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訣別

67 訣別

芷洛篇

「為何不讓我進?」我有些好笑地看著門口的侍衛。

他顯然識得我,退後一步,俯身道:「芷洛格格,今兒早上皇上下的旨,您或還不曉得……皇上旨意,一則為母妃居喪期間,宮外之人,不可任意進出內苑;二則宮內各人須要謹言慎行,不得擾攘。所以……」他為難地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笑笑,回身上了馬車打道回府,心裡卻難免打鼓。莫非又是出了什麼亂子?可是估計目前是不得而知了。這道聖旨一下,相當於讓宮內宮外斷了消息,也堵住了是是非非的嘴。只要沒有葉子和她兒子的事,也就罷了。

奐兒掀了窗帘向外看了看,轉頭向我道:「格格,我問過馮才,這就是十爺的地方。」我心中一動,點點頭,下了車。面前是一幢黑乎乎的宅子,黑漆漆的大門緊緊關住,似乎關住的也是重重黑夜。

十阿哥上月回京,當天便舉家搬入了這宅子,道是就此「閉門養神」,從此願足不出戶,靜心思過。我聽聞此言,深知十阿哥就此便開始了他的監禁生涯。而無論怎樣,我都要見他一見。

當下上前拍門,要門房進去通報。那門房吞吞吐吐道:「爺……爺不見客,誰也不能見。」第二次被人攔了。我聳聳肩,笑道:「我偏要見。告訴爺,芷洛格格到。」那門房仍是攔在我身前,沒有動彈的意思。我推開他,直接沖裡面走去。

半個人影也沒有,我停在偌大的院子里,茫然得根本不知往哪邊去才好。忽然一個人影從側房裡沖我小步跑來,不是十阿哥是誰?他毫不遮擋滿臉喜色,拉著我的袖子,道:「你竟來了!」我見他臉色甚差,以前的胖現在卻變成了浮腫,顯得整個人都憔悴至極。只有打起精神道:「為何不來?我是不能,不願,還是不敢呢?」十阿哥慘然一笑,緩緩鬆開我的手,道:「我自然知道你重情誼。」說罷引我向裡屋走去。十福晉親自給我奉茶,貨真價實地欣喜著,看去真讓人心中不是滋味。這府中的寥落孤獨,局外人有誰會明白?今日的十阿哥,往日的十三,莫不如此。

「八哥可好?」十阿哥急急問道。

我一怔,道:「我也不知。」他默然不語,良久方道:「我卻忘了,你已不是他府上的人了。芷洛——你如此逍遙,似不懼老四,又特來看我,自然更不忘八哥情分——你到底是誰的人?我真糊塗了。」我笑笑,道:「誰的人也不是。從此後,一切自有我自己作主,任誰也管不了,任誰也勉強不來。」十阿哥也笑了,搖搖頭道:「哪容人作主?你看我便知。」我不禁也有些黯然,出了會兒神,方道:「十爺,這便是你們的命,早就選好的了。順著它,反而會好過一點兒。何況——就算贏了又如何?如今皇上他不是也日日心煩憂慮,比你尤甚麼?你的好哥哥們鼓著勁兒找他晦氣,狠了心讓他不得安生。做皇帝做到這份上,又有什麼意思了?」十阿哥哼聲笑道:「不該是他的東西他要搶,隨之而來的當然他也應受。如今就看誰熬得過誰了,看是他的人多,還是我們的人多。」我嘆了口氣,道:「有什麼用啊?我告訴你,沒用!怎麼你們沒一個能老老實實做個王爺,有錢有閑,好好過日子呢?就是瘋了。」十阿哥被我逗樂了,道:「又說傻話!」我一想自己這時說這些,是有些孩子氣,不禁也自嘲地笑。這幫人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吧,該來的事一件一件慢慢來,我旁觀便是。

十阿哥想了想,忽道:「我知道你為何不怕他了。因為——杜衡,對也不對?」我心裡訝異,轉念一想,驚道:「你竟也知道杜衡?你留意到杜衡?果然京中謠言,始於你們八爺黨,對也不對?」說完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十阿哥也忙起身,慌道:「說得好好的,這是怎麼了,臉色都變了。」我定了定神,沉聲道:「別的都無所謂,扯到她就是不行。」十阿哥低頭道:「你和她感情甚好,我們自然知道。只不過這是避無可避的事,有把柄不用,那是傻子所為。講了仁義道德,可就輸定了。」我頹然坐下,道:「的確是你們。我早就猜到,如今不得不確信。」十阿哥走到我旁邊,拍拍我的肩,道:「別怪我們。」我長出口氣,道:「那你告訴我,你們究竟如何得知此事?衡兒和——他?」十阿哥道:「原是不曉得的。老十四藏得真好,只有八哥一早便知,卻也瞞著我們。直到最近,撕破臉皮的時候到了,卻才知道這段故事。老四這一奪位,倒讓老十四和咱們幾個同心同力起來,這倒算是好事一件。」我點點頭,八阿哥的謀算果然長久精密,他對葉子十四的懷疑,恐怕比胤禛都要早。十四能把馮才安置在他府中,他自然能做同樣的事。手握著這樣的「私情」故事,進可鉗制十四,退可施壓於胤禛,真真高段!

我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十四爺也願意把這場私情大大方方地擺出來給人看了?他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小啊!」十阿哥緘口不言。我站起身來,道:「十爺,你們做什麼,我管不了。只是衡兒的事,我絕對不會旁觀。你告訴我,究竟你們要利用她到何地步?你們對付的不是她,是她的兒子,是不是?」十阿哥看著我,輕輕嘆道:「你都知道,又何必問?芷洛,我、八哥,我們難道就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么?我呆在這裡半分動彈不得,八哥日日受壓受折磨,這樣絕不行。可靠現在的力量還是不夠,我們需要三阿哥,必須支持他。」我緊咬住牙,道:「可你們是白費心機。」十阿哥盯著我,緩緩道:「不試怎知?」我心裡無奈,弘曆成了乾隆,這如何能改?他們這般自信地糾纏,其實無異於困獸之鬥,終究毫無結果,只帶累了葉子。當下變相勸道:「就憑這捕風捉影的事兒,便不是四阿哥做太子,還有八阿哥呢,年貴妃地位為尊,總輪不到那三阿哥便是。」十阿哥道:「自有別的法子。你以為八爺黨這些年是白叫的不成?他雖是皇上,卻也不能無所顧忌。」我看著他眼睛發亮的樣子,竟似煥發了些許神采,知道再不能說什麼了,當下站起身來,笑道:「既然如此,我祝十爺馬到功成,早日得往日風光。」十阿哥快步攔住我:「別忙著走。你可是生氣了,芷洛?我們從沒想傷害你,芷洛,你可知道?」我搖搖頭,道:「我只是倦了。」十阿哥一直送我到門口,方道:「芷洛,我一定還能出去,還能見著你。」我點點頭,道:「請十爺珍重。」心中卻知道,再次相見,不知要隔多少年了。

阿瑪正在釣魚,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卻仍是心煩意亂。阿瑪捋捋鬍子,看了看我,道:「芷兒有心事。自我回家來,還沒見你這副模樣。」我皺眉道:「宮中似乎出事了,我總覺得和衡兒有什麼干係,心裡靜不下來。」阿瑪點點頭,道:「可以去問問你叔叔。」我點點頭,躊躇半響,方問道:「老爺子,您若知道一些人執著於事,結果一定是全無用處,只會傷人傷己,您怎樣勸他?」阿瑪微微一笑,道:「飛蛾撲火,自古而今。天道如此,唯有順之任之。」我閉了閉眼,是了,的確如此,唯有順之任之。

西院正陷於壓抑的安靜之中。我找到隆科多叔叔,問他到底宮中發生何事。隆科多皺了皺眉,道:「我也不知。」我不禁詫異,道:「您今兒個還未入宮?」隆科多道:「皇上旨意,嚴進嚴出。他若召誰,自會叫總管通傳。」我點了點頭,道:「您可知都傳了誰進去?」隆科多一笑,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麼?陪你阿瑪釣魚便是。」我撇撇嘴,道:「擔心您啊!」隆科多笑意更深,道:「倒會說話。告訴你吧,這次的事有幾分蹊蹺。僅一個上午,京官中的一品大員已被召進四位,這倒罷了,有些王爺官員府上的正副總管和總領太監,也被急召了進去。甚至梁督尉府上的一個伙房管事都應旨進宮了。真真誰也說不清皇上是什麼意思,下一個又會輪到誰。你看吧,咱們院里的侍衛小廝不也都是惶惶然戚戚然的?」我越聽越疑,只覺得一顆心上上下下安穩不下,謝了叔叔就向外匆匆走去。正一下撞在阿瑪身上,我忙道:「阿瑪,我還得進宮,我必須見到衡兒。」阿瑪點點頭:「要去便快去吧,記住,進退要得宜。」我點點頭,衝上了馬車。

還是那個侍衛。他見我又回來,顯然也很是為難,只是任我軟硬兼施,他仍是把我攔在門外,即使要硬闖也不得。

我焦慮不已,無法可施,又不願這樣回去,只有在宮門口徘徊個不住,希望抓到什麼人好好探聽裡面的消息。可是過了半響,半個人影也無。我略略平復了心情,心想今日不進去見到葉子,不離開這裡也就是了。打定了主意,反而有些輕鬆。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沿著宮牆駛過來。我心中一動——那竟是十三的馬車,車前坐的正是小丁子,也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了,他停下車,一眼見著我,當即跳下車道:「給芷洛格格請安。」我笑了笑,望向那馬車。過了半刻,那車簾一動,十三彎腰探出身來,一眼正看見我,兩人雖是都準備好,卻還是不免一呆轉而一笑。他調開目光,跨下車來,落地時深深皺眉。原來他的鶴膝風毛病仍是未好利索。

顧不得那許多,我上前幾步,輕聲道:「十三,快帶我入宮,我要見衡兒。」他側頭看了看我:「你竟知道了?」我半日的擔心忽然得到確認,不禁一陣頭暈目眩,十三反過來扶住我,簡短地說:「你別著急,隨我來。」說罷攜了我入了宮門,那侍衛自是再不敢攔。

進了門,我輕輕地掙開他。他身子一僵,緩緩收回了手,看著我默然不語。一頂宮轎已停在面前,我道:「你上轎吧。今日多謝了。」他搖搖頭,道:「還是你上轎。如今暑氣大得很,你偏是最禁不得熱的。」我看著他笑笑,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我見如此,也不多讓,便跨上了轎直往永壽宮。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是一身薄汗,手心裡都是濕濕的。我是最怕熱了,那些年每到夏天便總會拽著他一起製作冰淇淋和風力電扇,拿他擋太陽,以各種手段避暑……而他竟然都記得。可是——記得又如何?記得又如何?

雖是如此問自己,我仍下意識地掀開窗帘,偷偷向後看去,當下只覺心裡被什麼一撞。不遠處,十三正向同一個方向走來,腳下仍是一跛一跛,卻一刻不停。忽然他腳下一滑,還好小丁子上前扶住了他。我還想再看,轎子卻轉了個彎,眼前已是一片紅瓦磚牆。我緩緩收回身子,心中五味雜陳。

終於到了永壽宮,我下了轎隨丫鬟步入宮去,一心想著不知葉子是什麼情形,低頭便向里沖,忽然覺得渾身一凜。我抬頭一看,兩道怨恨的眼神直刺向我,就是那璫璫。我一愣,隨即沖她笑笑,她不以為意,仍是冷冷地看著我,又看了看離去的轎子,一扭頭便跑了。

我明白過來,她是認出了她阿瑪的轎子,誤以為是我們一同而來,他阿瑪卻不看她一眼,不禁無奈。這樣的孩子在現代就是處於青春期,覺得誰都欠她的,誰都待她不好,童年的陰影遮過來,每天的生活對她來說都是陰雨連綿。十三和他福晉再不用心,只怕這孩子一生都不會幸福。

「洛姨!」我回頭一看,禁不住欣喜道:「多日不見,咱們元壽又長高了,也越發瀟洒了嘛。」元壽走上前來扶住我——他竟已馬上快趕上我高了——低頭一笑,道:「洛姨又打趣我了。對了,您別理那小丫頭,她那副樣子不是一日兩日了。」我也笑了,這孩子真是大了,每次見我都要寬慰我兩句,好似我不是他的洛姨而是他的洛妹一般。而我每次也都承他的情,因為挺願意看他又認真又早熟其實又稚氣未脫的樣子,時時覺得原來這乾隆小時候還是很可愛的。那是,不看看人家老娘是誰呀……

想到這兒,我連忙問元壽:「你額娘如何了?」元壽抿嘴不語,道:「您自己看吧!」我見他神情,心中仍有些緊張,也快步向葉子卧房走去。到了門口,元壽忽然停住,神情複雜地看著我。我從未見過他這般躊躇,便柔聲問道:「可是有話和我說?」元壽正了神色,低聲道:「洛姨可是要走了?」我心中一凜,竟不知如何作答。阿瑪此次回京,並不是終歸故里,其實是為了帶了我離開京城一塊兒出行。那日他和我提過一次,便再不多講,顯然是等我自己下決心做決定——我明白,他甚至不願讓他的想法影響我,只願我隨心隨性。而我……

元壽笑了笑,道:「洛姨,我陪著額娘,她定能一樣地快樂開懷。每次我們都會一起念著您,想著您的。」我摸摸他的頭,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整個人都那麼堅定。我是該安心地走,可惜這本不是該與不該的問題。

忽然門裡有人揚聲道:「再站在門口聊下去,我可先去睡午覺了!」我和元壽都撲嗤一樂,他朝我作了個揖,轉身走了。我徑直打了帘子進屋,正看見葉子打著哈欠捧了本書看,眼下黑影甚重。她抬頭看我,把書撇到一邊:「怎麼,想把我家兒子拐跑?」我笑道:「不敢,不敢。不過這個未來寶貝兒,我還真是喜歡。」她斜了我一眼,道:「你敢不喜歡么你?」我坐在她身邊兒,打量著她,嘆道:「你怎麼這麼正常啊……」葉子推了我一把,笑道:「沒做成安慰大使,心痛吧?」我搖頭再搖頭:「虧我十萬火急地衝進這禁地,讓你家皇上到估計得把我斬首示眾了。」葉子奇道:「你怎麼進來的?這皇宮今天就像個蒸籠一樣。」我一笑,低聲道:「還能有誰?我碰見了十三。」葉子仔細地看了看我,我忙掉開話頭,問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低哼一聲,給我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到十四的利用背叛,胤禛的諷刺不屑,漫布宮中的閑言碎語,她竟然都是面無表情,好似與她無關。我不禁輕輕握住她的手——只有那滿手的冰涼方能告訴我她所承受的有多沉重。

她清楚地講完,而後看著我仍是一笑,臉色蒼白,卻若無其事地道:「別這麼悲憫的看我,這麼多年了,咱們這兩個三十多的女人可別再抱頭痛哭。我沒事兒了。現在哭的是那些不知死活扯是非的人,他們算碰上冤家了。」我知她說的是胤禛,也笑道:「我一定記著不再惹他。對了,你別忘了,如果是在現代,咱們倆——都已經四十多了。」葉子睜大眼睛,顯然和我一樣驚恐。我續道:「我阿瑪常說,人越長大,對什麼重什麼輕越通透,真正在乎的事情越少,能受的影響和傷害就越少……」葉子笑著打斷我:「你那老父都能在哲學系開課了。」她又正色續道:「桑,你一定知道現在我在乎的是什麼。」我點點頭,也正色道:「你兒子,我,和怎麼樣好好活著,活得舒服。」她微微一笑說:「你還真大言不慚,自己也算了進去,一點兒不含糊。」我哼了一聲,正要反駁她,忽然聽得外面有人稟有事通報,來人卻是一個眼生的小姑娘。她進門來行了禮,自報家門道:「奴婢從前服侍六格格的,早日和奐兒甚是要好。剛才守內城門的侍衛換值,特來告訴我,說奐兒在宮門口已求了半日,要找她家主子芷洛格格,說是有要事。」她一口氣說完,我心中越發驚詫。出了什麼事情?是阿瑪,還是……忙起了身向外走去。葉子也緊張起來,忙送我到了門口,勸道:「別急,現在還有什麼事兒咱們應付不了?」我心中一暖,看著她笑道:「果然是名不虛傳雜草型的女人,你沒事我就安心走啦。」我抬腳就要走,她卻拉住我的胳膊,挽著我輕聲道:「我得把話說完。你也明白,我在乎你,不代表我忍心讓你這樣守著我。我被鎖在這裡,你可沒有。」我一怔,不知為何胸口悶悶的,因為在一瞬間,我從她的眼裡看到一種近乎哀傷的神色,讓她的整個臉孔顯得那麼絕望,似乎就要滴出淚來。然而這種神色一閃而逝,又換上了那副雜草表情,她推了推我:「快去吧!」

奐兒正在宮門口亂轉,就如同剛才的我一般。我連忙上前拉住她,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她滿臉都是淚水,兩眼紅腫,顯然不知已哭了多久。

她拉住我的袖子,道:「格格……馮才,馮才出事了。」說完低下頭去,癱蹲在地上。我連忙把她直領到馬車上,拍拍她的背,讓她慢慢說。

她拚命地止住哽咽,使勁地擦掉淚水,深吸口氣,道:「今兒格格您剛走沒多久,老爺子就讓我回家歇息了,您知道今天是福芹的十歲生辰。」她的眼圈又紅了,但明顯抑制住了哽咽續道:「我們一家三口剛剛吃飯,宮裡面便傳出了皇上的口諭,說是讓馮才……速速進宮,不得延宕。」我的心陡地一沉。今日進宮的人——照葉子說的,莫不外兩種:一是斗膽傳播皇妃皇子是非的人,一是秘密扶持三阿哥弘時的力量——而這兩種,都無疑屬於八爺黨。那麼馮才,果然是八爺十四爺的的人了。想到這裡我不禁冷汗涔涔。

奐兒注意到了我的臉色變化,她從座位上站起,一跪倒地,深深地磕下頭去,道:「格格,能救他命的只有您,能救奐兒的也只有您了!」我忙把她從地上攙起,抱住了她。

她喃喃道:「格格,您不知道。小福芹還在家裡等著阿瑪回家給她做花燈,她歡天喜地的,我看著她就愈發難受。格格……我知道他這一去難回了。他走的時候急,卻仍然抱了福芹,他狠狠地抱她,就好像是最後一次。」我心中酸澀,伸手摸摸她的臉,一手的濕意。

奐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忍住哽咽,道:「格格,他沒和我說話,只是看了我一眼,只是看了我一眼,轉身便走。我知道他再不會回來了。」說完終於泣不成聲。

恍然間,許多鏡頭都從我眼前滑過,儘是柔情蜜意。馮才俯在奐兒耳邊說話,惹她笑出聲來;他接來她鄉下的久病老母,請遍名醫;他把福芹扛在肩頭看星星;他樂哈哈地說身邊兩個女人都是他家的寶……

奐兒獃獃望著我,臉上忽而絕望忽而不知所措,不知怎地,我突然渾身冰涼,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以為自己手中握著幸福,卻瞬間失去了所有。喚回心神,我用力拍拍奐兒的臉:「好奐兒,十八年了,我早早就把你當作我的姐妹。今兒個就算你的心碎了我也要把它再拼起來。你這件事,我管。」奐兒含淚點了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回到花園,我直奔西院找到隆科多叔叔。他正好整以暇地自己對弈。

「叔叔,您可知宮中幾時解禁?」沒時間寒暄,我直接開門見山。

他抬起頭,問我:「你還要進宮去?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知道熹妃娘娘沒事也就罷了,再熬幾日,何苦偏要趕在今天這時候?」我使勁搖搖頭,急道:「您不知道,我有頂要緊的事。那您可知道,今日被宣入宮的人,都可曾出來?」隆科多沉吟半響,道:「我只知現在宮裡幾乎只進不出。你也明白,皇上既然宣了誰,那麼自有他的道理,冤枉差錯都是微乎其微。至於這些人的結果……哼,也不過是這兩天的事了。」我閉了閉眼,心中焦慮無可緩解。人人進不得宮,我能找到誰?又有誰能助我?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找到的就是馮才的屍首了。

隆科多也甚是疑慮,起身問我:「你打聽這些做什麼?」我隨口應道:「馮才被宣了。他是奐兒的夫君。」隆科多稍一思索,竟然笑了,他看著我道:「芷洛啊,你為這個擔心,莫不是沒事可幹了?就算那丫鬟和你感情親厚,她的夫君你卻管不著了。再說,這等大事你如何管?風頭下,趕快躲著脫了干係才是。」我皺眉道:「叔叔,你只告訴我他在哪裡便是。」隆科多一愣,攔住了我,思索半刻,方沉聲道:「所有疑為八爺黨的人經皇上親自問訓后,都交由怡親王爺監管處理。」說完他挑眉看著我,嘴角帶著抹怪異的笑。

我還真怔在了原地。的確,除了他,還能有誰?

我悶悶地走到了東院,只見奐兒正獃獃地坐在石桌邊看著福芹玩兒。福芹嘻嘻哈哈地蹦上架上,再爬上爬下,看到了我,咧嘴傻笑,又鑽過一個洞穴,看不見了。

奐兒已經冷靜了不少,她看到我,勉強一笑,道:「格格……」我見她欲言又止,上前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

她不拘禮,喝了口茶,續道:「格格,是我欠斟酌,這樣的大事卻要勉強您。就像您說的,正因為您拿我作親姐妹,我不該讓您為難,更不能讓您受我們牽連。我想好了,這是命,該散就散吧,以後我帶著福芹陪著您,是一樣的。」說完她看著我,臉上掛著微笑,看得我反而難受。

福芹正好又鑽了回來,胖乎乎的身子卡在洞里竟動彈不得,她驚慌失措地喊:「阿瑪,額娘,救我!」奐兒忙跑了過去。

我呼出口氣,起身出門。無論如何,我得試上一試。比起奐兒的一個家,我和十三多見一面,又算得什麼代價?

馬車到了怡親王府,我想也不想地邁下車去,請門房通報,心裡不斷重複著準備好的話,不做其它任何想法。

十三出現在門前,他定定看著我,硬生生停在離我兩步的位置。我上前一步,沖他點點頭,道:「要事相商,能不能出府見面?」他眼中顯出驚異之色,卻乾脆地應道:「能。走吧。」我倆先後上了馬車,各自守坐一邊。我看著他一笑,他也扯了個笑容還我。馬車上小丁子問道:「兩位主子,咱們去哪兒?」十三稍一沉吟,道:「去白塔。」我心中一震,衝口而出:「不。挑個近些的清靜地方便是。」馬車應聲「得得」地跑了起來,十三望著我,兩眼亮而復暗,而後自嘲一笑,竟笑出聲來,那聲音似哀似怒,回蕩在車中,倍顯蒼涼。我不由低下頭去,兩人一時無話。

我靜靜地想著,白塔,正是他多年之前從營地偷帶我出遊,為我過生日的地方。那日他送我雪漠落日,他說那蒼茫大漠,漫漫草原,既然到不了又放不下,就把它放在心裡,帶在身邊。想到這裡,我看向十三,只見他也支著頭出神,嘴邊似乎帶著抹笑。我不禁笑著嘆了口氣,可是笑過了之後仍體會不到心中的滋味,原來,當時的往事雖是共同的,此時的回憶卻可以分開存在。

不一會兒,馬車緩緩停下,小丁子在車外回道:「主子,請下車吧。」十三拉起車簾,先慢慢移下車去,而後伸手要扶我下車,我猶豫之下,他已經悵然收回了手。我跳下車去,四周一望,不禁看向小丁子——這兒竟仍是北海!眼前赫然是白塔。小丁子陪笑道:「主子,這便是就近的清靜地方了。」說罷牽了馬車溜走。

十三轉過頭來,沖我笑笑,道:「你臉色不好,比今兒早上更差……」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溫情,平聲問道:「馮才可還有命在?」十三微愣,隨即收了剛才有些恍惚的神色,輕描淡寫道:「還活著。」「他……犯了什麼事?」我見他眼神凌厲,不由心中更沉,求情的話到了嘴邊,說也說不出來。

「五十三年以來,他總管老十四一黨的消息傳遞,為老八和老十四互通音訊,皇兄繼位以來,他鼓動手下五十餘人,在京中大肆傳播不實不忠的言論,惹得城裡城外動蕩不安,謠言愈演愈烈。皇兄自從逮了他,就從未想過放了他。這種人哪裡留得?」十三緩緩說道。

我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介面。十三看著我,表情漸漸溫和起來,只柔聲問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何事?」夜色漸沉,太陽已經墜落在湖邊,光輝投在湖面上,碧波閃爍,水光粼粼,我望著面前的人,有一瞬間的恍然。仍是當年美景當日二人,那時的我怎麼想到,再臨白塔,竟是為了這樣的事情求他。

「奐兒嫁了馮才,你不知道吧——他們生了個小女兒,叫福芹。馮才萬死不足惜,我卻不得不在乎奐兒的感受。馮才對於奐兒來說,是她心上的一部份,若是那人丟了,她必要苦苦尋找,可若是那人死了,她的心就此殘缺。奐兒早已不是我的丫鬟,這些年來在京里,除了衡兒,她便是我的親人。她為我受了不知多少苦,替我擋了不知多少白眼,那些無窮無盡的日子,連衡兒都遠在天邊,只有她陪在我身邊。馮才做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用你們最愛說的一句話,是他身不由己。卷了進來誰是乾淨的?對於八爺十四爺他們馮才不過是一顆棋子,對奐兒和福芹,他卻是整個世界。我早已理不清那些是是非非,也不知該怪誰該幫誰該怨誰,只是那失去愛人的苦,一個人獨自熬著的難處,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我怎麼忍心讓奐兒受著。我今日來,本是想讓你放馮才一條生路。」我背轉過身子,聽著自己的話在湖面上打了轉轉,消失在空氣里,眼裡有了一絲濕潤。

「卻是我痴了。她既然跟了馮才,就早該有這樣的準備。男人愛一個女人,便是願意為她豁出命去,心裡也總還會有些事情比她更重要。男人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他的女人就該準備承受隨之而來一切的後果,不是嗎?什麼心痛等待,想念絕望,她誰也怨不到,誰讓她愛上這個人?王爺,你的答案我不問也知道,既然如此,就讓奐兒受著吧。十多年的甜蜜幸福,還有一個女兒,上天已待她不薄。」說到最後,我竟滿臉是淚,不知是為了奐兒還是為了自己。我擦了擦眼淚,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我獨自一個沿著小路向城裡走去,直到這時,才覺渾身發軟無力,幾乎要虛脫一般。方想起一整天不停的奔波,竟一點東西都沒有吃過。前路甚是漫長荒涼,回頭看去更是渺無人煙。我垂頭不停地走,身心都浸泡在絕望之中。

想著想著,前方終於有了集市的影子,身邊慢慢有了喧鬧聲。我有心雇一輛馬車直奔家去,而馮才的事究竟怎麼辦?難道要我對奐兒說上一句「愛莫能助」嗎?我怎麼忍心看到她失望而又強顏歡笑的模樣?忽然我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只見前方正是「獨一居」,忙踉蹌地撲進門去。

我坐在桌邊,看小二擺上滿桌的飯菜——豆卷酥雞、冰糖蓮子羹、黃皮燉鴨、翠熘火燒……我機械地舉起筷子,不停地伸向佳肴。好久沒這樣大吃一頓了。

吃東西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想,人和事都漸漸拋離。不過半刻,盤子眼見已經見底,只覺胃滿滿的,心裡好像也滿起來似的。

我撂下筷子,舒了口氣。儘力而為便罷,哪有萬事遂意,阿瑪說過,「順之任之」,如果天道如此,人又還能如何?想到這裡似乎舒心一些,我要小二過來算賬,誰知伸手摸向錢袋才想起自己早已多日不攜錢袋。好在店家認得我是熟客,我正要開口賒賬,旁邊卻有人輕笑道:「我替你付了。」轉頭一看,卻是八阿哥。他從我身後的桌旁走來,在我身邊坐下,細細打量著我,似乎好久未見。我細一想,自我回府以來還真的未曾與他謀面。

他微微沖我一笑,問道:「今兒你去見了老十?」我愣了愣神,道:「消息真夠快的。我竟忘了這是今天的事,似過去好久了一般。」他收了笑容,道:「你剛才上樓來真的好似女鬼樣,連我都看不見。我來猜猜,可是——為了馮才?」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半響不語,良久方道:「他是塊好料,可惜了。」我冷哼一聲,道:「你只把他當你們的中堅一樣可惜,卻不知道人家是有妻有女有家的人。」八阿哥瞥了我一眼,道:「你怨我們?」我緩了緩,冷靜下來,道:「我知道誰也不能怨。」他看著我,忽道:「可去找了他?或還有一條生路。」說完嘴角現出一絲諷刺似的笑容。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聲。他見我如此,斂了神色道:「別再為這樣事情煩心,洛洛,你為何還不離開?離開京城,離開我們。」語氣中帶著三分質問,三分關懷,三分無奈。我驚訝地看向他,他只是掉開頭去,淡淡道:「快下雨了,快回家去吧。我叫人給你雇了馬車。」

奐兒已經徹底冷靜下來,是她為我等門。她見了我,只是輕輕一笑,為我撐了傘進門去。我看著她平靜的臉,緩緩道:「好丫頭,我儘力了,所以不說對不住你。」她用力地點點頭,道:「格格,我只守著你,像你一般過便是,一樣能過得好。」我心中一酸,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眼裡蘊著淚,嘴邊卻仍帶著笑意,看去那麼頑強。

晚上我執意要奐兒和我睡在一起做伴,外面下起了雨。雷聲陣陣傳來,雨點瘋狂地敲打窗子,為這夜平添幾分吵嚷。我翻來覆去怎麼樣也睡不著,奐兒在外間更是折騰個不停……

我不禁叫她:「奐兒!」她半響方應聲,起身跑到裡面來和我瑟縮在一處,我見她臉上猶有淚痕,不免心中一嘆,道:「忘了他,何嘗容易?奐兒,日後你要受苦了。」她不語,勉強笑著。我狠心道:「若是忘不掉,便想想他的不好。想想他瞞了你這許多年,騙了你這許多年……」奐兒搖了搖頭,笑得可憐,她柔聲道:「格格,我只告訴你。我竟不怪他,因為我相信他對我的好,拋也拋不掉啊。我剛才想了,以後我就念著他,守著您,會好的。」她忽地想起什麼,激動起來,道:「格格——他也不會做對不起您的事兒,絕不會!」我拍拍她的肩,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小了些,我一個激靈坐起身來——還是有什麼在重重敲打著門窗,不是雨,是人。

我倆側耳細聽,這一次,我們倆都清晰地聽到了摻雜著雨聲——砰、砰、砰……是有人在敲門!我猛地意識到來人是誰,又是為何而來,不禁頭腦發熱,把被子一掀,直衝向門去。

門開了,門口立著的確是他。黑袍黑褲,黑色的斗篷,雨水沿著帽沿衣褶流下,他掀了帽子抬起頭,沖我微微一笑,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我眼前一花,耳邊只聽得風聲雨聲一片,一時竟動彈不得。

奐兒隨在我身後,失聲輕喊:「馮才!」十三身邊的另一個人,同是一身黑衣,隨十三一同閃進門來,我醒過神來,忙側身讓他們進來。

馮才一把握住奐兒的手,喚道:「奐兒……奐兒……苦了你了。」甚至忘了我們還在身邊。奐兒竟是有些傻了,只是張大了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樣子。我看向十三,他仍是淡淡微笑著,似欣慰,似無奈,隱隱中還有苦痛。我低了頭去,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覺心好像被麻醉了許久,現在慢慢緩過勁來,感到了絲絲痛意。我甩去那痛意,進內室去替他倆拿乾淨衣服。

最靠深處的那箱,都是十三的舊衣。我怔了一怔,伸手拿了最上面的兩件,復又走出去。馮才和奐兒顯然都緩過神來,此時正齊齊跪在十三面前叩頭。

馮才道:「十三爺的恩情,小的無顏感謝,只求來世一輩子為您效犬馬之勞。」十三輕挑嘴角,道:「你該謝的可不是我。」說罷看著我。馮才和奐兒膝行至我面前,還要再拜,我忙一把攔住他們,道:「快省了這虛招子。」馮才和奐兒仍是鄭重地叩下頭去,奐兒眼裡含著淚,卻是笑道:「格格,奐兒這輩子能服侍您,被您當成姐妹,讓您這樣袒護關懷,就是再見不著他,」她轉頭看了看馮才,又續道:「就是死,也值了。」我扶起她來,笑道:「什麼死呀活的,現在好了,團圓就好。」奐兒接過衣服,重重點頭。我將另一身黑衣遞給十三,他識得舊衣,神色一僵,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方接過去,卻並不換上,只是出神。

馮才仍是跪著看我,朗聲道:「格格,馮才有罪。但奴才指天發誓,絕沒做過一件有害於您的事。您對奐兒的恩情,就是對奴才的恩情,不敢一日或忘。」奐兒走到他身前,遞了衣服給他,正色道:「馮才——你老實告訴我,可曾毀了熹妃娘娘的聲譽?」馮才不語,只是又叩下頭去。奐兒的臉色一暗,垂下了頭。

我暗嘆口氣,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今日還說這些做甚麼?若要把這些是非恩怨斷個清楚,自有比你更值得怪值得怨的人。」十三走上前來,道:「時候不多了。現在是三更,趕在天明之前,他們必須離開京城。」我一時錯愕。他苦笑,道:「莫不是還讓他們在佟家花園裡做總管丫鬟?」我恍然。隨我長大伴我半生的奐兒,她要伴著馮才遠去,做另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了。多年前她長著一張蘋果臉,跟在我身前身後嘰嘰喳喳;嫁到八阿哥府上,她與我分擔寂寞與恥辱,整整十年,不離不棄;有了馮才有了福芹,她把家庭的溫暖帶到我旁邊……她一直就像是我的影子,同心同力,懂得我的一個皺眉一個微笑,比我自己更為我操心。而如今影子卻要與我離散。

奐兒撲在我身前,眼圈又紅了。可是兩人卻都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忍住淚,向馮才道:「可想好去哪裡?」馮才黯然道:「走到哪裡,便是哪裡。」我心中一動,對奐兒道:「你們可去科爾沁,在那兒等我。找一位叫多爾濟的人,說是芷洛格格的相識,或可有個安身之所。」奐兒重重點頭,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忽聽外面三更鼓響,馮才拉了奐兒,道:「該走了。再逗留下去咱們只會為王爺和格格惹麻煩。」十三道:「外面的馬車你們便用,一切行裝都不要帶,值錢的物事幾件便夠,速速離了京城。記住,以後沒有馮才,沒有奐兒。這是關乎人命的大事。」我緊緊握了下奐兒的手,將她帶到門邊,道:「別再說謝,出了這個門,也別回頭,沒什麼捨不得的。」說罷鬆開手,轉過身去。

半響過後,門開了,雨聲闖進屋來,馮才仆身於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起身出了門去。

門又關上了,鎖住了外面的風雨,以及再難相見的人。

屋裡很靜,只聽得雨聲時而淅瀝時而嘈雜。我和十三都站在原地,他捧著衣服,身上的雨水靜悄悄地在地上留下一圈水痕。我看著那水痕發獃。他緩過神來,進了內室,換了衣服出來。

我坐下泡了兩杯冷茶,已經知道要說些什麼。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有多難,十三,多謝了。」我舉杯以茶代酒。

十三微微一笑,沉聲道:「你也該知道我一定會這麼做。心裡放一個人的滋味,我還懂。」說罷也舉杯呷了口茶。

我慌忙轉了話題道:「只是他們這一走,你如何善後?」十三道:「明日我自會放出消息來,說馮才已被處決。你則宣稱奐兒攜女,雨夜投河,隨夫君而去。」我點了點頭,仍不放心,道:「你可一定要布劃得周密。」他笑道:「你盡可安心。此事不容有失,我必須前前後後顧慮到,否則也不會不當即應了你,也不會要等到此時方來。畢竟這等大事,只能四人知曉。」我有些羞慚,低頭道:「是我明知不可為而強求。」十三挑眉,衝口道:「我願為你強求這一把。」我忙胡亂截斷他道:「你可饒得馮才?」他嘆了口氣,看著我,眼睛黑幽幽的閃著光芒,似曾相識。我調開眼神,感覺心從麻木中慢慢喚醒。屋裡是沉寂,再沉寂。我聽不見雨聲,只聽到兩人的呼吸聲。

十三終於開口,道:「洛洛……」,他起身繞到我身前,蹲在我膝前,看著我的眼睛:「洛洛。」他小心地握住我的手,我沒有躲閃。他把頭枕在我手上,再抬起頭時,我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星光,似可驅散雨夜的黑。他靜靜地說:「洛洛,我願做一切使你今後逍遙自在,可是,我該拿什麼換回你十年的展顏開懷?」我胸中一澀,定睛看著十三,只見他緊緊抿著嘴,眼圈通紅,我剛要張口說話,他攔住我道:「你累了,洛洛。」說著扶起我,直到床邊。

他幫我躺下,替我脫去鞋子,讓我閉上雙眼,自己握著我的手,靠在床邊。我不敢再睜眼,心裡卻如水般平靜。

雨聲大作,風呼嘯著鼓動著窗子,我渾身一涼,打了個哆嗦。十三替我蓋好被子,我感到他輕觸我的頭髮,不禁又一個哆嗦,悄悄側過了身。

忽然,身後一陣響動,一隻手臂繞到我的身前,輕輕地擁住了我。我立刻掙開想逃,可十三執意攔住我的身子,讓我靠在他的懷裡。

那一瞬間我不再躲避,因為心房終於崩潰——裂縫、搖擺、終至坍塌……這樣的一個擁抱,好像直接觸動到某些不可與人說也不可與人知的地方,它一直被保護在在最深處最柔軟的角落,其實輕輕一觸,便可流血流淚。似乎十年的眼淚都蓄在這一刻而宣洩,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沿著下頜流到我的脖頸間、胸口上、心窩裡。

十三抬起手,摸到我的臉,一手的淚。他靜靜地,靜靜地抱得我更緊,耳邊就是他的呼吸,那麼近。我渾身一暖,可卻心痛心傷,不可遏止,我咬住嘴唇,不哭出聲來。

不知多久,我終於慢慢緩過神來,淚水漸漸幹了,心中多年的沉痛好像都隨著這一哭而消散,渾身都輕鬆了下來。

阿瑪說過:「」當孤獨成了你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日日流動,你便再感覺不到。「十多年了,我以為我早已習慣了每個寂寥的夜,習慣了在安靜中獨自入睡,我以為只要裹緊了被子便是溫暖,只要睡著了便再無懷念;原來到頭來我仍然貪戀這樣的一個懷抱,貪戀寂寥的夜裡兩個人這樣作伴。

周圍是靜靜的,我閉著雙眼,感覺好久沒有這樣溫暖,溫暖得讓人想懶洋洋地嘆氣,想沉沉睡去,好好的睡一次……

鳥兒吱吱喳喳的叫聲伴著我醒來。晨光透過窗帷灑進,已是風停雨住。

我身後的人顯然也醒了,只是他沒有動。我也沒有動,更不能回頭。他的懷抱和呼吸,昨晚對我來說那樣熟悉,而在這晨光熹微中,他的手臂僵硬而呼吸不穩,一切重歸於陌生。

半響,我不自覺地向前挪了挪身子,與他分開。又過了半響,他悄悄地放鬆了攬住我的手,又慢慢收回。這樣,我們之間,又重新隔了十年。我們都知道,這一夜的相擁過後,一切仍沒有變,我們仍回不到過去,仍找不回從前的十三阿哥和芷洛格格。既然如此,若是回過頭去,該如何相顧相對?

他站起身來,向外室走去。我跟著他走出去,兩個人一時手足無措。我們之間這不期而至的溫情,隨著疾風驟雨而來,好像必然也要伴之而去。

我搖頭苦笑。十三轉身緊盯住我,走到我面前,竟忽然緊緊抱我一下,隨後立即放開,大步向門口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脫口喊道:「十三!」他回頭來看我,眼中光芒四射。

我又張了張口,卻再不願說什麼,只是輕輕沖他一笑。他也對我微笑,隨後轉身,離去……

門口打開,外面是陽光燦爛,一派嶄新天地。我在心中悄悄重複著無法出口的那兩個字:「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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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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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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