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安若(番外)
年安若永遠無法忘記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正是陽春三月,天高雲淡,一片風光明媚。
彼時她正待字閨中,約了小姐妹一同去郊外踏青,都是官家的小姐,少有機會出門,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談笑,竟不覺累。年安若還記得,那日她穿了件桃紅薄衫,風吹在臉上有痒痒的酥麻。她挽著小姐妹的手,正看那翠柳堤邊波光蕩漾,突然一人一馬從身邊疾馳而過,帶過的風弄亂了她的衣裙。年安若不禁哎呦一聲驚呼,馬上那人似不經意間回首,年輕的臉上盪著飛揚的笑意,見了她略略揚起頭有些受驚的樣子,眼中竟閃過一絲驚艷。
「小姐,你可真好看。」那年輕人的聲音朗朗傳過來,周圍小姐妹的鬨笑讓年安若紅了臉,再抬頭時,卻哪裡還有他的蹤影。
第二日,年家最是嫻靜的二小姐,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決定,她獨自一人來到那堤邊,在心跳聲中等到了以後千百次出現在夢裡的笑顏。
才子佳人漫步湖畔,只是春光醉人。
秋風吹起時,年安若在心中默默數了數和他相處的日子,不多不少正是一百天,然後她微微抬頭,輕笑著說:「三郎,我是待選秀女,明日便要隨哥哥進京了,恐怕此去便再無相見之日,你多保重。」說罷她轉身離去,身後只是悄無聲息。
年安若沒有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從那日後,她便不停夢見一雙眸子,裡面盛滿了絕望與憂傷。
「我妹子最是個懂事的,將來富貴不可限量。」在走進那個院子前,哥哥笑著對年安若說。年安若沒有回答,心裡的滋味自己也搞不清楚。
雍王府里的日子似水般緩緩流過,淡的甚至讓年安若無法辨認其中滋味。她的丈夫,這個府里的「爺」,待她是極好的。便如哥哥所說,年安若這樣的女子,嬌美的容顏加上一顆玲瓏剔透的心,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喜愛。她的丈夫是個清冷的人,睿智而通透世情,有著節制的生活,她對他是敬畏的,猜他想聽的話然後柔順地說出來。
這府里有很多女人,年安若有時候會想,她們是不是有誰像她一樣,心裏面藏著一個不願讓別人知曉的角落。
年安若第一次留意到杜衡時,是一年中秋的家宴。那時她才剛進門不久,總是把自己關在門裡不出來,年安若與她並無來往,只是聽過她進來第一天時鬧得那場笑話,連爺寵愛她與否都未曾打聽明白。
杜衡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笑起來會變成彎彎的兩條,那日她坐在年安若身旁,悄聲對她說:「年姐姐,你今天真好看。」年安若轉頭看她,她的目光清澈而真誠。年安若不由笑著說道:「你可是更好看呢。」杜衡偷偷沖她吐了下舌頭,若無其事地回過頭。
爺過來坐下,席上便不再有人敢說話,年安若拿了筷子,象徵性地夾了根青菜慢慢嚼,對面的那拉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湯,一旁的李氏用小勺舀了個圓子吃了很久。年安若側頭看了看杜衡,見她居然在貨真價實地吃著東西,吃的暢快淋漓。年安若不禁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望向爺,卻見爺正饒有興味地看著杜衡。
杜衡是個奇怪的女人,年安若後來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她像是不曾有過女子該有的羞澀神態,舉止時時是得體的,不太聒噪也並不沉默,嘴邊時常掛著絲微笑。只是年安如總覺得,她對任何事情都像個旁觀者,冷靜默然,宛若從未加入這生活。
那年隨爺出去狩獵,晚上幾個姐妹多喝了些,年安若頭有些發暈,走出帳子,小丫頭摻著她往回走,雪踏在腳下吱吱作響,年安若突然發現前方走過去兩個人影。
「那看著到是像衡福晉呢,主子。」身旁的小丫頭無意識地嘟噥著,年安若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跳,酒是醒了大半,本能地支開了身邊的人,自己在黑暗中跟在那兩個人影後面。那兩人走了一會終於停下,年安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後面那人是杜衡沒錯,她跟著的確是爺的親弟弟!
「十四爺,便送到這裡吧。」黑夜裡寂靜無聲,杜衡的聲音遠遠傳過來,清晰可聞。她解下身上大氅,遞給十四阿哥。借著月光,年安若看到她眼睛微微紅腫,似是剛剛哭過。十四阿哥接過大氅,點了點頭,滿臉都是憐惜之色。杜衡於是轉身,十四阿哥卻一動未動地站在那裡,目光緊緊隨著杜衡,像是猶豫很久然後才開口喚道:「衡兒。」年安若的臉到是替杜衡先紅了,心只是咚咚地跳個不同。
杜衡轉過身子,十四阿哥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以後別再這麼去求人了。」年安若只是遠遠地站著,也可以感到他眼裡的絲絲心痛,「別這麼去求別人,也別這麼來求我,我看不得你這樣。」杜衡似是愣了很久,兩人就這樣站在雪地上遙遙對望,杜衡突然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時,眼波如水,似有千言萬語。
一陣冷風吹來,年安若和杜衡都是一陣哆嗦,十四阿哥向前幾步走到杜衡身旁,像是想要抱住她卻突然間住了手。一陣沉默。
「謝謝,今晚有你。」年安若聽見杜衡小聲說道,然後她看見她輕輕揚揚地沖著十四阿哥微笑。年安若看著微笑的杜衡,彷彿未從見過這個人一樣。是的,她時時刻刻都在笑,那只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該笑了,可是此刻,她的笑如春花般在雪地中綻放,竟讓年安若有一絲莫名的惆悵。
原來是有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笑容,年安若自己應該也曾擁有過。
年安若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那晚的事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杜衡和她並無絲毫交情,她沒有理由替她隱瞞什麼,只是年安若的內心,總是有一種奇怪的牽念。那天晚上,她夢見了那個被喚作三郎的男子,他小心翼翼地替自己在頭上簪滿了鮮花,然後在自己耳邊輕聲低語:「小安,小安。」以後便再沒有人會這樣叫我,年安若悵然醒來,對著滿屋黑暗,不知是該鄙視杜衡的任性還是該羨慕杜衡的勇敢。
只是像爺那樣精明的男人,知道是早晚的事情。年安若早就料到這結局,卻從未想過經過這樣的事,杜衡居然還想主動走進爺的生活。
「衡福晉在箏格格門外一動不動站了一夜,等爺出來她就哭了,這府里都傳說啊,這衡福晉……」年安若沒有聽進去後面的話,只是皺著眉頭想那個雪夜她的微笑。年安若不明白,這樣的笑容,難道不是一輩子只能給一個人?年安若有時甚至替十四阿哥傷感。
接下來的中秋宴,杜衡坐在爺的身邊。爺從未如此在眾人面前毫不掩飾地表示自己對一個女人的寵愛,他給她夾菜,然後帶笑看著她。只是杜衡像是並不開心,她望向年安若,年安若沖她笑了一下,杜衡回了個笑容,只是這笑容再不像從前一樣坦誠不帶任何雜質。她現在用這種目光看這府里的每一個女人。
來來回回,得到的是什麼,失去的又是什麼?年安若有些好奇。
雍王府里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平靜,爺最親密的兄弟十三阿哥出了事情,這府里的女人其實沒有人真心在意,大家在意的是爺日益暴躁的脾氣和陰沉的臉,只除了一個人。年安若看著杜衡挺著肚子,臉色卻一天比一天蒼白,很不理解。有時她會想,這個女人要的到底是什麼呢?她竟然在和爺這樣的人較勁。
爺最近的精神很不好,年安若想,他是很想杜衡服軟的吧。杜衡對每個人都溫和有禮,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卻偏偏對著爺,從來都是那樣倔強。
那天夜裡,年安若躺在爺身邊,聽見外面的人稟道:「爺,衡福晉已經把自己關在屋裡一天一夜了,沒吃任何東西。」年安若感到爺的身子僵了一下,嘴裡的聲音卻是嘲諷的:「你去問問她,她這樣作踐自己給誰看?」年安若暗嘆了口氣,爺翻身向里,悶聲和她說道:「晚了,睡吧。」年安若躺在床上沒有睡著,她知道爺也一直醒著,不知過了多久,終還霍然起身走了出去。年安若看著身旁空空的床,心裡竟有一絲微妙滋味。
爺病了,杜衡終是堅持不過來看他,看著爺躺在床上,竟似失魂落魄模樣。年安若在一旁嘲諷地笑笑,這回總是該和好了吧。
爺出發去熱河的那日清晨,年安若和一眾姐妹在雨中等了很久。爺是從不遲到的人,所以待到後來,連那拉氏的臉色也已經不是很好,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在誰房裡、在幹什麼。
「爺,衡兒身子可是又不好了?」他出現時,那拉氏迎上去。
「對,所以我沒讓她出來。」爺快步走向馬車,例行公事和大家囑咐了幾句話,看來時間已經是來不及。年安若目送他上了馬車,又見他拉下帘子向那拉氏說道:「衡兒有什麼事,你多照應些。」其實他不用再表示,所有人也已經知道這個女人在他心裡是什麼地位。年安若聽著淅瀝雨聲,突然有些發愣。
杜衡的兒子,讓這府里的所有女人都有危機之感。如同對待杜衡,爺從不掩飾對元壽的特殊喜愛。那是個精靈的小人兒,年安若也常常願意去走動走動,抱抱那香香軟軟的小身子。杜衡在一旁溫柔地看著元壽,年安若覺得,她不再是雪地里和十四阿哥遙望的那個任性女子,也不再會有在箏格格院子外面等一晚的衝動。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了呢?年安若也說不清。
「你看他現在這麼乖,到了晚上可要把人折騰死,誰都不跟,只能我自己抱。」杜衡打了個哈欠,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年安若。年安若只是驚奇,不由得問道:「那爺他難道不……」在那裡過夜,難道不覺得煩?
「估計挺煩的吧。」杜衡抱起元壽親了親,元壽沖著她咯咯地樂,於是她自己也笑得彎了眼睛。
年安若站在一旁,心中從未如此堅定過,她對自己說:我也想要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