兩個人談完沒有。」啊?我抬頭一望,居然已經到家,剛才還真只顧著愣神。
在門口站定,我剛要開口道謝,卻見十四突然笑問:「她好不好?」他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以至於我都不敢確定他口中的她是誰。
只是還能是誰呢?
「好的很。」我也只能答這三個字。
十四點點頭,我以為他還會繼續問,可他已是轉了話題:「怪道前些年皇父不讓你阿瑪搬出佟家花園,原來這裡離宮中這麼近,是皇父他不舍老友吧。」我不想答,只笑笑,馮才和奐兒走上了來,雙雙跪在地上給我和十四重重磕了幾個頭,我和十四相視一望,示意他們起來。
「芷洛的茶,我是許久未嘗,只可惜佟老爺子在我們兄弟中只對四哥和十三哥另眼相看,我也不便到府上討擾。」十四揚眉輕笑。
「十四爺說哪裡的話呢?怕是你嫌我的茶難入口吧。」十四哈哈一笑,也不再說,帶著馮才轉身便走,倒是我站在原地許久。
我一個閑人,陪奐兒走這一趟不礙什麼,只是十四又有什麼理由對馮才這麼百般成全?回想他神情,原來只有他問葉子的那一瞬間是我所熟悉的。也許他只是想問問她,然後給自己空間時間回憶一下那段感情。
然後呢?然後轉身離去,繼續向前。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愛慕葉子而不得的驕傲少年。所以那個晚上,十三從後面抱住我的時候,我不禁神神叨叨地問了個抽象而哲學的俗問題:「你說,永遠到底有多遠呢?」
葉子呷了口茶,聽著我的轉述,果然只是不住微笑。我悶悶地看著她那好整以暇的樣子,氣道:「喂,你憑什麼還沒有我傷感?」她斜睨我一眼,放下茶杯,緩緩道:「你不是也知道十四福晉有幾個小baby了?」我一時語塞。想到昨日大宴,十四福晉的風頭的確無人能及,曾經的八福晉可能也不過如此。只不過眾女眷們更津津樂道的,還是她和「十四爺的恩愛甜蜜」,而十四福晉聽到此類恭維時,本來得體的笑容上還是會飛起紅暈,那種羞澀的默認恐怕是我在那宴會上看到的唯一的真實了。
葉子仍是飲茶,面色平靜如水,而我卻在這邊長吁短嘆——一如我們每次談起師兄時的情景。我自嘲地笑笑,戲道:「不錯。他有老婆baby,你有四阿哥。你說這電影是不是皆大歡喜?」葉子驀地停了手上動作,側頭掃了我一眼。只這一眼,就讓我馬上省悟,幾乎要咬斷自己的舌頭,不知所措地握住她的手,不知該怎麼解釋,我絕對無心拿這件事玩笑。
她見我慌張起來,卻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得啦,我還不知道你?恕你無罪。」我點點頭,正色道:「謝這位娘娘。」葉子瞪大了眼睛,待反應過來站起來抓我,我已經跳出圈去到了安全地帶。
她張牙舞爪地追過來,我邊向她吐舌頭邊後撤,卻見她忽地停下,壞笑地看著我。我心知不好,卻收不住腳,只覺重重撞在一人身上,回頭一看,還好是十三。
葉子跳上前來,笑道:「看到了吧?這個女人不好管哪!」十三摸摸鼻子,蹙眉道:「看到了。回去我會告訴四哥的。」說完沖我做個鬼臉,又看著葉子哈哈一笑。我意會過來,也越發得意地訕笑。
葉子氣結,竟然還有些臉紅。一向伶牙俐齒的葉子啊,現在卻被我倆笑得半響也無法反擊。好爽……
終於,她一跺腳,轉身便向外走,邊走邊道:「得,別在這兒讓人眼饞。快點快點,結婚算了!」看著她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園,十三側頭看看我,似懂非懂地問道:「結婚?」我「哦」了一聲,忙胡謅道:「結婚……那個,又是我倆造的新詞,意思就是,大吃一頓!快來!」一把拽了還有點迷糊的帥哥跑到飯廳去。
阿瑪早到了,他呵呵笑著讓我們坐下,便讓人上菜來。
十三轉了轉眼珠,湊近我悄悄道:「哎,她剛才是不是說,什麼」婚「?」說完挑眉沖我得意地笑。
笑什麼笑?我臉有些發燒,抬眼一看,阿瑪正邊夾菜邊打量著我倆,嘴角含笑,好像猜到什麼似的,不禁更有些不知所措,忙夾了一筷子豌豆黃兒塞到十三碗里:「讓你吃就吃。」說完低頭只顧扒飯,還真「結婚」了一場。
還好阿瑪和十三給面子,及時地轉換了話題,給了我喘息之機。其實我並不怕談起「結婚」這事兒,只是覺得現在這樣子也不錯——十三來這花園就如同回自己的府里,如履平地,所幸我家人丁很少,大多又是多年忠僕,所以上至阿瑪,下到門房,都沒把他當外人。像今天這樣,我們三個一起用飯,大概幾個月前就開始了。
不知不覺地,這十三就滲透到我們佟家來,儼然成了半個公認的主子。
而不管城裡城外的謠言怎麼飛,也飛不到這裡。這佟家花園上下,就硬是把這麼件有點荒唐的事,這麼個有點尷尬的人,腳踏實地的接受了,我時時心生感激,也暗自慶幸——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滿足?對面坐著阿瑪,身邊是十三,和兩個我最珍惜的男人同桌共飲把酒言歡,不正是我想要的么?自己的幸福,管別人怎麼說,又何必要用婚姻來成全?
我和十三好久不談此事,或許他也隱約知道我怎麼想。更何況……他府里?我還是有些怵,過慣了這閑雲野鶴的生活,我難以想象那種為人婦為人「妾」的日子呵。
所以,老十三——我接過他盛來的湯,偏頭看著他,他也沖我一笑——咱們就這樣過著吧,你說呢?
可是,什麼事你一旦預料得到,就往往發生不了;有些事對你來說根本無法想象,可它偏偏就是忽悠忽悠地來了。讓人目眩神迷。
三個月後。已是暮秋。
一大清早,我勉強睜開眼,正要翻身再睡,阿瑪的臉就出現了:「丫頭快起身,咱們爬山去!」我愣愣地看著他——這老爺子又心血來潮了。
擁有二十五歲的心臟的佟老爺子誇岱先生毫不留情地把我拎起了床,吩咐奐兒為我換上早準備好的「登山裝」,一套水紅色的長衫長褲,穿起來頗是英氣,奐兒為我梳洗的時候連聲讚歎。
我卻迷迷糊糊的完全沒睡醒,在馬車上也是瞌睡不停,思緒在夢境和現實中來回徘徊。直到馬車倏地停下,阿瑪拉著我下了車,我才一個激靈,驚喜地握住阿瑪的胳膊——這是香山!
不是漫山的紅,就是因為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棕和綠,才顯得那紅葉勝火。山間,清晨,綠樹——三重的清新撲面而來,不由得人不清醒。
而山腳下,已有個人等在那裡,正是十三。他走過來請了安,仔細看了看我的神態裝束,方笑道:「老爺子好興緻,只怕這洛洛丫頭比咱們懶多啦!」阿瑪笑道:「你放心,她可有精神哪!」我皺眉道:「別寒磣我了,走是不走?」十三大聲道:「走!」說完還是挽了我登上台階,又湊在我耳邊輕聲道:「今天很好看。」臉色卻不搭調的鄭重。我不禁開懷一笑,也不追究他的「今天」之說,便給他講講睡美人的故事。
阿瑪卻出奇的安靜,比以往的他還要安靜,只是一直默默地跟在我們後面。而我和十三,只當這是又一次簡單的出遊,便都放鬆了心情,一忽兒加速衝刺,一忽兒踽踽慢行,一忽兒竊竊私語,一忽兒又採摘不同形狀的紅葉,想必這些都被他看在眼底,那時的他,或許還在寬容而滿足的微笑哩——可惜這些情景,都是我後來獨自回想時的猜測和想象,而當時,我並不夠敏感。
香山並不高,但我們走走停停,抱的是欣賞的心情,所以竟也走了兩個時辰才到了山頂。大學的時候經常和同學共登香山,偏偏大家都願意湊這紅葉的熱鬧,所以往往是看人而不是賞葉。今天總算不同,似乎天地間只有我們三個人。大清朝的香山純凈而透徹,日光下紅葉斑斕,靜若處子;微風中林海潮生,動亦含情。
我們立於山尖上遙望俯瞰,良久都沒人說話。自然的美是一種孤獨的超人的存在,人永遠只能旁觀而無法企及。
不知過了多久,阿瑪轉身朝一棵紅葉樹下走去。我和十三跟在他身後。
阿瑪在樹下站定,回過頭來,看了看我,又看看十三,示意我們分別站在他左右。我慢慢走過去,心跳不知為何先行加速,直覺告訴我有什麼事要發生。十三看去也是嚴肅而緊張。
阿瑪臉色祥和,拉過十三的手,緩緩道:「十三,芷兒,我希望你們結為夫婦。」說完握住我的手放在十三手心裡。我和十三同時愕然,對望一眼,誰也說不出話來。
阿瑪微笑道:「禮儀暫免。香山、紅葉、天地和我,都是你們的媒證。你們從這黃櫨樹一直走到那邊的亭子上,便是禮成。這是比任何事都鄭重的婚姻之約。」當我終於緩過神來,意識到我的阿瑪做了一件怎樣驚千世駭萬俗的事時,他已經獨自一個邁向了下山的台階。
十三輕喊道:「佟老爺子!」阿瑪停住腳步,回身看過來。我卻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看向十三,只見他剛剛所有的懷疑、驚訝、躊躇都慢慢淡去,只留下由衷的笑容,他輕輕瞥了我一眼,握緊我的手,對阿瑪道:「我會永遠照顧她。」阿瑪點頭,笑著揮揮手,飄然下山。這一刻我方真正知道,我有一個多了不起的阿瑪。
「好好哭吧。」十三——我的新郎呵——攬我入懷,柔聲道。
沒錯,我的眼角早已濕潤。曠古爍今,這是桑璇,或者說芷洛,和愛新覺羅。胤祥獨一無二的婚禮——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姑娘時,總愛一次次聽著理查德的《夢中的婚禮》入睡,聽著那曲子,只覺得從內到外都是安靜的——聖潔的光輝隱約可見,婉約的新娘頭戴花冠身披白紗,與新郎翩翩起舞,如入仙境。
……
那時我不懂音樂。有人說那甜蜜中夾雜著些許哀傷,好像幸福握在你手中卻怎麼抓也抓不牢,好像有些愛的人在身邊卻可能隨時抽身而去,好像那婚禮真的只不過存在於夢中。
而我聽到這曲子時,總有一種想飛的感覺,伴著節奏的變化,不斷地變換方向,但無論怎麼變,都是自由無憂的。
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的婚禮是在何時何地,那個新娘到底會是什麼模樣?而那年少的夢,到今天變為現實;那少女的問題,如今也都有了答案。
沒有白紗,而是紅衫長褲;沒有花冠,卻有漫山紅葉;沒有舞蹈,只是相對凝望;沒有《夢中的婚禮》,她卻已在我心中奏響。
真似恍然入夢。整個下午,我和十三徜徉在山中,樂而忘憂。厚厚的紅葉鋪滿了山間小路,灑遍了縷縷清泉。十三拉著我的手,走遍了整個香山,卻怎麼也走不累。
就這樣,走到薄暮降臨,走到太陽下山,走到星移月升,我內心裡暗暗期望,走到地老天荒吧!呵呵……
「笑什麼?」十三停住腳步,把我拉到胸前。我忙轉頭不看他閃亮的眼睛,抬眼望天:「笑星星啊!」「哦?」十三也煞有介事地望向天空。我補充道:「我從前曾經對自己許諾,誰第一個陪我看星星,我就嫁給誰。」十三撲哧一笑,道:「佟佳芷洛,難道你要為了星星認別的男人做夫君呀?」我歪著頭想了想,跳開身子,道:「哎,你還別說,你真的不是第一個陪我看星星的。不成不成,我要悔婚!」十三笑著來抓住我,把我固定在身前,俯身看著我,道:「來不及了,洛洛,你一直都是我的。」他的眼睛出奇的亮,刺得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只能感覺他輕輕把我抱起,向旁邊阿瑪平素憩居的木屋走去。
屋內一燈如豆,平添許多溫馨。
我的心怦怦亂跳,耳邊枕著十三的胸口,也是沉重的心跳聲。我只能更深地向他懷裡縮去。十三把我放在床上,靜靜地俯身看著我,手指輕拂過我的發、耳和唇,麻酥酥地讓我有些發抖。他覺察到我的顫抖,伸臂環住了我,輕輕吻著我的耳垂,喃喃道:「洛洛,別怕。」像抱著一盆火,我能感到他身上的溫度在一點一滴地向我傳來,讓我也熱血澎湃……
第一聲鳥叫和第一縷晨光一起透過木屋的縫隙傳進來時,我便悄悄地醒了。秋天的早上往往很冷,可今天不同,身邊多了個人——我的新郎。十三兀自沉睡著,卻仍是緊緊摟住我,倒是暖和得緊。我又向他懷裡挪了挪,抬眼細細打量。額頭、眉眼、鼻樑、嘴唇……我不禁有些臉紅,正要移開視線,十三「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隨即張開了眼沖我眨了又眨。
我也故作鎮定地沖他眨眨眼,推開他的胳膊,翻身就要下床。誰知他把我攔腰一抱,輕吻下我的臉頰,才鬆開手,懶懶地唉聲嘆氣道:「娘子真不乖。」「哦?」我回頭瞟了他一眼,隨即拎起他的大堆衣服向他拋去,看他被外袍罩住了頭,方甜甜地道:「夫君,請更衣。咱們也該下山去啦!」十三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我一眼,也便開始打理乾淨。
我好不容易獨自穿好了衣服化了個淡妝,便坐在門邊上歇息,覺得渾身不太得勁。十三蹲下來,關切地問:「洛洛,怎麼了?」我轉開頭去,臉上發燒,心想這讓我怎麼說。只能訕笑著道:「沒什麼,沒什麼。」待起身來,卻仍是腳跟一軟。十三忙扶住我,皺眉道:「這還叫沒什麼……」他忽地頓住了,好像忽然領悟。他低低地一笑,不再說什麼,只是摟住我的腰。
「你很得意啊?」我斜眼死瞪著他瞧,他就越發合不攏嘴,道:「娘子,這還不容易,我背你下山。」
我和十三攜手走在下山的台階上。我當然未准他扛著我回家,驚世駭俗的事情,一件已足,其實能夠現在這樣手挽著手,對我來說,就已實屬不易。
昨天我們一同上山,還是一對戀人;今天共同走下去,卻已然是夫妻了。而除了阿瑪的婚禮讓我大大的意外,其他的一切,卻都那麼順理成章,似乎早該如此,本就是如此。所以走在這清晨的香山上,我只覺我們並非新婚燕爾,倒像是老夫老妻,沒有多少話,但是很踏實。
十三忽然停下腳步拉過我,攤開了手心。只見他手裡靜靜地停著片紅葉,不似我們昨天採到的奇形怪狀,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片。他把紅葉放在我手中,仍是沒說什麼話,只是看了我一眼,便又拉起我的手向山下走去。
我悄悄地把紅葉收進了袖中,緊緊跟住了十三,心中一片安寧。
我不著急,只等著對面的女人把嘴合上。
葉子張大了眼睛,嘴成「O」字足有十秒鐘。她重重喘了一口氣,正要說話,我打斷她道:「哎,你的伴娘我也沒當成哦!」她瞪了我一眼,道:「誰和你說這個了。」站起身來,她湊在我面前,細細打量:「桑桑,你結婚了!」我點點頭。
她微蹙起眉毛,拉長聲音道:「就這麼嫁了?」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以後你最愛的就不是我了?」我一時不知該氣該哭還是該笑,握住她的手,大聲道:「是!」葉子低下頭去,卻已笑出聲來,道:「太好了!不過……呃……我是不是該替十三哭一場呢。」我冷眼看她。她漸漸收住了笑容,眼裡儘是柔和之色,嘴邊微笑蕩漾。她舉起酒杯,道:「桑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真想說,我比你還要高興。」說完,她不等我舉杯,徑自一飲而盡。待她再去斟酒,我看到她眼角已有淚光,不禁心頭一動,起身偎在她身邊。
她偏頭看著我,低低地說:「以前總說咱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那是因為咱們都不好。現在,都過去了。桑桑,有你,有大家,我現在滿足了。」說完,她唇角微盪,粲然一笑,又喝了口酒。
我發自內心的微笑著,大聲道:「我還不是一樣。」葉子哈哈大笑,拉過我悄聲道:「打個商量。」「嗯?」「咱們換夫吧!」她得意地壞笑著:「我暗戀十三這麼多年,你不是不知道。」我煞有介事地回答她:「好啊!其實我的真愛是四阿哥,你也猜到啦。」葉子撲哧一笑,道:「你不是他的類型,桑桑同志,死心吧。」我點點頭,黯然道:「好失落啊。」說完也喝了口酒。
葉子大笑。她今天興緻非同一般的高,簡直忘了她自己的酒量之小小得可憐,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個沒完。
待她的眼神開始渙散,我及時地拉住她:「嗨,你在四王府是不是上房揭瓦都沒人管啊?」她傻笑道:「那得看要上那幾座房了。」我翻了翻白眼,看來這女人是被慣得無所畏懼了。不過我倒也不用為了送個酒醉的福晉回家發愁,要不然——說實在的,我還是挺怕四阿哥的。
正瞎想著,那邊葉子又私自灌下兩杯酒去。蒼天啊!我正要吩咐夥計下酒上茶,卻見葉子眼睛放光,立起身來,指著前方大喝一聲:「帥哥!」說完竟然「撲通」一聲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我無奈地循聲望去,那一身青衣的「帥哥」竟是八阿哥輕搖摺扇,款款走上樓來。他顯是被葉子的一聲大喝吸引了注意,已向我們這邊走過來。
不知為什麼,我有一點局促不安,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只能抬頭沖他一聲傻笑。他迷惑地看看葉子,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杯盤狼藉的桌子,隨即瞭然一笑,道:「剛聽樓下夥計說到有人財大氣粗,點了所有的招牌菜,果然是你。」我咧嘴道:「反正沒浪費,你看。」指給他看所有的空盤子,心道怎麼忘了這「獨一居」是他的老地方。
他點頭,淡淡道:「我自然早就知道你的胃口。」我咬咬嘴唇,憶起好久以前,一個失戀的傻到極點的女孩,情緒化地在這座酒樓上毫無形象地狂吃海喝。當時她身邊的男人,好像就是八阿哥呵。不覺有些悵惘的情緒瀰漫開來,我們倆人都定定的看著凌亂的桌子不說話。
還是八阿哥先開了口,他道:「四嫂怎麼辦?」我忽然醒悟,以葉子這幅尊容,要是真帶回四阿哥府上去……&*%¥……唉,還是回我家算了。
我沖八阿哥點點頭,架起了葉子往樓下走去。葉子悠悠醒轉了一下,斜著眼道:「好久沒見到純粹的帥哥了……」說完傻笑著又沉下頭去。
我拚命地翻了翻白眼,這女人,徹底被她感動了!幸虧八阿哥聽不到也聽不懂,不然她這四嫂也就乾脆別當了。
正要扶了她下樓去,八阿哥卻向樓下做了個手勢,馬上便見一個侍女模樣的人迎上來,給我請了安,從旁架起了葉子。八阿哥道:「搭我的馬車。總不能這麼走回去。」說著微微一笑,先行下去。
我攙著葉子坐在一側,八阿哥坐在另一側。仍是沒有話,我不斷給葉子擦去額角的汗,他只是輕輕搖扇,一下又一下。
「聽說老爺子和皇阿瑪請辭?」他忽然問道。
我一愣,隨即黯然道:「不錯。阿瑪始終要走。」——和十三完婚後,我帶著一肚子的欣喜、崇敬和疑惑和阿瑪有過一番長談。用他的話說,是「辦好了最後擔心的一件事,也託付了他最後挂念的一個人」,該是時候出外體道了。我當時被這句話驚得發了好半天的呆,幾乎不能相信阿瑪就要抽身離去。待冷靜下來想勸他別離開,才發現他所下的決心之大,已經不可挽留。
他行動利落,幾天之內,便將家中事宜安排得妥妥噹噹,還進宮面聖,跟康熙爺稟告了雲遊之意。而這一次,康熙爺沒有留他……
以後還有誰陪我看書打坐?誰為我排難解憂?誰讓我平心靜氣……阿瑪,您怎麼這麼狠心呢?一開始,我總是頗為怨恨地看著阿瑪,無聲地譴責他。
他只笑著說:「十三爺能照顧你,這個我最放心。」說完還是照舊計劃行程。
我心知無法,因為遠行悟道的事早在他計劃之中,又是額娘的夙願,他絕不會放下。所以我只能日日跟在阿瑪左右,不願求他,便看著他整理書房、看書作畫、打坐釣魚,希望他能突然心軟,說:「我不走了。」然而他只是無限柔和地看著我,說我是傻姑娘。唉……
「捨不得阿瑪吧?」一塊手帕遞到了眼前。我這才發現自己竟已流下淚來,唉,不能想不能想。「捨不得又如何?」我低下頭擦乾了淚,悶聲道。
八阿哥搖頭嘆道:「還像個小姑娘!」我撇了撇嘴,不答言。
「那老爺子就捨得扔下你?洛洛,你以後可是一個人了。」八阿哥的語氣絲毫未變全無波動,但我還是被這句話驚得抬起頭來,對上他深幽幽的眸子。
「而且,你也不小了。」他忽的俯下身來,看著我的眼睛,玩味地說。
我笑了笑,道:「老姑娘也未必嫁不出去呀。」說著心裡仍是打鼓,他是什麼意思?他的意思我就從來沒猜到過。
卻見八阿哥又坐回身子,仍是四平八穩,他輕笑著,道:「看來我猜對了。你已有歸宿。」他自作主張地用了肯定句,甚至看都不看我,徑自搖起扇子。
看他的樣子,我忽然有些惱怒起來,心裡忿忿,卻反而笑道:「您的確料事如神。只不過芷洛的事,與八爺無關。現在的芷洛,恐怕也早不值得八爺費心了,不是么?」他猛地轉頭掃我一眼,我緊緊咬住嘴唇——他生氣了?這是我第一次遭遇他這種目光。不有自主地向葉子一縮,卻仍鼓足勇氣堅持盯著他。車內本就狹小,此刻我簡直覺得呼吸困難。而他眼中的凌厲一閃而逝,幾乎立即便恢復了好整以暇的樣子,只淡淡地應了聲:「哦。」幸好馬車及時停下。我手忙腳亂地扶起葉子向車外逃去。而八阿哥卻沒有跟來,我最後偷偷望向車內時,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輕搖摺扇。
十三正出門口,抬眼望見我和葉子,笑道:「這衡兒,想拐走我的娘子,自己竟又醉了。」看著他眉開眼笑,我心中一陣舒暢安寧,不禁拋開了方才插曲,也和他一起笑著損起無反抗之力的醉葉同志。
遠處的鐘聲傳來,悠遠綿長。陶然亭。阿瑪只著一身灰布長袍,拿了一根拐杖,不帶任何形裝,將要離去。
送行的人只有我和十三。這是阿瑪的意思,他還笑言要是我哭哭啼啼,乾脆也別去。所以我現在只能笑著說:「阿瑪,您這一走要多久回來?要是你回來時,我都老了,你不認識我了,可怎麼辦?」十三也道:「老爺子,好歹讓洛洛安心。」阿瑪笑道:「這怎麼能預料到呢?或許一日,或許十年。」我心中難受,一時說不出話來。阿瑪看著我,蹙眉道:「傻丫頭,你這模樣,叫阿瑪怎麼走呢?」說著捋捋我的頭髮,道:「芷兒,這幾年,咱們父女一起生活,可說是快意非常,毫無遺憾。如今為父出外,是尋求更多的東西,是只有在自然里才會有的了悟。」我皺著眉毛,彆扭道:「我明白。只是……女兒沒有您那麼捨得。」阿瑪哈哈一笑,道:「捨得捨得,有舍有得。芷兒,等阿瑪回來時,相信你會明白很多事。因為,你是老佟的女兒!」說完,他轉向十三,緩緩道:「十三爺,很早以前,皇上就曾答應我,芷兒的事,都交由我這個阿瑪全權作主,他再不過問。所以,你們的婚事,雖然有悖常情,但是卻比任何事情都鄭重。今後若你想循平常規矩娶芷兒過門,那便是你的事了。」十三上前一步,正色道:「老爺子,那已經是最好的典儀。我感激您把洛洛交給我。您……放心。」我在一旁看這兩個男人,不禁又想微笑又想流淚,正要還說什麼,忽見阿瑪掉轉了頭,大步邁開去。
我急忙跟上兩步,張嘴想喊住他,卻忽然發現無濟於事,因為自己終究不能任性地拖住他的腳步,只能硬生生地定在原地,看他越走越遠。
阿瑪一次也沒有回頭,他只是堅定地向前走去,直到他的背影變成了一個幾不可見的黑點,變成了清晨霧氣的一部分,變成了不可知的懷戀中的印象。我的淚終於慢慢的滑下了臉頰。十三輕嘆一聲,攬住了我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