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輪迴
「他乾媽,你看誰來了?」我剛剛睜眼,就看到葉子裹得像個球一樣滾進門來。細一看,懷裡卻沒有元壽。
我沉下臉道:「乾兒子沒來,恕我不待客。」葉子邊解下紅色外氅邊跺腳哈氣,瞪了我一眼,道:「得了吧你,我要是帶了他來,第一個怨我凍著他的就是你!」我咧嘴一笑,起身塞給她個手爐:「快暖暖手。」葉子捧著手爐,四下看看,道:「屋子倒還暖和,八阿哥也算不錯。」時至隆冬,還好放了火盆,屋裡反倒越發顯得熱乎乎的。葉子仍是貼著我坐下,低著頭不講話。我伸手攬攬她的腰:「呵,胖子,贅肉少多啦!我真是忍你很久了。」她拍掉我的手,仍是默默。我也不再調侃,偏頭看著她。果見她咬了半天牙,卻竟終是沒說什麼,只笑道:「生了小傢伙后總覺得身子重得很,開春了找你打球。」我知道她咽回去了什麼話,她沒說是對的。因為有些話即使不說,便已足夠傷懷。好歹現在日子久了,日子還要過下去,日子終究會熬出頭來。
葉子站起身來去找書看。終究都是當媽的人了,就算和我在一起時,她也變得沉靜不少。
想來我倆認識了十多年,十多年的時間,足夠兩個人一起成長,足夠讓年少青春的張揚靜靜沉澱,足夠喜怒哀樂兜轉幾個來回。
如今每當我們說起當年在北京的街頭嬉笑怒罵,不顧行人側目時的情景,都會發現彼此眼角的笑意,而後我搖頭說「滄桑了滄桑了」,她轉頭去抱孩子。
此刻葉子拿了本《本草備要》靠在墊子上看,看得竟很是入神還微微皺眉。我笑笑閉上眼,繼續打坐。腦中無端地冒出句詩來: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時此刻,周圍這麼靜,葉子在身旁,其它什麼都不再想起不再顧及,也可說是幸福吧。可忽地想到那詩的前一句,心裡驟然大慟,連忙壓住,穩了心神。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緩緩張開眼,卻正對上葉子的眼睛。她擁著書仍是靠在墊上,卻是直直地瞅著我,好像已經看了好久似的,眼神渙散而迷離。我對她輕輕微笑,她如夢方醒,也扯嘴一笑,故意笑彎了眼睛。
每當她這麼看我時,我便知道她又在擔心我,可她卻偏偏不知到底怎麼做才好,我都知道。這一年來的事過了就過了,人沒了就沒了,她從不提及,都憋在心裡。我又何嘗不是?別無他法,我們畢竟暫時都沒有勇氣撕開瘡疤。
葉子指了指牆上的畫兒,點頭道:「這畫兒大氣。」我得意地回道:「那當然,我阿瑪畫的。」說完了不禁心下悵然。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阿瑪在身邊,一切會變成怎樣?如果阿瑪現在回來回到我身邊,一切又會怎樣?現在這種局面,就算是那位老神仙,也根本沒法預料到吧。所以「如果」這兩個字就是用來自欺欺人的,如果完了,現實還是現實。
約好了天暖了過去看元壽,我攙著她的手臂向外走。一推屋門,忽然眼前一晃,原來竟是飄起了小雪。
雪紛紛揚揚地輕舞。若是多年前,忽然看到這美景,我倆一定會拉著手蹦蹦跳跳地踏雪留印,現在,只是更緊地挽住對方的手。一時兩人仍無言。
我想了想,終道:「葉子,咱們都別憋著了。快半年了,什麼坎也該過了。嗯,孩子沒了就沒了,你的元壽便是我的好寶寶。十三見不到就見不到,我等著他,或者,忘了他。」說罷,我抬起頭看她,輕聲道:「說完。」葉子睫毛沾上了幾片雪花,雪花瞬間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她擦擦眼睛,看著我苦笑道:「你這樣子,都叫人不知怎麼心疼你。」我替她理了理外氅,撇嘴道:「別心疼了,一塊兒往下過吧。你還記不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她插嘴道:「哎,哎,什麼呀,咱們現在老了?」我斜了她一眼:「三十多啦!」她嘆氣閉嘴。我續道:「那時候咱們最希望的就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開個小店賣煎餅賣茶葉蛋賣書賣碟片,邊賣邊腐朽地生活……現在,也差不多,一個人在這兒,很容易靜下來。比如,以前阿瑪說過的話教我的事兒,有時自己只是坐著,便忽然想通了,悟了。」葉子聽著,微微點頭,正要說什麼,卻忽地沖我背後微微頷首。我回頭一看,竟是十阿哥冒著雪花奔上走廊,邊扑打身上的雪邊跟我們過了禮。葉子寒暄了幾句,叮囑我快回去多穿些衣服,便轉身出門上車離去。
我回頭看看十阿哥,他竟然瘦了不少,大氅看上去空落落的。他推推我,道:「回去添些衣服,去吧。」我心中一暖,點點頭,往回走去。
誰知,不一會兒,他竟又追過來,走在我身邊,道:「芷洛,好不容易碰見,我陪你回去說說話兒。」他仍叫我芷洛。
我心知他怕我寂寞,便不辜負他心意,只問:「這兩天聽說你們都忙得腳打後腦勺,卻是為了什麼?」十阿哥道:「還能有什麼?不過是蒙古的王爺們來進貢。呵,咱們現下還能管些什麼?」我一聽竟碰上他的心頭事,忙岔開話題道:「不提這個,既然來了,十爺,再陪我堆個雪人吧。」他一怔,哈哈一笑:「你竟是仍有些孩子氣。也罷,陪你。」說著走進院子挽雪。
我看著他背影,忽想起幾年前,也是冬天。
我還沒有和十三在一起,只是糾纏不清,他隨駕南巡音訊全無,竟像是忘了我這個人。
幸而八阿哥和十阿哥日日進宮來陪我解悶。
那時還有十格格……
我們便一起堆雪人,我給雪人起了名字,硬說它像十阿哥,引得大家看雪人又看真人,哄聲而笑。
想來那時的開心是真的,心裡的苦也是真的。如今情景未變,人事全非,欣慰和苦澀也都不盡相同了。
十阿哥忽地回過頭來道:「哎,你發什麼呆?」我笑笑,走過去蹲下和他一起攥雪球,笑問他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他愣了愣,還真仔細看了看我,方道:「和以前沒什麼兩樣。」我把雪人的頭放在一邊,看著他輕輕道:「都說人老了才容易懷舊。我最近老是想起從前你對我的好,心裡仍是一樣感激。」十阿哥也站起身來,看著我不語,半響方道:「你更該感激八哥,他待你才是甚好。」我心裡一沉,別轉身子,盡量簡短地說:「不提他。」說完自顧扒雪。
十阿哥苦笑道:「不提也不成了。」說完指指門口。
我咬咬牙,並不回頭,道:「十爺,不送。」說罷便往屋裡走去。
後面有人沉聲叫道:「洛洛。」我只是不理,進屋關門,沖著阿瑪的畫兒慢慢平心靜氣。
門忽地被推開,八阿哥邁進屋來,臉色發青,看著我道:「半年了,你這怨氣也該消了!」我聞到他身上有淡淡酒味兒。
我搖搖頭,不再看他,雙手奉上手爐,道:「奴婢沒怨氣。」他冷哼一聲,不說話,接過手爐坐下。我側身在一旁候著。
他的臉微微痙攣,似乎怒意甚濃。我內心一嘆,卻終究沒法再像從前一般對他。
孩子沒了,原因不言自明。只有八阿哥。我並不詫異他會這麼做。但我卻真的相信過他,我曾以為他對我會不一樣。怨、氣、憤恨如今都淡了,面對他,我只能做好一個侍妾。
一連幾次都是如此,到最後他忍不了我冷冷的樣子,只能嘆著氣叫我想開,而後離去。
可這次卻不太一樣。他忽地將手爐向桌上重重一頓,站起身來,我福下身去,一句「爺走好」還沒出口,他卻硬生生拉住我向門外走去。
我心中驚訝,卻並不掙扎,任他一路把我推上馬車——侍妾此時不該提問題。出院門之前,我看到十阿哥人雖不見,雪人卻已經堆好,正沖我傻傻的笑。
八阿哥拍掉我身上的雪花,人已經恢復了常態。他靜靜地開腔:「不就是一個孩子么?」我猛地抬頭,狠狠盯住他,拚命咬牙。他好似沒看到我的反應,嘴角抹上絲嘲弄,柔聲道:「洛洛,沒了就沒了吧。你別忘了,自然有別人幫他傳宗接代。」我的心一陣刺痛,衝口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話說出口才發現聲音啞了。
八阿哥看著我的眼睛,半響方緩緩道:「我告訴你,兆佳氏半月前添了個格格。」說完靠回椅背,垂下了眼。
我長長地出氣,一時不知自己心裡作何感想,麻木到無法思考,只是想著他剛剛說過的話:「自然……有人幫他……傳宗接代……自然……」,沒有絲毫感覺,只是大口出氣。
好半天,神經漸漸恢復,我慢慢地清醒。
是呵,對於十三而言,佟佳芷洛和他的孩子,從來沒有存在過;而對於我而言,那卻是得而復失的珍寶。曾有個生命密不可分地和我呆在一塊兒,她曾是那段日子裡我唯一的希望,而後像血肉忽然從體內抽離……
這一年來,我從不懷疑十三也會思念著我,就像每個無人的夜裡,我都會背著他寫的詩睜著眼睛熬到天明;我始終以為只要我夠堅強,我便可以忍,可以等下去,等下去……
但今日我才不得不承認,原來我和他,早已不在同一個世界。我們分別被禁錮在一方院落,各自的生活毫不相關。他和妻兒相伴,我便獨自終老,我的傷痛他觸碰不到,他的無奈我撫慰不了。縱是思念,只是思念,又如何?
我硬是咽回喉嚨處的阻塞,因為我看到八阿哥抬起頭來,不是居高臨下,只是憐憫地靜靜望著我,竟和葉子上午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轍。我偏不讓他憐憫,抬起頭來,淡淡地道:「那又如何?八爺,這是兩回事。您做的事,莫非因著這個就高尚起來了?」八阿哥瞬間臉上變色,馬車也恰在此時停下。車內靜了半刻,他冷冷地道:「看來你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了。那你現在下車。」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湊近我,道:「洛洛,你可知道京城裡都在傳說一件事,有個叫安翠的女子,日日在十三阿哥府外徘徊,往往深夜方回,人人都告訴她十三阿哥出事了,再也出不來了,她只是搖頭不聽,照舊。」我心下震動。安翠這個名字,我聽十三提起過多次,只知她善體人意,見識不同一般女子。一直覺得她不簡單,如今看來果然不只是紅顏。
正自怔怔,忽聽八阿哥在我耳邊道:「我問你,洛洛,你羨慕她么?聽說十三阿哥的膝病又犯了,你也擔心得緊么?」說著,他掀開車簾,道:「下車吧,你也該來看看了。」我早知他帶我來什麼地方。只是他錯了,我和安翠不一樣,我一點也不想看那座冷硬的府邸,那隻會讓人感覺到更加的遙遠,伸出手去,隔了那麼多。
八阿哥卻先下了車,拉開簾等著我。我只有探身下車。十三的府邸我幾乎忘了什麼樣兒,因為從前也沒幾次機會來過。這是十三府的後門,可能因為十三出事,所以人跡罕至荒涼得緊。
我靜靜靠著馬車站著,卻忽見牆邊蹲著個女人,青衣上落了薄薄一層雪,幾乎和牆面混為一體。她也看到了我,慢慢站起身走了過來。一瞬間我們都知道對方是誰。
她雖然臉色蒼白,但頭髮仍一絲不亂,眉眼間靈秀大氣。我勉強沖她一笑,道:「安翠,別等了。」說完自己竟然胸中一澀,彷彿這三個字掉頭來衝進自己心裡一樣,便再也說不出什麼。
她輕輕搖頭,仍是整整頭髮,回頭看看,沖我微笑道:「離他近一點就好。」我只有微笑點頭,只要她覺得滿足就好。八阿哥在一旁看著我們,也一言不發。安翠沖我略略福身,轉身仍要回去。我看著她背影,再看看身邊的八阿哥和自己,只覺這一刻,她的確比我更接近十三。心裡憋得慌,只有慢慢蹲下身去。
有隻手替我扶上了坎肩的帽子,八阿哥的聲音在頭上響起:「若要和這安翠做伴,我並不會攔你。只是你要想個清楚,有些事你放不下也沒有用!」說完他回身登上馬車,聲音緩和:「明白了之後,回去看看老十的雪人吧。」只聽馬蹄聲漸遠。我抬起頭來,只見安翠仍在原地,本該落魄,她竟看去那麼悠閑。這本是屬於她的地方,我只是客人。只是我是哪兒的主人呢?
慢慢地繞著牆走啊走,雪花輕柔地拂過我的臉。旁邊漸漸吵鬧起來,但與我無關。我默默地在想:十三,你的洛洛找不到自己了。
忽地,前面街市賣糖葫蘆的攤邊出現了個高個的人影,穿著黑色的坎肩,和十三的一模一樣,我心裡驀地狂跳起來。那是他么?我幾乎不敢眨眼,快步走向前去。誰知那人影也離了小攤走入夜色和雪幕中再難分辨。我不敢怠慢,仍是大步追過去。
那人步子頗大,不一會兒竟穿過了集市。我又穿著花盆底,即使緊著倒騰也難免越追越遠。我心中焦急,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再一看去,竟連人影也無。我忽然一陣泄氣,心裡其實早就知道那不可能是十三的,這又是何苦?
轉頭一看,四周都是銀白,天幕卻是暗黑。四周不知何時沒了人。我實在不知回哪裡去。
正四顧茫然,卻見前方那個人影卻又閃了出來,他一開口講話,我本來一絲懼意,瞬間全被陣陣失望取代。
因為他果然不是十三。那人向我邁來一步,頗不耐煩地悶聲道:「小姐,入夜了,若繼續跟下去,在下倒是無妨,只怕您不太安全吧。」好嘛,這男的敢情是把我當花痴了?夠自戀!我也沒心情理論,使勁剜了他一眼,轉身便走。誰知他竟幾步邁過來,繞在我面前,打量著我,淡淡酒味隨之襲來。
我心中疑惑,也細細看去,只覺這男人很是面熟,像是記憶深處認識的某人,只是一時反應不出,只是拚命回想。
倒是他忽地哈哈一笑,指著我道:「芷,洛。」他這一笑,我便恍然,也笑著指他道:「多,爾,濟。」十格格的蒙古勇士多爾濟。幾年未見,我已淡忘了他的樣子,但他第一次見如兒時嘴角懶懶的笑,和如兒逝去時隱忍的表情,卻始終在心中難以磨滅。故而他一笑便認出他來。
「勇士,這是從哪兒來?」我打趣他道。
他搖搖頭道:「還不是宮裡的大宴小宴,陪著你們的阿哥們喝酒,邊喝邊兜著圈子說話。」說完又搖搖頭。我點頭道:「噢,看來是悶著你了。」他撇嘴一笑,道:「這北京城呆著還真是不易。若不是為了見見如兒生前呆的地方,我還真不願來。」我心裡一暗,道:「你……去景輝閣看如兒了?」他斂了神色,點點頭,道:「那地方竟那麼適合她,傍晚時總可見闊水夕陽。」我怔怔想著和十格格初次見面的情形,恰恰是在傍晚,也恰恰是夕陽西下時分,當時我們是三人同行,而如今竟各成陌路,不禁再說不出話來。
多爾濟便也靜靜陪著我向前走,而我卻根本就是瞎轉,因為並不知去哪兒。晃著晃著,忽聽多爾濟開了腔:「芷洛,如果不想回家,便再陪我喝會兒酒吧,宮中的酒實在不能盡興。」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漸稀,我略一躊躇,多爾濟已笑道:「你頭髮都濕了,且進來暖暖身子吧。我又不會灌你酒,怕什麼?」說完先一步跨進去。我聳聳肩,跟了進去,當然,哪裡都無所謂。
店小二又搬上了一壇酒。多爾濟給我的小酒盅斟滿,而後自己仍是用大碗,倒酒仰脖狂飲。這種喝法我倒還沒見過,只能愣眉愣眼地在旁邊看著,小口啜飲。
他卻臉不變色,只贊道:「這才痛快!」說罷白水一般又喝下一碗。我只道他因思念十格格,故借酒消愁,當下也不勸他,自己悶頭也一杯接一杯地喝開了。半年來我只打坐釣魚,靜心寡慾,竟是滴酒未沾,此時只覺嗆味撲鼻,不禁咳嗽。
多爾濟笑著攔住我,道:「這劣酒性烈,還真不是你們女子喝的。」我搖搖頭推開他,道:「醉一場也罷。」他偏頭看了看我,便不再攔。我又灌了一杯下去,只覺好多話向嘴邊涌,只有強行忍住。多爾濟卻緩緩開了口:「芷洛,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我不語。他輕聲續道:「我只有一句話:何苦為不能改變的事兒這般折磨自己?」我笑,道:「蒙古人,別說大道理,道理我懂。可是人心沒那麼簡單,本來以為穿了件盔甲就可以刀槍不入了,可說不定何時就被刺一下,再刺一下,你知道那種感覺么?」他皺皺眉,道:「我只知道,人總得往前看,總是要讓自己過得更好些,更高興些,而不是大半夜的在街上亂晃亂走。」我冷冷地道:「多爾濟,你這是在教訓我。哼,不必說我,你若看得開,便也不會在這裡借酒消愁了!」他一怔,隨即搖頭笑道:「誰說我借酒消愁?那是你們滿人的說法,酒嘛,是我們蒙古人的命,沒了它,那才叫愁哪!」說完似乎證明般,又仰頭吞下一碗酒。
「當初如兒便總是說最喜看我喝酒,她自己卻不大喝,只是用小杯在旁邊陪著我。」他柔聲說:「喝沒兩杯,她的話便多了起來,從小時候騎馬射箭到隨皇上出遊,還有和她的十三哥,和你一起的事兒,我足足聽了二十幾個來回……」他說著這些往事,嘴角都是帶著絲絲笑意,眼睛亮晶晶的,彷彿看到了從前的情景。我不禁一時呆了,他真的很像一個人,十三。有些地方都似曾相識,我感覺得到,卻說不出。
只聽他續道:「所以現在我更愛喝酒,因為我知道如兒喜歡,她也希望我能如以往般快意地活著。你呢?芷洛,是不是有人也希望你能過得開懷,而不是這般失魂落魄呢?」
我一震,心裡好像開了個縫隙,有點點光照了進來。他繼續接二連三地倒酒喝酒,也不再理我。
是,十三絕不會願意看見我這樣。他最愛笑,也最愛看我笑,我倆從前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都在哈哈大笑。可我現在呢?我竟在希望他和我一樣,也沉溺在悲傷里,漠視真實的生活,似乎那樣才算對得起彼此。
我知道自己在為那個新降生的孩子彆扭著,為安翠彆扭著。可是反過來想想,我還不是要長在八阿哥的院落里,做他的侍妾,如果他真的要我,我又能怎樣?生活還不是得繼續,現實就是現實。我和十三,終究都不能靠抽象的思念活著。他或許早已經懂了,我卻還在這兒糊塗著。
想到這兒,心裡敞亮許多。我笑笑端起酒杯,沖對面的男人道:「多爾濟,敬你的。」他抬頭看看我,舉起海碗,揶揄地笑問:「為何?」我撇撇嘴道:「你知道。」說完抬頭一飲而盡。多爾濟看我飲完,張口將酒喝盡,起身道:「好,喝過這一碗,也該送你回去啦。」我點點頭,也起了身。
出了門才發現雪仍是未停,我正抱著肩往前走,忽地一件坎肩披在我身上,回頭一看,多爾濟正咧著嘴沖我笑,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回過神來,他已大步往前走去。
大雪撲面,一路無話。徑自走到了八王府,我的心情已比走時平靜許多,正要叩門進去,多爾濟攔我一下,笑笑道:「我不便現身,這便走啦!」我忙把坎肩脫下遞還給他。他皺皺眉,道:「府里也要走一陣子,你且穿著吧。我們卻都不怕冷。」說著徑自轉身,不一會兒消失在雪中。
我叩開了門,不顧那小廝詫異的眼神,匆匆直奔後院。雪中一個人影也無,連燈光也沒亮幾盞。我的小院里卻還亮著燈,必是奐兒留的,握緊衣襟,我加快幾步奔了過去——
元壽周歲時,雍王府大擺筵席。
我一早過去,進屋裡便看見葉子正抱著小傢伙給他穿虎頭鞋。「寶寶,你看誰來了?」我笑著過去,元壽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看見我咧著小嘴笑,在葉子懷裡掙著就要下地。葉子著慌把鞋給他穿好,穩穩放下他,元壽跌跌撞撞地向我走來,一下子跌到我懷裡。我一把抱起他轉了個圈,在他臉上狠狠親了兩下說道:「小傢伙,想死乾媽了。」元壽摟著我的脖子咯咯地笑,把頭埋進我懷裡,口水蹭得我前襟哪裡都是。
「乾媽駕到,親媽去歇一會了。」葉子蓬著頭髮直起腰來,「纏了我一早晨,有了這孩子,姐姐我一年睡眠就沒足。」我有些好笑地看著她過去梳洗,想這女人從小懶到大,居然也有今天。
元壽在我懷裡一刻也不安生,我邊逗他說話邊看他,幾天不見這孩子好像又長大了點,一雙眼睛像極了葉子,黑漆漆的靈活之極。這孩子到底會是誰?我不由得想到那個葉子拒絕和我討論的問題,再大些就要賜名了,若真叫弘曆我倒是想看葉子那個女人的表情。
「格格,小阿哥和您親得很,他平時連別人碰他一下都不讓,可認生呢。」奶媽在旁邊沒話找話的和我搭訕。元壽是我乾兒子,只是在我和葉子之間的稱呼約定,對外,我還真不知讓他叫我什麼。我懶得答話,低頭逗著元壽,卻是有些心不在焉,當初我和葉子戲言給對方孩子當乾媽時,可曾會想到今日這尷尬場景?
「衡兒,好了沒有?」正自出神,突然有人攬過我的肩膀。我大驚,轉頭過去,正對上四阿哥一雙充滿笑意的眸子。我咧了咧嘴,他眼裡的笑意瞬間化成無比的尷尬,馬上鬆了手。我抱著元壽退後幾步,給他行了禮。四阿哥點了點頭,乾咳一聲,沉著臉道:「你們怎麼伺候的?讓芷洛格格一個人抱著小阿哥,怠慢了貴客,還有沒有點規矩?」屋裡的人大氣都不敢喘,我聽著這話心裡不舒服,卻也不想解釋什麼,奶媽慌忙過來要接過孩子,元壽卻只是抱著我的脖子不放,四阿哥一言不發地看著,奶媽額頭上馬上急出一頭薄汗,手上加了勁,元壽四處看看,不明白這幫大人怎麼突然間就靜了下來,撇了撇小嘴,哼哼地就是要哭。我沒動,只是看著四阿哥,他向我一點頭,客氣道:「讓芷洛格格見笑。」我不動沒說話,元壽被奶媽硬抱了過去,終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哎,你別惹他成不?」葉子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了過來,估計是聽見孩子哭不放心自己過來看,她閃身進門,看見屋裡這幅情景,笑意生生僵在臉上。奶媽幾乎是滿頭大汗地哄著孩子,元壽卻是哭得不依不饒,我看見葉子使勁皺了下眉,走過去接過孩子小聲哄著。
四阿哥見葉子出來,臉色和緩下來,走到葉子身畔,點點元壽的小臉,扯開嘴笑了,隨後附在葉子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葉子也綳不住撲哧一笑。
整個屋子的氣氛頓時鬆弛了。元壽經爹媽合力包圍,又咿咿呀呀地歡實起來;奶媽在旁邊大大地呼出口氣,連我都聽到了;小丫鬟們也都穩穩噹噹地各干各的……
我好久沒有見識到四阿哥的氣場,有時聽說他在朝中愈發通練豁達,細一想,便知他已懂得了知雄守雌的道理,雍正正在橫空出世的過程中……然而,只有在他自己的府里,這兒是他自己的天下,他的氣勢方可這般橫衝直撞。
無奈四阿哥和我之間,總是有芥蒂。還好,我看得出,葉子和元壽都是他心裡的人。君臨天下之時,可全身遠禍便足矣。
此刻看他們一家也算是其樂融融,我不覺也沾染了些許幸福。
葉子一眼瞄到我想悄悄溜出門去,大喝一聲:「洛洛站住!」隨後沖四阿哥道:「昨兒睡下得晚,你且去歇歇,一會兒可就不得閑了。」呵,這女人也終於會關心人啦,雖然沒什麼甜言蜜語,但我可知道這也算她頂級溫柔的時候了。
四阿哥果然也撇嘴一笑,又看看元壽,捎帶沖我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出了門去。
看他沒了影,我方湊到葉子跟前促狹她:「好嘛,也夠溫柔的。」葉子把兒子放回奶媽懷裡,狠狠掐了掐我的臉,狡辯道:「好歹人家也是…那誰那誰…啊!惹得起么你?」我猛點頭,而後輕輕嘟囔道:「惹不起,相當惹不起。所以啊,乾兒子他媽,這你家四爺做了皇帝的時候,可千萬幫我多美言幾句。」葉子眯縫起眼睛,道:「哪來這涎皮賴臉的勁?我可不管,跟你乾兒子說吧!」說完指指元壽。我輕輕一笑,略一思索,正了正神色,拉她在一邊,道:「親愛的,說實在的,你和四阿哥不容易。雖然我和他現在互相看不順眼,但我還是慶幸你愛對了人。」葉子低頭不語。
我續道:「別再為了我和他較勁了。三十好幾的人,咱們都怎麼舒服怎麼來吧!」葉子一直低頭聽著我說,待我一停便抬起頭來,微笑道:「早就不折騰啦,我守著兒子好好過便是。如果還有他在身邊,那自然是更好的了。」——
巳時。大廳里已是人聲鼎沸。
元壽儼然是小男主角。他已經穿了簇紅的新棉襖,帶了頂小紅帽,襯得小臉越發白胖,眼睛黑亮亮的討喜極了。眾人多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傢伙,紛紛圍在錦席旁,笑的笑吵的吵。他卻不怕人也不理人,自顧自的在桌上爬來爬去。
我卻再也湊不上前去,一是不願與眾人相與,二是跟著葉子忙活了一整個上午也沒了體力,索性挑了個地方遠遠坐著。
終於,我可以像看戲一樣看著這樣的宮廷盛宴。人群中儘是曾經熟悉的臉孔,人人都是春風拂面,處處都是談笑晏晏。
女眷中獨獨太子妃沒來。八福晉仍是和十福晉結伴,在眾女中煞是顯眼。十四福晉叫住了葉子正大笑著說些什麼,遠遠看去,一人著紅一人著紫,一個嬌柔一個高貴,是整個屋子的中心。
我邊看熱鬧,邊悄悄地吃了一整盤點心。終於有人在外宣:「吉時到!」一連五聲過後,人們都靜了下來,向錦席邊望去。
我也站直了身子。只見四阿哥已從外室走進來,後面是一眾男子。四阿哥來到錦席邊站定,低聲吩咐道:「過禮吧。」當即見兩個丫鬟端過一隻見方的玉盤,看去頗為名貴,其中的東西多是金光閃閃,有玉陳金匙,有做得很精巧的小銀盒,文房四寶和小馬鞍自不可少,別的玩意兒我甚至叫不出名來。
只見一屋子人都圍了過去,那邊人家元壽沒看玉盤,倒是仰著小臉好奇地把滿屋子的人從左看到右,找到了葉子,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伸出小手來要她抱。葉子只得湊了過去,摟過元壽指著玉盤說:「寶貝兒,你看那個好不好玩?喜歡什麼咱們拿過來。」元壽盯著玉盤看了看,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雙手扒著玉盤的邊看了看,伸出小手抓了個錦盒,我聽見人們一陣吸氣,不由得站起來離得近了些,原來元壽抓的卻是根簪子。葉子倒是一臉好笑,可我遠遠看到四阿哥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元壽倒是不管這些大人,看了看又用一隻手抓了一隻筆,攥著這兩樣東西朝葉子走過來,葉子迎了上去,元壽把簪子放在葉子手裡,用小手又把葉子的手合上,沖著葉子咧嘴笑:「媽,媽……」葉子一時笑得眼睛也彎了。
那寶貝又轉身找到四阿哥,把筆高高向他舉起,含糊不清地叫:「阿,阿……」四阿哥臉上也綳不住了,蹲下身子接過筆,拉過元壽親了親他的小臉,一臉的笑意。
「真是好孩子,什麼都不忘自己阿瑪額娘。」十四福晉笑說,屋裡的大人都是一陣大笑,隨著附和,「這孩子長大一準孝順。」一時間屋內氣氛輕鬆了好多,阿哥福晉們都彼此說說笑笑。葉子走過去摟著元壽也不知在說什麼,我轉身想坐回去,卻發現身旁站了一人,倒像是我剛才一般冷眼看著這屋裡人。「十四爺。」我輕輕叫道。十四轉過臉來,卻已是面帶笑容,我不由得一愣,他已開口笑說:「這孩子真是伶俐,叫人不疼也難啊。」語氣聽不出任何異樣,我隨口答了一句,他點點頭,向前走了幾步前面的五阿哥聊開了去。
「兒子,咱們不給額娘阿瑪拿東西,咱們喜歡什麼就自己拿過來,知道不知道?我的元壽喜歡什麼就過去拿,都是你的,知道嗎?」葉子抱著元壽哄了半天,也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反正小傢伙又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到了玉盤前面左看看右看看,這次倒是沒急著拿。
「寶貝兒,喜歡什麼就拿,都是你的。」葉子又在一邊哄。元壽扭頭看看葉子,突然伸手抓住玉盤的邊,使勁往起舉,玉盤紋絲不動,元壽又試了幾次,小臉弄得通紅,還是不成。「小傢伙還挺貪心。」我聽旁邊的十福晉和八福晉笑說。
我看葉子抿著嘴,不由得心裡暗笑,這當媽的今兒可真有面子。元壽彷彿放棄把盤子弄起來的希望,圍著玉盤轉了幾圈,忽然一屁股坐下來,伸出小手對著玉盤連拉帶拽。一時間屋裡突然沒了聲音,只看著這小人兒用盡一切方法,把玉盤幾乎是拱著弄到了錦席邊上,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小腦袋上都是汗。
眾人都有些傻眼了,最伶牙俐齒的人都不知第一時間該做何評論。還好就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宣:「聖旨到!」大家來不及反應,一水兒的跪下候旨。
六個太監一字排開。中間李公公端立傳道:「聖上有旨:雍親王第四子,今賜名弘曆,望其福康安寧。」所有人忽地都淡淡成為背景,我只看到四阿哥笑著上前接旨,卻根本聽不到他說了什麼。
我倏地呆住,晃悠悠地站起身來,直直地望向葉子,只見她仍是跪在地上,也是愣愣地瞅著我。我們就這樣,面面相覷。
漸漸地,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地。葉子也被四阿哥扶著緩緩站起身來,她也不管老公,徑自排開眾人向我走來。她仍是沖旁邊的女眷們好整以暇地微笑,可最後幾步還是幾乎是撲到我身邊的,下一刻,我聽到她輕輕地吐出幾個字:「我瘋了。」
但她想瘋可瘋不了,因為即使她那個皇太后是做定了,現在還是得滿面堆笑地和眾人寒暄應酬。
而我就可以信步繞著雍王府亂走。已經半個時辰了,一想到元壽竟然就是弘曆,就是那個幾百年後電視劇中當仁不讓第一紅人國君,我不禁還是有些激動呢。記得當初看《康熙王朝》的時候,陳道明花白著鬍子領著的小孩兒就是乾隆吧,現在弘曆有了,也就是說,雍正爺登基也是幾年間的事情。也就是說,十三他,終究會回來。
想到這兒,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大大舒暢起來,簡直有些想唱歌。生活對我仍是不賴呵……
驀地腳下碰到什麼物事,低頭一看,竟是一口水井。時值隆冬,井水竭了。我不以為意,剛要繞行,卻忽然心中一動。蹲下身去,我緩緩伸出手——果然在井的邊緣,凹凸不平刻著一行小字,黑暗中仍看不清是什麼。
但我卻站不起身來。往事電光火石般閃過來。當年在雍和宮,那一個瞬間,我就是剛要叫了葉子一起看井邊刻了什麼字,便忽然失去了意識來到了這大清王朝。
我和葉子曾經幾次非常仔細地找過這整個府邸,可偏偏挖地三尺都找不到。沒想到今天無心插柳,竟然被我這樣碰見。可是,到底找到了這口井又有何用。我看著黑黝黝的井口,不禁失笑。
所有的事情已經都不一樣了,葉子連孩子都有了,乾隆已經註定是她的寶貝兒子,雍正是他的老公,我看得出他們對她而言有多重要,那幾乎是她的所有。而這口井呢,仍是不會告訴我們,當初我們為何而來,如今我們又能否回去?就算可以……
回去?回去?我忽然發現,雖然這些年來自己經歷了很多事,酸甜苦辣的都有,難熬的時候也多不勝數,但我幾乎從沒想過要逃開這裡,我沒後悔過,即使是現在。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一邊好好過活,一邊等十三回來。我明白,那個時候,我們可能只能見上一面,可能相見無言而鬢髮染霜,但無所謂,那時那刻,我只想沖他好好地微笑,而後輕輕問一句:「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