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絕望(待修訂)
杜衡篇
夕陽如血,點點灑在這層層疊疊的殿宇之上,晚風輕拂,令這時時板著面孔的紫禁城終於有了一絲柔和的表情。我站在窗前,輕輕嘆了口氣,算來這個時辰桑桑也該出了北京城,不知今晚會住在何處。
桑桑走了,如今真的只余我一人了。她這一去也不知何時能再見,我卻連出宮送送她都不能夠。沒了桑桑,不會有人再叫我「枯葉」,也許我就真的成了杜衡,成了熹妃,然後變成太後娘娘,伴著這座宮殿直到終老。
今天一大早,我就站在這窗前,想著我和桑桑共同經歷的所有,時而輕笑出聲,時而黯然神傷。想到桑桑站在草原之上看她的長河落日,再不用理這紛紛人事,不禁就替她微笑,然而微笑過後,心裡空空的,有止不住的失落。
我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回過身去。屋子裡並沒有人,但我知道門外總是有人候著的,我在這裡站了一天,就有人在外面候一天,卻不會有人敢進來勸我休息用膳。若是小凡在,該是不一樣吧。想到小凡,我的心一堵,搖頭揮去腦中的想法。
「額娘?」忽聽元壽在簾外揚聲叫。我收了神回來,掀簾而出,元壽迎過來道:「額娘,聽說您今兒在屋裡悶了一天?」我沒答只問道:「用了晚膳沒?」「沒有。」元壽挽過我的手臂小聲說,「十三叔有話想和您談,我只說請他來討教朝里的事情,一刻鐘后他便要到我那裡,您若方便,是不是過去同我一起用晚膳?」我笑笑,十三今日怕也是不好過吧。於是向元壽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就是。」
我進屋時,十三與元壽正相談甚歡,見我了一齊起身。我與十三客套幾句,元壽遣了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屋。我也不再與十三客氣,坐下沖他笑道:「如今要見一面,倒是要費這麼大的周張。你來見我,可是因為洛洛?」十三沒想到我會這樣直白,倒是愣了愣,隨即緩過神來,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低聲道:「我也不知來做什麼,只是這心裡難受的緊,想找你說說話。」「可去送了她?」我見十三眼睛裡布滿了血絲,顯然是一晚沒睡,不禁一嘆問道。
「沒有,若是去了,我不知該用什麼表情對她。」十三拿起茶杯輕輕玩轉,似在自言自語。
「現在她走了,我也不怕問你,你也不用隱瞞,這十年過去,你對洛洛可還似以前?」我見十三如此,緩緩問道。
「自然不似,十年了,怎麼可能如以前一般?」十三抬頭看我,自嘲一笑,「十年的相思已經刻骨銘心,十年後洛洛這樣一個女子為我變成如今的樣子。她曾帶著七年的渴望與期待來找我,帶走的只是一句狠心的話;她獨自一人承受著喪子之痛,她在那個小院里熬著,她為我受的苦,我想都不敢想。可我如今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像陌生人一樣看著她,我不再有什麼能給她,十年前的我還敢試著給她幸福,如今的我卻再也配不上這樣的洛洛。」「你心裡有她,她心裡也未嘗沒有你,這又是何苦?」我心下黯然。
「若不這樣,你說要怎樣?」十三搖頭苦笑。
「說得沒錯,還能怎樣呢……」我不禁語塞,想不出十三和洛洛還能有什麼交集。
「她走了,你也失落的很吧?」十三一笑,轉了話題。
「比你失落多了,」我竭力用調侃的語氣說道,「除了洛洛,我還有什麼?」「皇兄聽到你這麼說,可要動氣了。」「我和他……」我突然間覺得胸中一陣煩躁,草草敷衍道:「他有什麼好氣。」「前一陣的事情,皇兄並未怪過你。」十三卻正色道。
「他不怪我,他還死死護著我,可是他厭了。關於十四,如果說多年前他怪我心屬他人,如今就是厭我給他惹了這許多的麻煩。他的妃子應該做解語花,而不是在他最忙亂的時候被人翻出來陳年舊帳。他厭了,厭了我與其他女人相比那許許多多古怪的要求,一個皇上需要的是妃子,而不是我這樣一個麻煩的女人。」我木然說。
十三緊緊盯著我,皺眉道:「皇兄近日來朝務確實繁多,他……」「你無需勸我,十多年夫妻,我與他如何,心中總還是有數的。」我打斷了他的話。
「你呢,這宮裡的許多事,是不是也讓你厭了他?」十三笑笑,竟有一絲諷刺在裡面。
我一愣,無話可答。只想若是桑桑當初嫁了十三入了的府里,那紛雜瑣事加上十三的妻子兒女,依了桑桑的性子,兩人如今又會如何?
「厭也好不厭也罷,離不開就是了。」我喃喃道。
十三聽了微微發愣,隨即釋然一笑:「個人都有個人的苦。我今日來找你,是唐突了。」「除了我,有誰還明白那份心情。替她高興,可自己心裡卻永遠失了一塊,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著十三搖了搖頭。
十三有瞬間的黯然,抬起頭望向我,我與他對視,突然間覺得無須再多言,他的心意,我已明了。十三一笑,站起身來道:「不早了,我先告辭。」我也起身送他出去,十三回身與我說:「衡兒,你多保重。我知你不喜這宮中,但為了皇兄,總要……」「總要多忍耐些。」我替他說完,「我不再年輕也不再任性,自然知道該做什麼。你放心就是。」十三點點頭,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掀簾到外間與元壽同出。
與元壽用了晚膳,他送我回到永壽宮。進了宮門,翠墨迎上來說道:「娘娘,您可回來了。你剛走出去三阿哥便來了,聽說您出去,執意要等您回來,如今正在廳里侯著呢。」弘時來找我做什麼?我心中奇怪,隨口應了,轉頭問元壽:「三阿哥有何事情,你可知道?」「額娘,他怕是為了小凡。」元壽皺眉道,「他怎麼敢來找您?」「小凡怎麼了?」我停住腳步。
「我也不甚清楚,只隱約聽說皇後娘娘傳她去問話,此後就再沒見到人。三哥為了這事在皇後娘娘那鬧了一頓,被皇阿瑪狠狠罰了。」「她是什麼時候被傳去的?」我急急問道「這……該有一個月了。」元壽想想說。
一個月,我在心裡默默算著,不禁身子發涼,那應該正是皇太后的頭七後幾天。自那日與十四相遇后,我便沒在見過小凡,也再沒問過她的消息。那日我從後面出來,並無人知道,走的那迴廊也少有人經過,一路上只遇到小凡一人。而十四當日本在前殿,何以一會的功夫就會趕到那裡等我?我不曾細想,也不願細想,只希望一切都只是巧合。
「額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您千萬別攬在身上。」元壽扯扯我的袖子小聲說。
「我心裡有數。」一時間幾件事情湧上心頭,我思緒紛亂如麻,只機械地走了過去。
弘時候在屋裡,見元壽也隨我進來,緊緊抿了下嘴唇,似有猶豫。他向我請了安,元壽也與他見了禮,我請他坐下,元壽也坐在他的下首。我穩了穩心神,和聲問:「三阿哥所來是為了何事?」「娘娘,我也不與您拐彎抹角,我想問問您,您聽說了小凡的事情了嗎?」弘時眼睛通紅,嘴邊還帶著胡碴,狼狽之極,一開口就急火火問道。元壽撇了撇嘴,顯是對他的態度不滿。
「聽說了,怎麼?」我緩緩答。
「我想請您看在小凡與您主僕多年的情分上,向皇阿瑪求情,放了小凡吧。她縱有千般不是,也還總懷著皇家的血脈。」「我聽說是皇後娘娘傳召她去,又與皇上有何關係?」我問。
「這……這裡面情況比較複雜,我只知道,小凡的事由皇阿瑪親自過問。娘娘,她還懷著身孕,就這樣下落不明,您看在她與您的情分上,幫她一把吧……我知道,皇阿瑪對您的話還是放在心上的。」弘時突然間跪下,向我哀求道。
「三哥,您這話就不對了。」我還沒答,忽見元壽站起身來說道,「論情,小凡雖隨我額娘多年,但如今已經是您身邊的人,我額娘哪裡有立場為她求情?論理,小凡若是無辜被扣,您該向皇阿瑪說明原因,皇阿瑪自會有論斷;若是小凡真犯了什麼錯,那……依著皇阿瑪眼中揉不下沙子的性子,便是誰去說情也是無用。」弘時望向元壽,眼裡都是恨意。
「三阿哥,小凡到底犯了什麼錯,你可知道?」我示意元壽坐下,問弘時。
「我……」弘時咬咬牙,躲開我的目光說,「我不知道。」「你若不想說與我知道,我如何求情?不分青紅皂白和皇上說,不論她犯下什麼,都免了她的罪?小凡與你我親厚,皇上對她可沒有絲毫好感。」我見他態度,更加起疑,當下不動聲色道。
誰想弘時非但沒說原因,反而站起身來,跺腳轉身而去。
元壽走到我身邊問:「額娘,您是不會管的吧?」「你說說為什麼不管?」我看向元壽,「別說對著三阿哥的那些理由。」「您為小凡姐的事,與皇阿瑪說過不是一次兩次了。皇阿瑪扣她自有理由,您再去說情,怕是……加上最近朝務繁忙,皇阿瑪脾氣暴躁得很,您與他最近……」元壽望著我欲言又止。
「他最近看我也稱不上順眼。」我自嘲說道。「小凡若是真犯了什麼大錯,我自然逃不開干係。這件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別跟著操心了。」元壽只得打住話頭,我看他那樣子,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看額娘做事也不放心了是不是?下次有什麼大事,我定要先來問問我兒子才安心。」元壽被我說得不好意思,小聲說:「額娘做得自然不會錯,只是……哎呀,今天洛姨不是走了?」我笑著看他自己生硬的轉了話題,心裡卻沉沉的喘不過氣來。
無論小凡是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我總是要弄清楚。胤禛在這宮裡早就立了規矩,靠打聽是一句話都問不出的,我思前想後,叫來翠墨吩咐:「去問問今兒皇上有沒有翻牌。」翠墨微有些吃驚,因為我從不曾過問這些事情。過不多久,她回來稟道:「回娘娘的話,皇上這幾日都沒有翻過牌子,獨自歇在養心殿。」我點點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他想見我,只需走過來便是,我想見他,卻要通了那層層關卡。翠墨見我神色,小聲建議道:「若是娘娘有要緊事與皇上說,可讓奴婢過去傳個話。」我見時間已晚,便想明日再說,但又想日日都是如此,明日,若他真的翻了誰的牌子呢?當下決定自己去一趟養心殿。
永壽宮離養心殿很近,當日胤禛讓我住在這裡,就是說夜深不願多走。我只帶了翠墨,自己提了燈籠過去,養心殿前守著的人都已經哈欠連天,看清我們的身份后,倏地回過神來,迎上來請了安。
「皇上可在裡面?」我問「回娘娘的話,奴才們守在這裡,裡面的情況也是不知。但看燈光還亮著,皇上應該還沒歇。」其中一個太監賠笑答道。
「我們娘娘有話要與皇上說,不知今天是哪位諳達當差?」翠墨替我說道。
「娘娘贖罪,按規矩皇上這會誰也不見,這養心殿,您也不能……」剛才那個小太監還要繼續往下說,卻被旁邊的同伴使眼色打斷。那另外一個小太監向前一步賠笑道:「娘娘,勞您的架稍候片刻,我馬上去請王諳達過來。」我與翠墨就站在門口等了許久,才見王福勝小跑著過來,向我打了個千,沖那兩個小太監罵道:「不懂事的東西,怎麼就讓娘娘等在這裡!」「行啦。」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進去吧。」王福勝略有些為難,但還是賠著笑引了我進了偏殿,小聲說道:「皇上在裡面還沒出來,娘娘請稍侯片刻吧。」我點點頭,王福勝看我臉色,眼睛轉了轉又問:「娘娘若真有急事,奴才就進去通稟一聲,讓皇上知道您在這裡候著呢。」我望向正殿,因余暑仍未褪去,門並沒有關,能看到裡面的帘子隨著夜風輕輕擺動。胤禛就在那簾后。
「不必了,我沒有什麼事情,等著就是。」我想了想答道。
王福勝上了茶后就翠墨一起退了出去,我一人坐在屋裡,看燭光閃動,突然間想起在雍王府時我在書房陪胤禛到深夜是常事。他在桌前,我在塌上,偶爾相視一笑,只覺寒夜也甚溫暖。
不知等了多久,才見胤禛走進屋來,臉色疲憊,用手輕輕揉著太陽穴問:「怎麼不讓人通稟一聲?出什麼事了?」在他的目光下,我忽然覺得自己無法說出小凡的事情。十四那件事之後,我與胤禛就有意無意的避著與彼此見面,我如今主動來找他,卻又是為了這樣的事情。胤禛等著我回答,我低頭垂目說道:「沒有事情,是我……想你了。」抬眼再看胤禛,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嘴角微微上揚,走過來低頭與我說道:「朕今晚本是想過去看你的,芷洛格格走了,你心中定然有些難過。」聽他如此說,我心中滋味莫辨。是從何時起,我們又開始了相互試探?胤禛卻是未察,拉起我的手柔聲道:「今兒晚了,咱們就在這裡歇著吧。」我點點頭,胤禛一笑,拉著我出門。
養心殿並無女眷留宿過,東西並不齊全。我坐在鏡前等翠墨拿我慣常用的東西來,不由得有些出神:小凡的事,到底是如何?並不是弘時今日提到我才想起,自那天起小凡匆匆而去的身影就一直壓在我的心頭,她在整件事當中,到底參與了多少?
「衡兒?」突然聽見胤禛叫我,我倏地回神,他皺眉審視我問:「你心神不定的想些什麼?」我還在斟酌,但見胤禛眼中一閃,冷笑道:「你今晚來是為了小凡那丫頭吧?弘時那不成器的東西最終還是找了你?」被他說中,我也不再隱瞞,移開目光問道:「她到底是誰的人?是不是……他的?」胤禛冷冷哼了一聲:「不是他,是老八的人,你心裡好受些?」「怎麼可能?」我脫口而出,「她進府時你不是查過她的身世?」「身世可以捏造,若老八有心為之,以他的能耐瞞過去也是可能。他不過是在我身旁安插個人,這些年來,這丫頭什麼也沒做過,只取得信任罷了。」胤禛搖頭。
我只覺渾身冰冷,緩了緩神才能繼續問道:「她……除了引他來見我,還做了什麼?」「散播謠言,誣衊皇妃,」胤禛看著我冷道,「私通外臣,教唆皇子,挑撥朕與弘時的關係,都是這個好丫頭乾的,每一條都夠她死十次!」被背叛的感覺如潮水般向我湧來,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深呼幾口氣,猛然間想起什麼,急急問道:「她還活著?」「念在她懷著皇家骨血的份上,還留著。朕不願做出那滅人倫的事。」胤禛淡淡說道。
「我要見她,皇上,求你讓我見她一面。」我走近胤禛,低聲說道。
「有什麼好見,仔細問問她是如何對你恩將仇報的?」胤禛諷刺道。「為這一個丫頭,你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我看著胤禛,無力地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木然說道:「我就是要親口問問她是如何恩將仇報!」胤禛沒有說話,屋裡的寂靜讓我窒息。交握雙手,我只感到涼意漸漸從心中蔓延到全身。
「這又何苦?」只聽胤禛嘆道,「人總有算錯的時候。」「我從未算過她什麼,我……一直當她是親人……」我頹然跌坐,抬頭望向胤禛,「她為什麼要這樣?我要親口問她!」「沒有必要。」胤禛絕然道。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拽著胤禛的袖子望著他。胤禛皺眉:「她值得你用這樣的表情看朕?」「她又是不是值得三阿哥三番五次的鬧出事來?我不知道她值不值得,只知道我與三阿哥一樣,要見她一面。」我渾身忽冷忽熱,只覺有一千句話要問小凡,再開口時嗓子也啞了。
胤禛眯起眼睛看我,半晌才說:「把弘時也叫上,省得他再給朕丟人現眼。朕讓你們親眼看看,那是個什麼東西!」
小凡竟然就被關在永壽宮旁邊終年鎖著的小院里。
胤禛一言不發地帶著我走過去,親自從身上掏出了鑰匙,就著燈籠忽明忽暗的燈光開了鎖。「咔」地一聲,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又不真實。我忽然間有了怯意,想要轉身而去,當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去嗎?」胤禛察覺到我的猶豫,嘴角有了一絲嘲弄的笑。我看看他,邁進門去。
院子里看守的只有一人,睡眼朦朧的迎出來,胤禛吩咐道:「叫她出來。」那人小跑著去了,半晌帶著一人出來。那人身著素衣,肚子膨起,頭髮散在肩上,應是多日沒有梳洗,形同枯槁。她目光落在胤禛臉上,只是默然地轉開了去,落在我身上,整個人卻倏地顫抖起來,渾身發抖地跪在地上。
「小凡,你還好?」我見她這個樣子,知道胤禛所說必然無假,想起平日待她的真心,一股恨意再也無法停止,咬著牙問道。
小凡抬起頭來,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在燈籠微弱的光下,如同鬼魅一般。我看著這熟悉的臉,心中一痛。小凡已是淚流滿面,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他們扣了你的親人還是許了你重籌?」我走到她身旁低頭問。
「小凡這條命……生下來就已經是八爺的了。」小凡躲開我的目光,顫聲答道。
「所以,你只有對不起我了?」我搖頭問道。
小凡低下頭不說話,院子里一片寂靜,只剩我的呼吸聲。胤禛哼了一聲,似對我問的這幾句話不以為然。
「小凡!」弘時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口,臉上全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跑過來跪在小凡身邊,將她擁入懷中痛聲問道:「你還好嗎,小凡,你還好嗎?」「放肆!你給我放開她!」胤禛怒斥。
小凡輕輕推開弘時,凄然笑道:「三阿哥,皇上說的沒錯,我不配。」弘時看看我們,又看向小凡,柔聲問:「皇阿瑪說的可是都是真的?」「是。」小凡咬牙答道。
「那你對我,難道不是真心?」弘時又問。小凡淚水滾滾而下,哽咽不能答。弘時竟然沖她一笑,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我早就知道。」胤禛看著弘時,怒氣已極,弘時放開小凡,膝行至胤禛腿下磕頭道:「請皇父開恩,小凡所犯下的一切,兒臣願一力承擔。」「你可知她做了什麼?」胤禛怒極反笑。
「她不過是生了個不該生的身份,做了您與八叔鬥爭的犧牲品。」弘時望著胤禛說,「您該真正把您想要揪的人揪出來,何苦用這一個弱女子出氣?」「朕養你這些年,就是等著聽你說出這些幼稚之極的話來嗎?」胤禛厭惡地看了弘時一眼,「好了,我讓你們看過她一眼,該說的也說了,都走吧。」「皇阿瑪,兒子是說真的,求您留下她一命吧!兒子以後再也不會與八叔他們聯繫了,您要讓我怎麼樣都成,我不見小凡,您把她遠遠的送走就好,只要您留下她的命來!」弘時抱住胤禛的腿,哀聲求道。
我望向小凡,正好她也看向我。我腦中突然冒出讓我渾身發麻的想法,當下也不管胤禛與弘時在吵什麼,快步走向小凡,緩緩問道:「芷洛格格那碗牛乳,是不是你做的手腳?」小凡動了動嘴唇,我死死盯著她的臉,清晰的聽到她吐出了一聲「是」。
「你!混!蛋!」我只覺血向上涌,用盡全身力起揚起手來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小凡的半邊臉霎時間腫了。我抬手還要再扇,卻被弘時攔住,小凡死命掰開弘時攔著我的手,「啪」地一聲,我的巴掌還是落在了她臉上。
小凡強撐著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向我磕頭說道:「主子,我也並不想這樣,但小凡的命,生下來就已經是八爺的了……」「閉嘴!」我向她喝道,「你的命是他的,你害死的那條命也是他的?我的命也是他的?三阿哥的命也是他的?別用這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欠八爺一條命,那你欠我的用什麼還?你欠我的加起來有沒有一條命?」我幾近虛脫,幾乎語無倫次起來。胤禛自後面抱住我,低聲說:「好了,該走了。」我聽他吩咐人拉走弘時,又半拖著我往外走。我不再有力氣掙扎,在胤禛懷中回頭望了一眼。但見小凡雙頰紅腫,一雙淚眼望著我們,目光中是濃濃的痛苦與絕望。我想起她平日里的美目巧笑、聰慧乖巧,想起她伴我春遊踏青,在我病時從不合眼,高興時與我唱起小時兒歌,受了委屈也會趴在我腿上如小女兒般哭訴……那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歷歷在目,那絲絲縷縷的情誼,也做不得假。
我又望向她膨起的肚子,心中激動的情緒漸平,一股悲哀緩緩涌了上來。就如弘時說的,她不過是夾縫中的人罷了。對小凡的恨意未平,憐惜之意又起。這是最後一面了,我以後,再也不到小凡……幾乎是本能般地,我拉住胤禛,脫口而出:「皇上,求你饒她一命。」胤禛停住腳步,不可置信的問:「你說什麼?」我雙腿發軟,跌在地上重複:「求你饒她一命。小凡罪不可赦,但也不致死。你把她送到沒人認識的地方,甚至關她一輩子,只要留她一命就好……」「主子,您這樣對我,是逼我非死不可!」小凡突然開口道。我大驚轉身,只看見小凡緩緩起身,沖我凄然一笑,然後狠狠朝一旁的牆壁撞去,「乒」地一聲,鮮血四濺。
「小凡!」弘時掙開抓住他的太監,瘋了一樣跑過去把小凡抱在懷裡。小凡滿頭滿臉都是血,勉強睜開眼睛,看看弘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還了,我欠你們的命,都還了……」她抬起手輕輕放在自己膨起的肚子上,費力地把頭轉向我,「主子,我欠芷洛格格的,也還了……」弘時發狂一樣喊著小凡的名字,小凡的目光卻越過他,看向遙遠的地方。她的嘴角竟然掛上了一抹輕鬆的笑容,似自言自語一般輕輕閉上眼睛:「活著……真累……死了……真……好……」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去,所有的景物都失去了顏色,我的眼中只餘一片鮮紅,那鮮紅蔓延著、蔓延著,漸漸充滿了整個世界……
腦中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我渾身酸痛,想要就這麼躺著動也不動。可恍惚之間,心中好似有什麼重重的壓著無法踏實。掙著睜開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讓我有一瞬間的茫然:這是在哪裡?我幹了什麼?
我輕咳一聲坐起身來,只覺頭昏腦脹。
「娘娘?您醒了?」簾外有人不確定的輕輕問。
「進來!」我吩咐,卻發現自己聲音是沙啞的。
翠墨輕手輕腳的進來點了燈,才要過來與我說話,但見一人掀簾而入急道:「額娘,您醒了?」燭光閃爍間,我才發現自己原來就在自己的寢宮裡。
「傳胡太醫過來。」元壽吩咐翠墨,翠墨應聲而去,他自己走到床邊,扶我坐好,低頭柔聲問道:「額娘,您好些了嗎?」我看著元壽,心頭的影像漸漸清晰:小凡背叛了我,並且死在了我面前。
「過了多久?我睡了多久?」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好像再也透不過氣來。
「您……」元壽躲開我的目光小聲說,「昨晚皇阿瑪送您回來,見您精神不好,就讓胡太醫開了副安神的方子,您現在感覺如何?」我不語,元壽只好又問:「您一天沒吃東西,我讓他們弄些清淡的菜過來,您看著用一些?」屋子裡丫鬟進進出出,很快擺了碟碗進來。元壽扶我起來,我木然被他拉了過去,看著滿桌的菜,只覺一陣反胃。元壽見我不動,自己盛了湯遞到我手裡,我坳不過他,機械的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含在嘴裡卻噁心的很,怎麼也咽不下去,一口湯盡數又吐了出來。
元壽皺眉,翠墨見他神色,轉身出門,想是要責罵那送菜的人。我心中一陣厭倦,只低聲說道:「都拿走,你們也出去。」元壽一愣,我不待他再說,也不想再看這滿屋子的人,只走到塌邊背對著他們堅決道:「你們出去。」
屋裡安靜下來,靜得只能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燭台燃盡,啪地一聲,只餘一片黑暗。我再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什麼,好像整個世界只剩我一人,站在黑暗裡,茫茫無盡頭。
曾經以為與十四的過去可以成為心底的回憶,到老了拿出來細細品味,品味年輕時的痴心任性。曾經以為與十四縱然今生無緣,卻總會把對方放在心底,我以為,他也與我一般珍視,珍視那過去的點滴情誼。
曾經真心把小凡當作自己的親人,為她操心替她打算。她就像是我的一個小妹妹,我看著她長大,希望她幸福,為了她我不在乎與胤禛一次次爭執,因為她是這個紫禁城裡我放在心裡的僅有的幾個人。我以為,她對我也是一樣的,把我當成親人般依賴。
原來不是。原來背叛可以這樣理直氣壯,這樣輕而易舉。
我站著,看天一點點地發亮,心裡空空的一片。
「主子,您該休息了。」翠墨壯著膽子走進來,小聲說。我被她扶到床上,閉上眼睛,身子疲倦不堪,腦中愈發的清醒。
小凡背叛了我,是她親手害了桑桑的孩子。這麼多年了,在我身邊,她怎麼可以裝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對小凡的恨意如針扎般刺著我的心,一點點,一下下。這恨意未消,一抹悲哀就跟著蔓延開來——她身不由己,她不過是一個棋子,一件工具,一個夾縫中的可憐人罷了。我想起小凡絕望的臉,想起她的四濺的鮮血,想起她膨起的肚子,也想起她曾經的妙語連珠、笑靨如花。那恨意與悲哀交織在一起,輪流揪著我的心,讓我避無可避。
連怨,都找不到誰。誰都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情非得以,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堅持。連怨,都無法理直氣壯。
這麼漫無邊際的想著,再睜開眼時,已過了晌午。照例有人進屋伺候,勸我用膳用藥,我只是厭倦,厭倦他們在我耳邊聒噪,只把所有人都攆了出去。
「額娘。」到了傍晚,元壽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低聲叫我。我坐起身來,聽他問寒問暖,卻並不想答。元壽我一言不發,愈發的急了起來,又命人擺了膳,強拉我過去,軟聲求道:「這些都是您平日里愛吃的,您多少吃一點。」我看著那些飯菜,是真的無絲毫胃口。只是元壽求得厲害,我端了白粥,勉強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額娘,到底怎麼了?」元壽看著我,語氣中有一絲恐懼。
「沒事,你回去吧。」我起身,走回屋裡。
晚上,我閉目躺在床上,腦中空空的,什麼也不想。卻聽有人走進屋來,我睜開眼來,是胤禛.「餓了沒有?」他俯下身來柔聲問。我搖搖頭。
「衡兒,這不像你。」胤禛臉上閃過一絲不快。我閉上眼睛,聽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幾乎可以想到他會說些什麼。胤禛的話永遠是有力的,他會緩緩告訴我,這般那般,然後等著我自己想明白,自己選擇。
他有諸多妻兒,不能改變;他有責任也有野心,不能改變;他如今是皇上了,無奈的事情更多,不能改變的東西也更多。我選擇了他,我愛他,我願意與他走下去,所以不能再堅持的東西,我放棄。
好好的,好好活下去,快快樂樂的好好活下去。多年來,我與桑桑都這樣對自己說也與對方說。堅持走下去早就成了習慣。
走下去,就走到了這裡。無盡的宮牆,無盡的歲月,無盡的背叛,戴著面具生活,過我並不喜歡的日子。
或許我可以像以前那樣,找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然後等待,等待這一切都過去。可是現在我累了也厭倦了,覺得這樣沒什麼意思。
沒有目標,沒有希望,我不知道自己什麼非要勉強自己走下去。
一天又一天,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我很少思考,不再管別人在想什麼,也不想與別人說什麼。我不想吃飯,一閉上眼睛,腦中就會出現很多零碎的畫面,所以也無法入睡。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桑桑,想和她說說話,想告訴她好多事情,可卻會猛然意識到,她早就走了,不在這裡了。每一刻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日子綿綿無盡頭,好像要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人躺在床上一個月,飯吃不下去,葯喝不下去,你們這差是怎麼當的?」「皇上,娘娘這是鬱結於心,臣也只能開幾副安神的方子,其他的,恕臣直言,與這醫藥之道,就無甚關係了。」太醫的聲音遙遙傳來,微微發抖。
我閉上眼睛,幾乎可以感受到胤禛的怒火。果然外面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接著是一片寂靜。
「衡兒,」胤禛不知何時走進屋來,我微微睜開眼睛,他坐在床沿上,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低頭說道,「別慪氣。」我搖頭,張了張嘴,「不是慪氣。」胤禛緊盯著我,突然深深一嘆,無限疲憊。「你要什麼,杜衡,你想要朕怎樣?」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出宮。我要出宮。」我輕輕說道。
「你說什麼?」胤禛驚怒交加,滿臉的不可置信。
「皇上,求你准我出宮。」說完這句話,我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胤禛霍地站起身來,臉色鐵青。我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
「朕不準。」他移開目光,冷冷說道。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娘娘,四阿哥已經在皇上那裡跪了三個時辰了。」翠墨在我耳邊輕聲泣道。
「何苦,叫他回來。」我微微一嘆。翠墨哭著走了,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只覺有人緩緩撫摸我的臉頰,我睜開眼睛,是胤禛.我向一旁望去,元壽守在一旁,雙眼通紅,也正看著我。我再望向胤禛,他卻避開了目光,背轉身子對著我,良久才道:「元壽,明天一早,送你額娘去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