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菊落
許多年之後,他終於又這樣看著我了。
他帶些醉意地拉住我的手,輕輕喚道:「小菊。」我心中亂跳。太子爺老了,眼角有皺紋了,他的手原來沒有我想得那麼柔軟,但我還是立即記起了那個俯下身來沖我微笑的那個少年。
那時我只有七歲,像只無處可去的野貓一樣定定地靠在樹榦上,只敢盯著他粗布衣服的襟角,依稀聞到了淡淡的香味。
「怕么?」他歪頭看我。
怕?程家的人不懂得什麼是怕。我猛烈地搖搖頭,卻不禁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哆嗦。他輕笑出聲來,隨後轉頭道:「洛洛,這丫頭有點意思,帶回去給你作伴如何?」他牽著的那位極其美麗的小姑娘原來叫「洛洛」。她年齡和我差不多,穿著一套白色衣裙,站在這滿是災民的江堤上,高貴得極不協調,但她可真好看呵。
「洛洛」只掃了我一眼,而後沖那個少年微笑著點點頭。
我不禁低頭瞟了瞟自己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還露出幾個大窟窿。自出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那麼羞愧,窘得不敢再抬頭,只知道有人領著我上了馬車,換了衣服,細細問了我的來歷出身。
馬車先是南行而後不斷向北,直達京城。而後,我方知道,那個少年,竟是當今的太子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斬斷了一切剛剛生根的痴心妄想。
「想什麼呢?」他摸摸我的發梢問。我回過神來,正要答話,他卻忽道:「怎麼今兒把頭髮挽著?」說著替我卸下簪子,讓頭髮散落下來。
「這樣才好看。」他笑道,把頭髮理到我的左肩,黑髮襯著象牙白的衣服,看去竟很慘淡。我笑著點頭,心裡發苦。她才偏愛這喜鵲尾,她才愛穿白色。
入宮后我便跟著一個老嬤嬤不斷地學規矩。直到學成,才到翠雲館給芷洛格格請安侍奉。芷洛……她的名字真美。
她仍是穿著白衣,只看了看我,便吩咐隨便找個事給我做。我被分在了針黹房,平日做做針線活兒,倒也可以打發日子。只是有時想家,有時想額娘。日子久了,開始想他。
我到翠雲館兩年多,卻很少見他來,來了也是匆匆便走,我總是聽到別的丫鬟偷偷說道太子爺來了,才跑出房去,往往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而芷洛格格,每次送他走後,都會站在院門口很久很久。那時我以為,她是喜歡他的,好像也不比我少。他們站在一起,倒也很相配。至於我,太子爺收留了我之後,恐怕就再也沒記起過吧,每次想到這個,心裡都憋得難受,但難受過了,仍覺得有些幸福。
要是就那樣下去就好了。
偏偏有一日,我去給格格送床帷的花邊圖案。剛到門口,只覺心中一顫,屋裡是太子爺的說話聲。我不禁停住腳步細細地聽,他正柔聲道:「洛洛是不一樣的,我等你長大。」我怔怔地在原地,神思瞬間有些恍惚。原來,他也如此鍾情於她。太子爺的多情善變處處留香,傳遍了宮內宮外,如果說他竟要等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長大,恐怕沒人會相信。但我信,因為他說這句話的那種口氣,真好似柔軟得要鑽進人的心裡,麻麻的痒痒的。
忽然,有人影閃出門來。我躲閃不及,和他撞了個正著,花樣撒了一地。太子爺蹙眉看著我,估計是看我模樣似嚇傻了,他一笑,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我噤聲,又伸手掐了掐我的臉,便大步走開去。待我回過神來轉身進屋,卻見格格輕倚在榻上正打盹兒,我本該轉身離開的,腳下卻不由自主地湊近去。
睫毛罩住眼睛,讓她的面孔比往常更顯沉靜。不同以往的是,她嘴角上翹,竟似帶著几絲笑意……我輕輕嘆氣,只有這樣美的女子才能讓那樣的男人駐足停留,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傾心一笑總只為他一人。我呢?只能苦笑,自己笑給自己看罷了。
之後接連幾日,格格都心情頗佳。奐兒經常會和我們說起格格又沖她笑了好幾次,說了幾句以前從未說過的閑話,甚至還問起了她家鄉的姐姐……我深知這是為了什麼。兩情相悅,確是最快樂的事,真讓人欽羨非常。
沒過幾天,一個小太監在永清軒截住了我,說是太子爺要我去回話。雖然我既納悶又惶恐,但仍忍不住全身發顫——不管怎樣,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單獨相處呵。我特特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宮裝,在御花園的池水邊照了半個時辰,卻始終覺得趕不上格格脫俗的韻味。果然,太子爺見了我,表情無絲毫變化,只是微笑再微笑。而我,也不敢抬頭看他,不敢多說話,怕聲音發顫泄露了什麼秘密。
雖然緊張,但我還是聽明白了。原來太子爺要我為他穿針引線,替他和格格傳信傳情。
這是我唯一不想答應他的事。我可以看著他們成雙成對,不代表我麻木得不懂得失落和心痛。但當我抬頭看到他帶笑的眼睛,只有點頭。起碼我以後會經常見到他,不是么?但這一許諾,便是五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