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噩夢

54 噩夢

有日光從窗緣點點透了進來。…………

「寶寶,醒了沒?」我低頭摸摸肚子,照舊打個招呼。

即使是早晨,風也有些暖了。院里唯一的柳樹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不似兩月前那樣乾瘦枯萎。我走到樹后的井邊向下看去,恍然發現一個披散著頭髮衣衫不整的女人對著我愣愣地發獃。不禁想這如果是個被打入冷宮的妃子,被圈在一方院落里,對著這麼口水井,說不定哪天一個想不開就縱身一躍一了百了。可是對我,這井沒什麼蠱惑力。摸摸肚子后,轉個身得了。

自從到了八貝勒府,我從未走出過一次這個小院,走出去幹什麼呢?沒人希望看到我,我也不願意見到任何這裡的人,那雖說不上是仇人相見,也到底是互不順眼。所以大家尷尬不如我自己蝸居。這是最好的選擇,甚至時不時會有一種錯覺,這仍是屬於我的地方,我仍然可以靜靜地等著誰,說不定何時有人會突然推門回來,笑得露出牙齒,對我說:「洛洛,想我了沒?」…………

最重要的是,躲在這裡,被人忘記得越快,孩子和我也就越安全。

一直喜歡孩子,只是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此地有孩子,更沒想到的是……好像前一天還時不時地想到媽媽,而過幾日自己就要成媽媽了。我可真傻,哪怕我稍稍敏感一些,哪怕我早知道一天甚至半天,我就可以告訴他…………

此刻我只想護得孩子周全。

「據說你每日只和他說話兒。」忽然,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頭一看,竟然是八阿哥,他抱著肩靠在門楣上,看不清他的臉色,我只能沉默。

他走近我,似在打量我的小腹,我反射性的摟緊肚子。他目光一暗,眯起眼睛沖我道:「真要感謝皇阿瑪,咱們府上可要添丁了。」我脫口輕聲應道:「您可只當沒我這個人,也沒有丁要添。」說完自己也是底氣不足。

他湊近我的臉,偏頭盯著我,好像看一個怪物。末了他抬起頭,哼聲道:「看來你即使懷了孩子,也還沒長大。既然如此,今兒晚上我來幫你。」我猛地抬頭,對上他毫無表情的臉,不禁失聲道:「你怎麼能!」他挑眉,道:「我不能么?」說完,不待我追上前,便轉身出門而去。我撲了個空,只能愣愣站在原地,心怦怦亂跳,頭腦一時無法清醒。

「格格,您又大早晨站在風地里。」奐兒一邊嗔道,一邊給我披上件晨褸。我身上一暖,一個哆嗦回過神來,回頭沖她一笑。

——呵,是啊,他不能誰能?他現在的滿腹怨氣怒氣冤枉氣,只怕不比我少。

「今兒膳房的人沒難為你吧?」我側頭問奐兒。

她臉一紅,搶著道:「您說那個玉葛小丫頭,她怎麼難為得了我?何況牛乳是衡福晉給咱們自己用的,只不過借個火,又犯得誰了?」說完她噗嗤一笑,道:「何況——格格,你卻不知我和那兒掌器皿的小太監處得極好,再沒人敢說什麼的。」我掐掐她的臉,微微笑道:「那敢情好。」心下卻不免黯然,奐兒這幾個月來長大許多,我深知她在府中走動,頂算替我挨了指戳附議,也替我忍了怠慢輕視,但她卻從未和我訴過半分苦。話倒是仍多,但只說可喜的事,其實從前她哪曾會為了一碗牛乳和小太監搭訕賣乖呢?

思及此,不禁想起她的情郎,十四阿哥的小廝馮才。為什麼偏偏是這兩個人呢?…………我搖搖頭不再想,只提起精神道:「乖丫頭,吃了早飯快來給我好好打扮起來。」奐兒懷疑地看看我,似不能相信。我聳聳肩:「爺他晚上過來。」

入夜。

我靜靜坐在床邊上,看著燭光跳動,一下又一下,神思就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有些東西彷彿又在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更深,身上有些發冷,而燭光變得有些模糊。忽然,有人影擋住了光亮。我抬頭一看,只見八阿哥陰沉著臉緊盯著我,正要起身,他卻不容我站起,卻反過來扣住我的下巴,湊在我臉旁低聲問:「你是在等我,還是在想誰?」我無奈地看著他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怒意如此之盛,大霧似被火燒散。

「嗯?」他見我不答話,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我的下巴好像要碎。

「何必問呢?」我聽見自己說。他冷笑一聲,咬牙道:「你親口說!」我側過臉,不打算再說話。他的名字,以後是我一個人的朝聖。

八阿哥忽地狠狠將我拉起,然後突然吻上我的嘴唇。

我緩緩閉上眼睛,咬緊牙,一動不動,只感到他在努力嘗試敲開我的嘴,動作越來越蠻橫,直到我的嘴唇被咬出了血他才放棄,伸手過來解我的衣服。

我感到他的手在大力地撕扯我的外衣,可諷刺的是,此刻腦海里居然閃過他平日里和煦的笑容,溫文爾雅的樣子——他大概以前連和我說話都沒有大聲過,只是陪著我、看著我,他說過要娶我——雖然我從來不知道那是源於感情還是**,但他從未讓我覺得不安過。

佟佳芷洛的名號或許是他從前計劃內的榮寵,現下成了他的恥辱;我或許是他曾經想要關注寵愛的一個女人,如今卻是他發泄的侍妾。

他的手已經向我的褻衣里探去,身子重重壓在我身上,嘴唇摩挲著我的鬢角耳畔。我只覺心灰意賴,側過身子伸手捂住小腹,等待接下來的疾風暴雨,和一切結束那一刻。

心裡仍是忍不住的戰慄收縮,只能死死閉住眼睛,拚命地把身體蜷緊。

然而,忽然一切靜止了,除了頸邊重重的喘氣聲,我幾乎以為剛才的只是一個兇險非常的惡夢。我慢慢張開眼睛,透過髮絲對上了另一雙眼——近在咫尺。

八阿哥雙手支在我身側,上半身已是**。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也靜靜地瞅著他。他臉色蒼白,眼裡戾氣散去,只是眉頭緊蹙。我重新閉上眼睛,側過身子,只等他繼續。

而沒想到,過了半刻,他氣息漸平,竟是輕嘆了口氣,離開我的身子,自己卻翻躺在另一邊。他伸手撥開我臉上的亂髮,道:「睡吧。」我怔怔地看著他的後背,大出意料之下,倒也放下心來,便也拽了被子蓋住身體,悄悄背過身去。

燭光早已熄滅,窗外蟬聲不斷,知了知了地叫著,在這夜裡尤其的清晰。我裹著被子一角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心跳聲——我都不知道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冷靜下來,八阿哥因何暴怒因何失態又因何住手,都不再想,止不住的仍是每晚不變的翻江倒海的思念。

一度我以為自己一生都只能屬於那一個男人。

「你可不許睡懶覺!」這竟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會怎樣呢?如果一切沒有發生。他會摟我在懷裡,揉揉我的頭髮然後挑挑眉毛:「快去梳頭洗臉吃飯,這幅鬼樣子回頭和我出去,可要把我的一世英名丟光了。」我會撇嘴站起來打他,他會抱著肩看我,直到我自己憋不住樂起來。然後呢?然後他大概會低下頭來沖著我的肚子悄聲說:「寶貝兒,看在你的份上阿瑪讓著額娘,可不是我打不過她啊。」是啊,多想告訴他,我有了我們的孩子,多想看見他喜不自禁的笑容,多想要他緊緊抱著我……多想。

曾經無數次想過他等過他,等的時候蕭索、怨念、辛酸、神傷……什麼都有過,但只有這次,是徹底的絕望,因為根本沒辦法企盼。時時想起,時時不敢相信,一個至親至愛的人,就忽然消失在你的生活中,再也觸摸不到;其他的什麼都在,活生生地提醒著你這世界仍存在,只是少了個人,少了個人。

我深深地把自己蜷起來,靠緊小腹——沒錯,這孩子,或許是我唯一的真實與快樂了。

身後的八阿哥動了一動,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天快亮了,睡吧。」我的眼淚忽然往外涌。這種夜裡,我寧可一個人孤獨得要死了,也受不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這麼輕描淡寫地和我說話。眼淚一發而不可收,我把臉埋在枕上,不哭出聲來。

八阿哥的聲音仍是從背後傳來:「委屈的人還少了?」我吸口氣,悶聲道:「連委屈都不能委屈,還憋著藏著忍著?」其實我忍了多久了,他應該知道。八阿哥沒搭腔,半響才道:「明天起來,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你這逆來順受的樣子,倒鬧得我像犯了什麼錯」我心下黯然,沒頭沒腦地應道:「你明知道,我不會怨你的……」「你若想怨,也輪不到我不是?要我幫你數數嗎?」他又是哼了一聲。

沒錯,我最不該怨的便是他。我不禁自嘲笑笑,那該怨誰呢?康熙?十四?四阿哥?拜色?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並沒有人想害我,不過是他們的遊戲恰巧我在一旁而已。我用緊緊捏著被子,身子微微顫抖,手腳不由變得冰涼。

「洛洛,傻丫頭……」八阿哥好像感受到了我的顫抖,從後面緩緩抱住我,我一驚,條件反射般轉過身去,恰巧對上他平靜如水的眼眸,裡面沒有**,卻似有一絲同病相憐的憐惜。

晨光微熹中,我竟為他感到一絲心酸。他也這樣無奈,收了我大概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況且我已有了別人的孩子。康熙如今對他的厭惡,他便是再雲淡風輕,又怎樣視若無物?

「我們竟會像今天這般。」我輕嘆,像今天這般,尷尬的躺在一張床上。

「我也想不到。」他微微一笑,放開我,直起身來,「做你該做的,伺候我起身吧。」我也坐起來,外面的候著的奴才聽到響聲魚貫而入,一個個目無表情,我低著頭伺候八阿哥漱口更衣,屋裡沒有一個人說話。

「早飯我和福晉用。」一切準備完畢,八阿哥開口道,語氣里沒有一絲溫度,而我像一個侍妾該做的那樣,柔順答道:「是,爺。」「你身子不好,別送出去了。」八阿哥若有似無般的瞥了一眼我的小腹,卻讓我驀地一陣心驚,他會怎樣對這個孩子?我抬頭看他,他眼裡又是往日般的大霧瀰漫,好似在笑著,卻沒有一絲絲溫度。

「爺……」我不由自主地叫住他,伸手輕拂小腹,懇求地說道:「是我對不起您,但您能不能……」「洛洛,你不用想太多。」他柔聲打斷我。

我又愣愣看著他,但從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不用想太多?這是答應我嗎?八阿哥已轉身而去,我還是回不過神來。

我寧願相信他是,我不得不相信他是。

「寶貝兒,氣色不錯。」葉子盯著我瞅了半天,滿意地掐掐我的臉。我沒說話,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臉色蒼白,竟瘦了一圈,只是肚子大的愈發的明顯。

「哎,你怎麼好意思比我更憔悴?」我皺眉問。

「我樂意!」葉子只是和我嬉皮笑臉、胡攪蠻纏。我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她終於擺正了顏色,卻還是輕描淡寫道:「也沒什麼,就是前兩天心情那個灰暗,弄得我都不想活了,然後就使勁哭,然後就想開了。我們比較倒霉,不過也沒辦法,就活著唄。又不缺衣少穿的,天天那麼難受做什麼?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吧,誰沒了誰、誰沒了什麼不能活呀。」「你又自己獨自難受,然後自己想開?」我聽著她開玩笑似的語氣,心裡卻愈發不安。

「嗯,徹底想開。」她鄭重點點頭,「以後沒事我就溜過來看你,我們好好過。」「四爺他願意你挺著肚子總往外跑?」我總覺得她萬分的不對勁。

「他最近懶得理我,也懶得管我。」葉子撇撇嘴唇,並不多說。

「你……」我剛要說話,葉子突然拉過我手覆在她小腹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不解,只見她微笑著看我,過了良久,突然感到有東西在手下動了一動,抬頭看葉子,她臉上溫柔的笑是我不曾見過的,一股久未有過的暖流瞬間湧進心裡。

「呀!」她忽的叫出聲來。我忙移開手:「怎麼啦?」「這丫頭倒跟你投緣,裡頭練腳法呢吧!」葉子搖頭嘆氣,眼裡卻儘是笑意。

我也不禁一樂,起身送她出門。

「別送了,就到這兒。」到了門口兒,她側過臉沖我道。我本也想止步,但見她臉色不好,怎能放心?

「別啊,我也不能總憋在這兒吧。有你陪著,給我壯膽!」說著,我攙起她的胳膊跨出門去。

「這兒是后廊……旁邊是膳房,這邊是西廂,那邊是東廂。」葉子邊走邊給我指點著。

「好歹也是我住這兒,你竟比我還熟?」我搖搖頭不屑於她:「要不是走過多次,你也還是個路痴。」她撇撇嘴:「少在我家閨女面前損我啊!」我接著道:「你咋知道是閨女?我說呀,就是兒子,兒子,兒子!」說完湊到她肚子上去念咒。

她現在很是顯懷,也不敢亂動,只能瞪著眼睛任我挑釁,看她那樣,我不禁又一樂。恰好旁邊又有小丫頭經過,恭恭敬敬地沖我們一福身,才便離去。

葉子若有所思地看看那人遠去,轉頭看向我,道:「對了,剛才奐兒嚷著去熬的參茶,還有你院里那麼小資的石桌石凳,都是他吩咐的吧。」我點點頭:「除了他還能有誰?」葉子不語,和我並肩向小西門走去,好一會兒方道:「他容你我信,可他真容得下這孩子?」說完停步瞅著我。

我死命咬咬嘴唇,回望向她:「葉子,你想說什麼?」她蹙眉不答,目光閃了開去。我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禁渾身發抖,好半天才能開口:「他容得下容不下,我不都得生么?」葉子見我激動,忙握住我的手,急急地道:「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桑,你想想現實吧。這孩子……」我迅速地打斷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是我一個人的事。」說完也覺自己口氣冷硬至極,但偏偏不想轉圜,低下頭去,不願再看葉子的眼睛。

葉子緩緩鬆開我的手,也是低著頭道:「我不過是讓你多想想,怎麼生,生下來怎麼辦。」一時間兩人無話,各自撫著小腹想各的事兒。我暗自有些後悔——何必呢?都是要當媽的人了,面前這女人更是我這現在僅有的溫暖和牽挂,何必呢?我知道她是為我好……可她怎麼能對這孩子的到來有半點質疑半分不豫?她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呵。

想到這兒,剛要往她身邊湊去說幾句貼心話,卻忽見門口閃進兩個人影,赫然是久久未見過的九阿哥和十四阿哥。我們兩伙人一見面,不由都愣了一愣,倒是九阿哥先開了口:「四嫂怎麼站在這風口裡,快進門去喝口熱茶吧。」葉子瞟了他一眼,點頭道:「謝九爺關心。杜衡這便要走,不擾你們商議大事。」說罷繞過兩人身邊,看也不看十四一眼,十四隻是沉著臉側眼看著她。

我無奈地看葉子跨出門口,心裡焦急不已——以前在現代人家都說懷孕的女人一定要保持好心氣好身體,可她為了我的事,卻偏偏身心俱疲,我還和她找茬,我……正幾乎要抓狂時,她悄然迴轉頭來,似笑非笑地瞪了我一眼,我心下大安,沖她吐吐舌頭。她這才轉身登上了車。

回過頭來,只見九阿哥和十四阿哥都是沉著臉不說話又不動。我沒話和他們說,甚至沒興趣再看他們一眼,轉身正要走,忽聽十四道:「芷洛,我有事和你商量。」說完讓九阿哥先走,他自己慢慢走上前來,柔聲道:「這兒風大,去你屋子喝杯茶吧?」我應聲兀自往回走,他則跟著我穿過了後花園到了西側我的院子。十四低頭進了院門,見到柳樹和井邊的石凳,贊道:「倒也雅緻。」說著坐在凳上。我哼聲算作回答。

奐兒掀了帘子端茶出來,看到十四,眼睛一閃,隨即暗下去,便不再抬頭,只是靜靜奉上茶便回房去。

十四端起茶來呷了一口,放下茶杯出了半天神,我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相看。他苦笑道:「連與我同桌都不願了么?」我仍不答言。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我身前,道:「還是,你想像她一樣,給我一巴掌?」我冷冷地道:「那也不必,一巴掌什麼都打不回來。只是我和十四爺,似乎也再無同桌的必要。」他扯嘴一笑,道:「不錯,得罪了人還想要人家不記恨,沒這個理。不過芷洛,馮才和奐兒的事,你說咱們有沒有商量的必要?」我心中一動。他說中了我一直以來的心事,奐兒已經快滿二十,按年歲早該出嫁生子。自從出事以來,她什麼都不說,甚至可能已暗暗打算放棄自己和馮才的尷尬婚事,只為了和我多年來的主僕姐妹之情。可我怎麼容許她這樣?

十四側頭看我神色,我不禁奇怪,奐兒和我感情當然值得我為她謀划,可馮才在十四那裡是何地位,用得著他來操這份心,親自跑一趟?想到這裡,我哼聲道:「十四爺倒也有閒情逸緻管這些個瑣事。」「芷洛,在我們這個位置上,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做的事情也未必是自己願意的。」十四踱開步去,背對著我,緩緩說道:「所以對你也沒有什麼抱歉可講,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今兒之所以成全馮才這奴才,是念著我們往日的情分。」「我們?」我聽他聲音漸漸放低,不禁問道。

「那小子看是被你那奐兒迷的顛三倒四,知道她進來八哥府上,恨不能日日在她身邊守著,卻又不敢在我面前稍加透露,只是那臉上神色,任誰都知他心思。」十四停下話頭,幾乎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我不是那軟心腸的人,只是相思而不得,那滋味可真難受的很,馮才和奐兒相識,也是因為當初我們……」他生生停住了話頭。

我看不見十四神色如何,但只是心下黯然。相思而不得,這句話里幾多辛酸幾多絕望,我這些日子才真正知道。

「再者,不管你如何恨我,我們也算是相交一場。我想讓馮才過來,多個信得過的奴才,萬事也有個照應。」十四轉過臉來,臉色已經恢復如常。

我沉默良久,終還是點點頭。我不想要十四再有接觸,可又怎麼忍心讓奐兒跟著我受苦?

「你這馮才,別又是派上什麼大用了吧?十四爺的人,個個可都不俗呢。」我站了半晌,腰已是有些酸痛,便走過去坐下,抬眼看著十四。

十四並未接話,臉上只露出一絲苦笑,緩緩搖了搖頭。我移開目光,嘆道:「誰又想到有今日?罷了,人是好是壞我都收了。十四爺,不送。」「芷洛,八哥對你是極好的,你別再折磨自己。」十四未走,卻說道,「你要一心好好對八哥,他的性子看似最是和煦,但你若……唉,總之你既然成了他的人,便莫要再多想。」「多謝。」我自嘲一笑,我竟成了八阿哥的人。

十四還是未走,我抬眼看他,笑道:「放心,衡兒只是為我不平。」這場景本是極熟,以前他見我告別時若是這副欲言又止模樣,必是為了葉子,今天放在這裡卻真是諷刺之極。

「她是有了身子的人,何苦因這件事和四哥嘔著,弄得自己如此憔悴……芷洛,我這麼說你也許不愛聽,但既然註定和我們兄弟混在一起,有些事情還是看開些好。」我沒有回答,十四站了一會,深深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去。

午後陽光甚好。

我正在卧房懶懶地栽著,奐兒進門來回道:「格格,八爺到了。」我忙起身來,抿抿頭髮帶了奐兒奉茶去。

自從那天晚上失態以後,八阿哥和我竟然算是有了點兒心有靈犀的默契。幾天以後,他不宣而至,喝著我泡的茶,便在這兒待了半日。第二天還特特叫人送了幾盒上等茶葉來,說是這樣才配我的手藝。

我也暗暗覺得,這樣相敬如賓的日子也還過得去。而能待我如此的男人,也惟有八阿哥了。如果說從前他對我的好總讓人覺得叵測難信,那麼現下他的包容,我是真的心懷感動,夾雜幾分歉疚。

書房裡很靜,八阿哥正背著手在書案后看牆上的字畫。我進屋前,轉身悄聲對奐兒道:「丫頭,等著你的好消息吧!」說完不等她反應,便端上茶來,邁進門口,沖八阿哥福福身敬上茶去。

八阿哥並不接我的茶,只沉聲道:「這幅字還是拿下來好。」我咬咬牙,簡單應道:「是。」他這才轉過身來接了茶落座。

他說的是十三的那幅畫。大漠長河,如今看來,的確是很諷刺。我也早知道於情於理,這畫兒都不該堂而皇之地掛在這麼顯眼的地方,只是我偏要——每看一次,心酸一次,強迫自己慢慢地麻木免疫。

八阿哥斜斜看了我一眼,道:「很久以來,我好像就只能看到你這幅樣子。」「哪幅樣子?」我蹙眉問道,隨便坐在書案后的小几上。

他翻翻眼睛,塌陷了雙肩,臉往下垂,緊抿著嘴角,沒精打采地道:「就是這樣……」我第一次看八阿哥做這麼古怪調皮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哪有那麼丑了?」八阿哥恢復了常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道:「真不知是你對我沒有好臉色,還是我總是趕得巧。洛洛,除了第一次在宮裡見面,以後每一次我見到你,你都是鬱鬱寡歡。」我愣了愣,忽地想到每一次自己灰暗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落魄到極致的時候,的確都是被他收在眼底——第一次為了十三黯然轉身,他和十阿哥帶我溜出宮去吃喝玩樂;婚事未定而我心灰意賴自暴自棄時,他滿衣被我打上雪球,說是要看到「從前的洛洛」;康熙爺南巡的那段艱苦歲月,也是他日日陪我度過;和十三大吵一架后的塞外,十格格病逝,正是他整夜陪我看星星說故事……哪怕現在,我成了個單親媽媽,也是在這府上的小院里安穩地做他的「侍妾」。

我想,他從前是別有用心也好,真情流露也罷,都足以讓現在的我滿足而感激了。

思及此,我扯開笑臉道:「怎麼能沒好臉色?這是您的地盤,我可還想活得滋潤點兒呢!不得讓您看了舒舒服服高高興興的?」八阿哥皺皺眉,撇嘴道:「說你胖你就喘。這叫什麼好臉色了,明明是嬉皮笑臉。」我吐吐舌頭,趁機道:「對了,爺,多請個小廝照看前面的花園成么?」他不經意地說:「成啊,閑了讓他給你這兒做做粗重活計。正好你這裡缺人。你看中哪個了?」我點頭回道:「是十四爺府上的馮才。我和十四爺剛做主,要把奐兒配了給他。」八阿哥看了我一眼,摸摸鼻子低頭不知想些什麼。

我不禁有些緊張,輕輕問道:「難道不妥?」他抬起頭來,道:「也沒什麼,就依你了。」我鬆了口氣,不禁笑道:「謝謝爺成全美事了!」他瞪了我一眼,搖搖頭道:「行了!我可不是要你笑得這麼可怖。」說完轉身踏出門去。

我送八阿哥出門回來,就見奐兒在院子里張望,見了我回來又要躲。我捧著肚子拉住她,笑嘻嘻地道:「丫頭,大喜啊!」奐兒倏地羞紅了臉,又有些不敢相信:「格格,他……」我捏捏她的蘋果臉,道:「沒錯,明晚你的馮才就過來娶你了!」奐兒張大了眼睛,一時間不知是要哭還是要笑,拉著我的衣袖不撒手。

半響后她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咬著嘴唇道:「格格,我一直沒說,也不願說。只是,十四爺害得十三爺和您這樣,馮才和我的事兒,您真的不用勉強成全。我一直想啊,只要您不難受,奴婢陪著您過,也是一樣。」我心中一陣暖流滑過,拉過她的手道:「奐兒,我從未拿你當奴婢,這你知道。現在我的事已經不能挽回,我更不願再誤了你。」奐兒看著我,眼裡似有淚光,重重點了點頭。

第二天晚上,馮才到八貝勒府點了卯,便來娶奐兒「過門」了。所謂過門,其實就是從我的小院兒到了西廂花園側的一座小屋,是專司花園執事的居所。

馮才越發的清秀精靈,倒配得上奐兒,我看了也放心,當即他們小兩口親親密密地回新房去了。日後奐兒晚上回去,白天仍在院里侍候。

我獨自留在房內,看著房內的十支紅燭,光芒熠熠,一時間只覺分外溫馨。因為我也並不是一個人。嗯,我還有你,寶寶。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會教你騎馬射箭,就騎阿瑪那匹「悍馬」吧;語文數學自不必說那是基礎學科,歷史地理過去未來的我都告訴你得了,物理化學雖然無用多少你也懂一點,至於經濟學管理學的東西就隨你喜歡。你額娘可是很厲害的哦,比什麼師傅都強。咱們就一邊學習,一邊長大,一邊等阿瑪,額娘的阿瑪,和……你的阿瑪。

不知何時竟和衣就睡倒在床上。一覺醒來,天光大亮。我抻了個懶腰,覺得神清氣爽。門「吱呀」一聲開了。奐兒笑盈盈地走進來,道:「給格格請安。」我抿嘴側頭看著她,也不說話。

她兀自羞紅了臉,卻也不能說什麼,只捧過碗匙,笑道:「今天的牛乳格外鮮嫩,格格小心燙。」我也不再促狹,接過碗來,一口口吹著把牛乳吃下。其實我並不喜歡這食物,不像牛奶也不像酸奶,說甜不甜說酸不酸,透著的膻味沖鼻,吃的時候如同受罪。不過為了孩子,也只有忍了,再忍六個月也就罷了。

終於吃完,奐兒接過碗去放在一邊,就要伺候我洗漱。

我笑著攔住她,道:「哎,新娘子今日歇著,格格我自己來。」奐兒抿嘴一樂,倒也知道我的作風,也不矯情,自謝了我出去。

拿起我和葉子幾年來一直自製的牙刷,看著那種奇形怪狀,我不禁樂出聲來。嗯,不如一會兒去四阿哥那裡找葉子吧,謝謝她折磨死我的牛乳,再好好聊聊上次的微妙:親愛的,我不是故意的。或者,商量結個娃娃親?不對!算不算**……

我胡思亂想了一番,正端過銅鏡準備梳洗,忽然小腹一陣抽痛。回過神來,只以為是一般的情狀,忙扶了桌子坐下。過了一會兒,腹痛見輕,我略鬆了口氣,緩了緩正要起身,又是一陣劇痛襲來,幾乎要讓人癱倒。

我重重吸氣,只覺全身冷汗瞬間滲出。疼痛從小腹直竄下去。我心中大驚,忙大聲喊奐兒過來。誰知每喊一聲,都連著一陣劇痛,渾身哆嗦起來。蹲在地上大口的喘氣,我的視線再不能集中,恍惚中看見奐兒驚慌失措的臉在我面前放大再放大,低下頭去,一大抹紅色遮住了我的眼睛……

不斷地跑,不斷地跑。根本不知道誰在後面追,卻根本不敢停下腳步。前面一個高高的影子是十三,他回過頭來,臉上不帶笑意,森然地瞅著我,又轉頭大步走開。我竭力追上前去,卻又不敢加快腳步,只因懷著的孩子。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夾雜著許多人說話的聲音,而我什麼都聽不到也分辨不出,只能機械地追趕。好不容易,我伸出手,抓到了十三的衣角,卻有人拉住我的手一甩,抬頭一看,是十三福晉,慘白的面孔,蔑視的眼神掃過我全身,而後挽著十三揚長而去。十三,竟沒有回頭。我呆立原地,任嘈雜響遍腦際,追趕的人離我越來越近,我避無可避。

終於,嘈雜聲盡去,我昏昏然地睜開眼,只聽見奐兒驚喜的聲音:「格格,您醒了?」我剛想扯開個微笑,卻忽地發現每一個動作都連著下腹抽痛,下意識地摸去——平的。

我的心迅速地下沉,猛地睜開眼,只見奐兒眼睛紅紅地看著我。忽地坐了起來,只覺全身跟著痙攣。我死死盯住奐兒的臉,她不看我,只拚命地扶著我:「格格,別這樣,您快躺著,躺著……」「孩子!孩子還在!」我以為自己在吼,可到了耳朵里卻只是微弱的呼聲。

忽然一個聲音清晰地傳來:「芷洛妹妹,你這是幹什麼?」八福晉款步走來,替過奐兒拉過我的胳膊。她愁眉緊鎖,握著我的手道:「孩子沒了也就沒了,咱們能再生。可你也得保重身子才成啊!」沒了。我的腦里只是迴響著這兩個字。身邊的人仍在絮絮地說著什麼,聲音清脆,似乎要劃破我的腦袋。而孩子,沒了。好像,剛剛我還在籌劃著他的未來,還在想自己會做一個多麼棒的媽咪,似乎能看見自己和他一起等一起盼的日子,生活變得那麼有希望。而現在,我還圖什麼?

一陣倦意襲來,我緩緩躺下,閉上眼睛之前的一刻,我看到了八福晉充滿涼意的眼神,配著她滿臉的愁容,極不調和。而我毫無感覺,只聽得奐兒回道:「格格,衡福晉來了。」眼淚幾乎在同時湧上來。是啊,葉子,至少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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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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