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破繭

69 破繭

芷洛篇

面前的人真是葉子。她獨自一個坐在鞦韆上——就是曾經我倆一起在雍王府盪過的那隻——風鼓起了她的衣衫發尾,背影那麼單薄落寞。

我的心就好似揪成了一團,快步走過去,呼道:「葉子,葉子!」

誰知她好像根本聽不見我的話,自顧自地盪著鞦韆。終於,她慢慢地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怪異,並沒有看向我,只是笑著,笑著。而後,我清楚地看到一大顆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我伸出手去,那淚水直直跌進我的掌心中,竟是滾燙滾燙。

我心慌意亂地上前一步,可那鞦韆載著葉子,卻向後退去。我越向她走近,就離她越遠,彷彿有什麼力量在向後拖拽住我。我狠狠地掙扎,仍是無濟於事。她越變越小,終於再也看不見了。我大聲地叫,可卻自己都聽不見自己,忽然一陣黑暗撲面而來,隨後是刺目的亮,亮得人頭暈目眩。

我漸漸熟悉了眼前的亮,辨出了那鍍著金邊的層層葉影,看清了樹葉后透過的淺藍色的天空,聞到了讓人心醉的泥土味道——還好,這是夢,還好。我舒了口氣,坐起身來。

「喝點水吧!」一隻水袋穩穩地落在我懷裡。多爾濟正蹲在我身前,好像在研究標本,眼睛閃亮,神色凝重。我一陣恍惚,以為時間空間一起錯亂,十多年前的十三出現在面前。多爾濟不住地在我眼前搖手,道:「傻了不成?」

我回過神來,舉起水袋灌下一大口,又遞給身旁閑坐的阿瑪,阿瑪接過水袋,看著我笑。多爾濟也一樂,伸手拉起我的衣袖,讓我自己把嘴角漏出的水抹掉。

「這一路下去,等到了漠北,你就真變成個蒙古女人了。」我拍掉他的手,道:「誰告訴你我們去漠北了?」多爾濟訝異道:「你們不是隨著我走?」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是阿瑪和我帶著你走。阿瑪,您說是不是這人賴皮?」阿瑪竟煞有介事地點頭,我不禁笑出聲來。

多爾濟跟著笑了一會兒,道:「老爺子,那你們是要上哪兒去?」阿瑪想了想,道:「我沒想好,也不用想。走到哪裡就是哪裡了。」

多爾濟瞭然地點點頭,裝得很是虔誠。他對阿瑪倒是尊敬。我撇開頭去,起身遠眺,只見滿目曠野,青黃交錯,微風襲來,似波瀾蕩漾。深吸口氣,那種氣息卻是從指尖滲入,沁過全身,直達心間。我不禁閉上雙眼,任心思馳騁,卻忽然一顫。剛才的噩夢倏地重返腦海,葉子的眼神,葉子的神情,統統鮮活地再現。

一願生活隨性而至,二願心靈超脫自由,三願……在這樣一個田間的午後,多麼希望我們在彼此身邊。

有人輕輕地拍拍我的肩。多爾濟不知何時跟到我身旁,他不再嘻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道:「芷洛,你該不會忘記,還欠我一個答覆。」

我愣在原地,只聽得風聲鳥鳴,看到他那雙黑幽幽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月前。

我告訴阿瑪,要隨他出遊。他並沒多問什麼,當即請辭都尉之職——阿瑪回來之後,胤縝便封了這官位給他,他謝恩、領職甚至管事,做的似模似樣,可我知道他連半分心思都未在此。

於是,阿瑪帶著我,再次遠行。要去哪裡,去做什麼,我沒有問,他也沒有說,憑的是心照不宣——走到哪裡,就是哪裡。

離開北京城那日,朝陽似火,我回望這座住了十多年的城市,心中除了輕鬆,竟有一絲莫名的悵然,「芷兒,你在等誰?在期待著什麼?」阿瑪也停下腳步,沉聲問道。

「我以為他們兩個,至少會來送我一程的。」我垂目一笑,在阿瑪面前,並沒有什麼好隱瞞。

阿瑪瞭然,搖了搖頭,我打斷他的話頭笑道:「在老神仙眼裡,送與不送,無甚分別,我們快走吧!」

阿瑪卻沒有動,一雙漆黑的眸子靜靜的看著我,好像要洞穿我所有的心事。「真的要走?」他緩緩問道,鄭重其事。

我重重點了點頭。阿瑪也不再問,背著包袱大步向前,我急忙小跑著跟上去,但見阿瑪頭也不回地朗聲說道:「從此再無仆婢成群,再無錦衣玉食,再無高床暖衾,風餐露宿,一切都靠自己動手,芷兒,你要儘快習慣。」

我不禁微笑,從此也再無人事紛雜、糾纏傾軋,再無輾轉難眠、愁腸百轉。

我與阿瑪一路上走走停停,隨性而至。也曾露宿山中,也曾流連鬧市,看日出似火,觀夕陽如霞,聽落雨打秋葉,聞稻香飄百里。我迅速學會了野外生存必備的知識,生火做飯,甚至打鳥捉魚。雖然開始有些狼狽不堪,但漸漸摸到了竅門,總算不至生火燙了自己,捉魚滑到溪里。

邁入秋季,鄉間一片豐收景象。阿瑪性之所至,與我講解農家之事,竟比鄉間老農還在門道。步出京城,再無人議論朝上是非,這農家之人並不關心誰做皇上,我受其感染,只覺那紛紛擾擾,已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這日,我與阿瑪走到京郊一小鎮,找了個茶水小攤子稍事休息,我喝飽了茶水,正欲掏出荷包結賬走人,忽見阿瑪沖我直笑,那笑里居然有一絲不懷好意。

「阿瑪,您……」我邊找荷包邊疑惑問,但見他擼著鬍子笑而不語,我卻翻遍了全身也沒見到荷包的影子,不禁拍腿急道:「哎呀,我的荷包不見了!」

阿瑪終於哈哈大笑,我氣急,這老神仙還當真是看透了世事,丟了錢竟然如揀了錢般高興。

「偷的人還未走遠,」阿瑪邊笑邊指人群中一位身著粗布衣服的老頭,剛才就坐在我身旁,結賬時撞翻了我們桌上的茶壺,還一個勁道歉來著。原來阿瑪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顧不上埋怨他,起身便追,那老頭回頭看見我,撒腿就跑。

「抓小偷啦!」我見如此,索性大喊出聲,那老頭腳下一刻不停,只向人多得地方跑去,撥開人群奮力而追,忽見後面一人超過我向那老頭奔去,幾步就跑到他身後,一腳絆倒他,按住他回身粗聲道:「哪個丟了荷包?」

「是我的!」我忙跑過去,見那人高高的身材,帶著一頂皮帽,大概是剛才跑得用力,如今落下來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那人從那老頭懷裡摸出了我的錢包,將帽子扶正,皺眉問:「這是你的?」

我張口剛要回答,突然看清那人面孔,不禁驚得什麼都忘了,愣在當地。誰想那人竟比我還要吃驚,張大著嘴伸手指著我道:「你……是佟佳芷洛?洛洛?」

我疑惑地輕道:「多爾濟!」差點忘了去接錢袋。

他把那老頭小偷往旁邊一拋,哈哈一笑,道:「還能有誰?你不要錢袋子了?」

我接過錢袋,由衷地感到了他鄉遇故知的欣喜,笑道:「走吧,你找錢,我請客。」他欣然點頭,陪我回了小攤子。我將多爾濟帶到阿瑪旁邊,道:「阿瑪,您竟真看著錢丟了也不管!」

阿瑪笑呵呵地道:「不還是追回來了么?」他看了看多爾濟,顯然也想起了他是誰。多爾濟施了個蒙古禮,道:「佟老爺子!」

阿瑪搖頭道:「我可不是那個佟老爺子了。」多爾濟一傻,我不禁一樂,道:「你可聽不懂咱們老神仙說話。快坐下,想要什麼就吆喝吧。」

多爾濟四處一掃,揚眉道:「太小氣。」我不禁無奈道:「你還想吃山珍海味?那麼您就找錯人啦。阿瑪和我現在是最普通不過的大清子民,四海為家的窮人父女。」多爾濟收斂了神色,仔細打量著我,又看了看阿瑪,良久方道:「敢情都是沒銀子的同道中人,看來我混不到飯吃了。」

我正好奇他孤身一人是為何故。他只要了杯麥茶,一口喝下去,道:「我辭了官,現在也是最普通不過的蒙古大漢。」說著他假模假樣地做兇惡狀。我這才想起他前年被革了額附,可卻仍保有台吉品級。

他朗朗地續道:「這官早就該辭。你們想想,我年年守在漠北,從沒有什麼官民高下之分,分的只是蒙古男人和女人。男人騎馬打獵,女人看家煮食,樂了就繞著篝火起舞,悶了就躲進帳篷呼呼大睡。而我每年最痛苦的時候就是帶了滿腹牢騷的弟兄,帶了成批的要腐爛的皮肉,去京城,見人,說話,即使閉緊嘴不說話,也要看這許多人鬥嘴皮,轉眼神。說實話,在你們京城這地方,真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頓了頓,看著我道:「我自然不是說你。」

我心下惻然,但還是點了點頭,笑道:「我還不是為了不做鬼才逃出來?那你辭了官,怎麼不快快騎馬奔回你的草原去?」

多爾濟一攤手,道:「算我沒頭腦。荷包被天殺的偷去了也不知道。」我一看他那揶揄的表情,不禁氣結,道:「快喝茶得了。」

休息過後我又隨著阿瑪啟程。誰知那多爾濟也不去找他的坐騎,只是跟在我們身後閑閑地走著。我看他那無所謂的樣子,不禁問道:「你不是打算就這麼跟著我們走吧!」

多爾濟一本正經地道:「這京城以北,我最熟悉。哪個邊哪個角我都叫得出名來。難道你們不需要引路的人?」

我嗤之以鼻,道:「阿瑪說了,走到哪裡,就是哪裡。算了,你不會懂的。」

多爾濟也哼聲道:「要是被掏光了錢我看你能走到哪去。這樣,你告訴我現在站著的地方是何處,你能說出來的話,我就認了你這遠行能不拖累咱們老爺子。」

我一窘,我們日日趕路,許多鎮子連個牌子也沒有,鎮里的人都說著極不標準的普通話,讓我怎麼知道到了哪裡。我的目的也不在於走到哪裡去。我偷眼看阿瑪,他卻裝作沒看見也沒聽見。

這顯然正中多爾濟下懷,他不再理我,跟上阿瑪,道:「老爺子,咱們便同行一程?」阿瑪捋須笑道:「好啊。青山綠水,有君子相伴,更為美事。」多爾濟聽不懂這文縐縐的詞,只是傻笑了幾聲,從此便跟在我們身邊。

後來,多爾濟告訴我原來我們已經走到了草原邊兒上,再向北走便是烏蘭察布盟了,「他的地盤」。我和阿瑪也就真由著他帶著我們走了,反正他門清得很。一路上我們時時風餐露宿,晚上看著星空過夜,白天就著樹蔭懶懶而眠。我這才發現自己還記著這自然的味道,記著如何在皇宮之外的地方過活。我也清醒地記起了21世紀的那個桑璇,一直是二十幾歲,好像永遠不老,她牽著葉子的手,大笑大鬧,肆意而為。

哦,葉子,十三,元壽,胤縝,八阿哥,十阿哥……已經是離我多遠的事了。我看著多爾濟在河邊抓魚的身影,不禁一甩頭,他們很好,他們一定也很好。

這天晚上。我們到了一個叫渝林的小鎮上,找到一家有床的地方落腳。我好好的梳洗一番,覺得神清氣爽,趁著夜色正好去郊外走走。多爾濟是一直體力充沛,便要隨我去,阿瑪也放下心,微笑著讓我們好好看看這別處天地風景。

此時已是夏末。不含雜質的夜空,繁星無盡。我仰頭望去,忽而悵然。

「我聽如兒說過芷洛格格的大志向,誰第一個陪她看星星,她就嫁了誰。」

多爾濟靜靜地說,並未帶一絲嘲笑。我只是一笑,道:「多爾濟,你可記得有一次在京城,你我巧遇。」

他哈哈一樂,道:「自然記得。你失魂落魄地在街上亂晃,還想和我拼酒。」我憶起當時的情形,不禁也是莞爾,道:「我永遠記得,你說要為了如兒,繼續好好地過,活得快意精彩。」

多爾濟迅速地問道:「你呢,洛洛?現下你快活么?」我點點頭道:「我很自在,很快活。」

多爾濟不語,只是若有所思的望著我。半響他道:「既然十三哥已然又是自由之身,你為何還要棄他而去?」

我心中一震,不免有些責怪這個不知深淺的男人。可他毫無窺探別人之後的愧色,仍是坦蕩蕩的表情,認真地看著我。

我就地坐下,想了很久。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自己一直在問的。我一直在想當初是什麼力量將我拽離京城,拽離那麼多我在乎的人和事——那種力量太強大了。三年前,它已經慢慢滋生,他笑著說:「哭過了一場,便忘了吧」;三年後,它忽然掙破了束縛和堤防,他雨夜裡給我緊緊的擁抱和溫情,說願做一切換我展顏開懷。

我們本已成了兩個相背而行的人,各自靠著自己向前走,誰也不想回頭,不敢回頭,漸漸地不覺孤獨,也忘了痛苦;可是一剎那間的潰防,讓兩個人同時轉過身來,看到了彼此的臉,可是無奈中間卻已經隔了好遠。無論是漠視那天長日久的距離向著彼此走回來,還是再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地走下去,都那麼難。

我終於回過身來,對著多爾濟緩緩地說:「我放棄的不是他,是我自己,也是我們之間的很多東西。多爾濟,我不怕告訴你,我心裡還是有他,相信他也一樣,甚至比以往的分量還要重,但這分量反而是如今的我們所不能承受的。什麼都變了,就算感情不變,也抵不過其它。即使我們能再次相守,也不會快活。」

多爾濟粗聲道:「你不去試怎知不會快活?」我看著他頗有怒意的臉,不禁一笑,道:「多爾濟,你看天上的星星。許多年前他陪我看過的,和今夜的沒有什麼不同。所以回憶是不會變的,心意是不會變的,守著這些,你又怎知我現在不會快活?」

多爾濟抬頭看去,半響方道:「可是你身邊的人變了。」說完看著我,說:「洛洛,等你老了的時候,就是獨自一個人了,無依無靠的時候你又如何快活?」

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想笑又心酸,道:「那時我便逍遙而行,悠遊自在。」他搖了搖頭,心事重重。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躺了半響才想起昨天晚上我說了很多的話,有孩子氣十足的,有洒脫成熟有哲理的,還有更多是記不起來的……印象最深的是,後來我說到了當時失去的那個孩子。我困意十足卻絮絮叨叨,原來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我卻發現自己仍然不能平靜地敘說。

「那時我深深知道這孩子不可能見容於八王府,但偏是存著一絲希望。我曾經想象過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每天在我身邊軟軟地叫額娘,我給她打扮,教她讀書,給她講好多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我總是在想,如果有了她,一切就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我不願再說下去,也不能再說下去,因為多爾濟已經攬住了我,輕撫我的頭髮,他的雙臂很溫暖,很溫暖……

於是現在,我們並肩躺在郊外的曠野上,他的袍子罩在我的身上,我枕著他的手臂,四處靜謐無聲。他緩緩地睜開眼,漸漸清醒,終於一笑,站起身來,沖我伸出一隻手。我將手放在他的手心裡,心中好像在奏著一支時而舒緩時而吵噪的歌……

在那以後,我們幾乎每夜都會去觀星聊天。談十格格,談京城,談漠北,談他如何裝憨裝傻擺脫宮中的應酬,談我如何海吃海喝吃到走不動要吐。我也給他講葉子,講十三……每次說到他們,他便不再哈哈大樂,只是聽著,靜靜的看我,眸子里映著我的影子,好像比我更了解,更加的感同身受。

多爾濟是一個堅硬而又細膩的男人。他總是用大而化之的外表掩蓋關懷和理解,毫不拐彎抹角地替我剜傷止痛。

然而我絕想不到他會要求與我一起生活。

起因是一個孩子。一日我和他一起去街上買些饅頭做乾糧。那賣饅頭的是一個中年女人。饅頭一出鍋,一旁她的小兒子就第一個偷偷地拿饅頭吃,他才四五歲,要踮著腳才夠得到蒸屜,小黑手印到饅頭上,是五個黑點。女人又是氣又是笑,用蒙古語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堆話,小兒子呵呵的傻笑,抱著饅頭心滿意足地啃著。

我看著這溫馨一景,不禁也跟著笑起來,蹲下去拍那孩子的頭。

我倆向郊外阿瑪打坐的地方走去,我還在想著剛才的小男孩的胖臉,一陣陣好笑。

忽然聽到多爾濟說了句什麼,把我嚇了一跳。我站住,盯著他問:「你說什麼?」

多爾濟靜靜地走回來,說:「洛洛,去漠北,我們成婚。」我呆立原地,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想笑。這是怎樣的情景。我和一個浪子同立在喧鬧的集市中,身邊的人都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而他捧著一包白白胖胖的饅頭,在向我求婚。我真的笑了,前俯後仰。

他仍然一臉嚴肅,又湊近我一步,我緊盯著他的饅頭。

他說:「到時,你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我們看著他們長大,絕不讓他們長成皇宮裡的貴族子弟;你會認識很多不同於你從前所遇到的人,他們都會把心交給你看;你每天可以在草原上策馬,晚上在帳篷外看星星,和族人們一起跳舞;你下一次想遠行時,我還做你的嚮導,帶著我們的孩子向更北方的地方去,看看那裡有什麼人什麼風景;等到你老的時候,我們會陪著你,你不會孤獨,也不會無所依靠……」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淚水已經爬滿了我的臉。

多爾濟上前扶住我,默默地扶著我向回走。街上的人估計都在看我,我忙三下兩下抹乾了淚,鎮靜下來,道:「粗魯漢子,倒會說話。」多爾濟低頭一笑,待走到了郊外,他站定看著我,顯然在等我答覆。

我呼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先回答我,為什麼要娶我?」他沒有猶豫,乾脆地說:「兩個人作伴,總比一個人獨行要快活。洛洛,你心裡有誰我最清楚,但只守著回憶過以後的日子,太苦了,我總能再給你添點別的顏色。」

我心中感動,道:「多爾濟,你不必解救我。你高興了便自由自在,不高興了便找一個美麗的蒙古女子做妻子,不是很好?」

多爾濟一笑,道:「看來你是拒絕了。」說完他轉身要走。我忽然衝口叫住了他——或許是他描繪的塞外美景實在誘人,那幾乎就是我長久以來內心的藍圖,如今就近在眼前伸手可觸,讓人怦然心動。

他回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我緩緩道:「多爾濟,容我想想,過幾天我會給你答覆。」

現在他就是這樣看著我,一如那日的眼神,他說:「芷洛,你該不會忘記,還欠我一個答覆。」

我一怔,別開頭去,內心激烈地交戰。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著如何選擇。為什麼不答應他?我竟找不出理由。長河落日的生活,不正是我的渴望?我逃離京城,為的不就是逍遙而行,日日開懷?這一切,面前的這個人都能給我。然而,為什麼我還沒有決定?

我想開口說好,我想重重的點下頭去,可是嘴不能言身不能動,只是僵在原地,傻傻地瞧著他,腦里閃現出好多畫面,看到了那畫面里的人——那是一度離我那麼遙遠的人,他們一下都再回到我的身邊。

葉子說:「人生一知己,焉能不足?喜怒皆相伴,無時或忘。攜手逍遙行,不離不棄。」十三說:「我願做一切讓你逍遙自在,可我拿什麼換你十年的展顏開懷?」

逍遙,逍遙……什麼是真的逍遙?

多爾濟的聲音傳來,好像很遠很遠。他靜靜地說:「你是不會隨我走的,洛洛,你早該知道。」

我定了定神,奮力摒棄一切雜念,道:「我願和你走。」

多爾濟微笑了,他搖搖頭,道:「不。洛洛,無論你和我走,還是和老爺子遠行,你都逃不開你自己。你我同行以來,一晃許多時日,你自己並不知道,你夜夜做夢喊的是誰的名字?你喊葉子,喊杜衡,我總是坐在你身邊等你醒來,看著你發獃,之後你會對我笑,好像你本就那麼快樂;你每次看我的表情,永遠都像我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十三哥;你每天都會開懷大笑,但是你的笑容從沒到達眼睛,因為你的眼睛盛滿了回憶,再容不下其他。」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裡都好像被重重的一抽。我想否認,可他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他說:「既然放不下,為什麼要離開?」

我心裡亂的很,只覺得再也無法看著他那洞燭一切的眼睛,轉身跑回樹邊靠在阿瑪身邊。

阿瑪早已打完了坐,他側頭看著我,道:「芷兒,咱們何時回京?」

我一個驚跳,叫道:「阿瑪,你也這麼說?你該知道,這是我自己決定的路。」

阿瑪柔聲道:「芷兒,不是你想通了什麼,就真的能做到什麼。你的意願要忘記他們,但你的心仍牽挂他們。既然放不下,就不要放,我們回去。」

我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局面,只有拚命地搖頭,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多爾濟此時也走到了我們面前,蹲下來扶住我。阿瑪起身,拿過了我的包袱,緩緩打開。

裡面是兩幅畫兒。一幅是十三畫的長河落日圖,另一幅是我、葉子、胤縝和十三的畫像,畫早已泛黃,捧在手裡幾乎要碎掉,畫里的人也破碎了一般,可我仍能看到葉子蹙緊的眉,十三揚起的嘴角,,四阿哥的臉上帶著絲絲揶揄的味道,而我呢?我就在他們幾個正中間。

阿瑪沉聲道:「芷兒,這些年來,我等著你悟到,心中有所待的人,該如何得到逍遙?面對你經歷的,追尋你等待的,接受你改變不了的,守著你捨棄不掉的。現在你該懂了。」

我緩緩伸出手去,輕輕觸碰葉子的臉,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是呵,我耳邊輕輕地回蕩起一首歌,那是幸福的序曲,又好似悲傷的輓歌,我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曠野,而遍目所及的依稀全是往日情懷。心中一個聲音越來越大,漸漸混合成巨響,與過去的種種一齊向我襲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我們回去。」吐出了這四個字,似乎卸下了一副重擔,我全身一陣輕鬆。此刻,我再不游移,也不想逃避,多天來我第一次這樣正視自己,我又說了一次:「我們回去。」

阿瑪呵呵地笑了,回身去取行李。多爾濟也笑著,帶著些無奈,帶著些欣慰,又帶些苦澀。我上前一步,剛想和他說些什麼,忽見遠處狹道處轉過一縱人馬,都是勁裝結束,看去行色匆匆。多爾濟回頭一看,也是滿臉詫異。

那一縱人馬的頭兒,忽地加快了速度,直奔到我們跟前。多爾濟微微變色,閃身在我們身前。誰知那馬兒在我們幾步之外停了下來,騎馬的人翻身下馬,叫道:「可是芷洛格格?」我一驚,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的人,是這樣稱呼我的。

那人抬頭一望,顯是認出我來,慌忙上前幾步,道:「格格,奴才小丁子。」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小丁子,十三的隨應。

我一陣心慌意亂,忙問道:「宮裡何事?」

小丁子急急道:「格格,熹妃娘娘不好了。」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厥過去。阿瑪和多爾濟一邊一個,扶住了我。我吸了口氣,振作了精神,只聽他續道:「您剛離開幾日,宮裡出了件大事,熹妃娘娘深受打擊,自此像換了個人,不吃不睡不說話,據說一日不進食也是常有的事……」

我心裡發悶,手腳冰涼冰涼,打斷他道:「她……她如今在哪兒?」我絕不敢問他,葉子,我最拋不開放不下的葉子,是否還活著?

小丁子道:「娘娘已搬到香山調養,可情形仍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皇上和王爺才派了我出來,四處找尋格格下落。爺說,您和娘娘的交情,是任誰也抵不上的。要救娘娘,只有到您都沒有法子之時,才是聽天由命之日。」

我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定下神來。多天來的夢魘竟成現實,這種時候,我必須堅強,否則,葉子如何堅強?我聽自己平靜地對小丁子說:「最快的馬挑出來,我星夜回京。」

多爾濟將我的包袱拋到馬背上,沖我伸出手來。我一肚子的話要和他說,卻滿心的要奔向京城,只有沖他一笑,搭了他的手躍上馬背,道:「多爾濟,別怪我中途脫逃。有很多時候,我是真的想和你作伴,遠走漠北。」

多爾濟靜靜地看著我,道:「真的有這些時候?」

我重重地點頭:「你可知道,你那日給我勾畫的生活,就是我憧憬的,也是會憧憬一生的美景。可是從前有人對我說過『大漠孤煙,不是想得遠,就真的到得了。』原來我到底羈絆重重,原來我終究不是你。多爾濟,我真的羨慕你。」

多爾濟微笑了,他不說話,只是為我牽著馬兒,調轉了頭,重重地拍了拍馬屁股,馬得得地跑起來。我回過頭一望,那個沒對我說一聲再見的多爾濟站在暮色中,高大的影子拖得老長。我心裡忽然湧起一陣酸澀,伸手勒住了馬韁,掉轉方向跑了回去。

我又回到了他眼前。他仍是微笑著看著我。我越發要掉淚了,卻只是笑道:「為何不對我說後會有期?你可知道我一般地捨不得你?」

多爾濟搖了搖頭,道:「從此你南我北,天各一方,恐怕再難相會。洛洛,你可知道多爾濟是什麼意思?我從沒告訴你吧,多爾濟在我們蒙古人看來,象徵著堅固非常,不可摧毀。我和你說過,我不會停步,也不會返還,我要追到天的最北端,看看那裡的太陽是什麼樣子。我甚至不會牽挂你,洛洛。你選擇的路雖然並非對你最好的,但卻是你避無可避的。但你我不能在同一方向,我永遠會遺憾。」

我定定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深深感到他所蘊藏的東西遠非我所能想象,不禁輕聲道:「多爾濟,你是我見過的心底里最有力量的男人。我敬重你。」

多爾濟笑道:「若是此刻有酒,我們一定共飲三大杯,為彼此壯行。可是,」他話鋒一轉,沉聲道:「既然註定分別,也只有說聲後會無期了。」

我望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道:「好生珍重,後會無期!」說罷我迅速地拍馬,掉頭奔去。這一去,也就遠離了多爾濟,遠離了漠北,遠離了某個世界。然而一路上,我再沒想過回頭。

五日後,我抵達京城,接我的人是十三。他立於佟家花園門口等我。從遠處看時,我忽然有一種錯覺,他好像一直站在那裡,幾成雕塑。

到了跟前,我才發現他不是雕塑,雕塑哪會幾月不見又老了幾分呢?

十三急急地迎了過來,腳下一跛一跛,低聲道:「你回來了。」語氣好似我昨日才走。

我回過神來,一刻也不想停留,道:「衡兒……」十三會意地點頭,伸手召過一旁候著的馬車,道:「這就走吧。」

馬車上,我終於從十三那裡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葉子待小凡如親人,卻被她欺騙在先,見她慘死在後,這該如何承受?想來之前十四阿哥的背叛,胤禛的冷落都已使她灰心失望,只靠著一股子力量在支撐,使她外表依然雜草,雜草得連我都騙得過,甚至連她自己都騙過。其實一切鬱積於心,她早已不堪重負,如今終至崩潰。

我無法不怨自己。如果我沒有在此時離她而去,如果我能守在她的身邊,如果她絕望的時候發現老桑仍然陪著她,她會怎樣?一定不是現在這樣。我把頭深深地埋在胳臂中,懊悔得咬牙切齒。

對面的十三不發一言。馬車停下時,他蹲過來在我面前,扶起我的頭,看著我的眼睛,靜靜道:「洛洛,你不能沒有力量。你要比誰都堅強。」

他的手觸到我的,都是冰涼冰涼,涼得透徹心扉。我忽然冷靜下來,閉上眼,深吸了口氣,沖他點點頭,道:「我們走。」

我真希望這仍是夢,是那個我做了幾個月的噩夢。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一切都沒有變,那麼真實,觸目驚心的在我眼前。

葉子一身紅衣,坐在一棵槭樹下,是一片的紅。可她的臉蒼白如紙,沒有一滴血色,兩腮無肉,顴骨楞生生地支出來,顯得眼睛尤其的大,卻毫無神采,獃獃地望向這邊,好像在看著我,好像在看著十三,可是其實,她卻什麼也沒看。

一片紅葉飄落,她回過神來,伸手去接,卻見她的手好似皮包骨般,精瘦精瘦。她舉起紅葉放在眼前,目光迷離,而後她頹然閉眼,整個人也跟著若無骨般伏在藤椅上,更形蕭索。紅衣如血,紅葉如血,襯著她的臉龐和手臂,讓人不忍卒睹。

這是和我手牽著手凡事都要調侃說笑的葉梓么?這是巋然不倒雜草不掉的鈕鈷祿杜衡么?這是口口聲聲叫嚷著要母儀天下的熹妃娘娘么?這還是我的葉子么?竟是一個沒了血肉,沒了感情的女人,那麼凄涼,那麼凄涼。

我早已淚如泉湧,腳下一刻不停直向她奔去。葉子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我跑,不認識我似的。我猛地撲倒在她膝前,她好像忽然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喃喃道:「桑桑……不是夢……」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幾乎是聲嘶力竭:「葉子,葉子!你竟然獨自一個這麼黯然神傷這麼頹喪消沉,我絕不允許。從前我們要哭要笑都是同步,現在你要痛苦要難受,必須帶我一個,湊成抑鬱雙姝。我回來了,我也再不會走。你要是不清醒,就拉著我下地獄吧!」

葉子終於整個人回到了這個世界里,她抬起身子,盯住我的臉,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桑,你為什麼回來?」她停住直喘氣,又使了好大的力氣才說:「我在心裡說過無數次……你走了,就千萬別再回頭。」說完,淚水已經衝出了她的眼窩。

我摸摸她的胳膊,哭道:「我是壓根就不應該走。你這副樣子,就是要我回來給你陪葬!」

葉子已經哭得如同淚人一般。我一把摟住她,只覺自己似抱著一把骨頭,悲中從來,也是泣不成聲。

過了許久,我抬起頭來,看向葉子,只見她越發蒼白,但神志清明,眼睛再不是毫無焦距,煥發出了絲絲神采,不禁舒了口氣。

「桑桑,抱歉了,你流浪不了了,到不了天涯海角了。」葉子扶住我的胳臂,又是累得輕喘口氣。

我看著她,握緊她的手腕,道:「只要你在這裡,我去什麼天涯海角?只有我們守在一起的時候,才是真正逍遙。親愛的,還記得么?人生一知己,焉能不足?喜怒皆相伴,無時或忘。」

葉子輕聲隨我齊道:「攜手逍遙行,不離不棄!」她伸出手來,終於擁住了我。我摩挲著她的頭髮,想大哭,卻笑了。

十三仍然站在那裡看著我們兩個,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覺得他似乎又變成了雕塑,不是剛才等我的那般僵直麻木,而是颯然挺立,似乎永不轉移。

風靜靜地從身邊吹過,輕柔地撫過我的臉,我忽然感到內心的平靜,這真正的平靜是我多日來沒有過的。我曾以為離開這裡才能得到的東西,原來恰恰在我身邊,早與我的血液融成一體,割不開,甩不去,忘不掉。

那天之後,葉子日漸好轉起來。她還是沒胃口又沒精神,可是一切不由她。她要獨自一個躲在房間里發獃?不行!她要在秋高氣爽的好天氣懶洋洋地躺在榻上?不行!她要節省口水大半天的對著我都愣愣地不發一言?更不行!

日日我拉她起床,灌她吃飯,拽她上山,逼她說話。胤禛賞的美食不停地運上山來,雜七雜八取樂的小玩意兒也是紛至沓來。我卻之不恭,倒真的興起了年少時的興趣,大模大樣地要材料,打造些羽毛球拍,或者再來頓自助晚餐。

十三曾經頗為憂心地問我:「她這身子骨,經得起么?」

我說:「這個時候,必須折騰她,別無它路。」十三瞭然,也就配合我折騰。葉子自然知道我們心意,柔順地聽從任何意見,她每日都吃飯,還會隨我們野餐,也能摘幾片紅葉,有時還會酣睡兩個時辰,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臉上的表情還是深深的倦怠。

一天夜裡,我從睡夢裡幽幽醒來,才發現窗外一片雨聲,渾身絲絲涼意。我不由擔心葉子,忙起床找傘,到她房前。

推門進去,屋內一片黑幕,我摸到葉子床前,只見她睡得正好,便又摸到窗口把窗子關好,正待出門,又不放心,折回到她床前,想替她蓋好被子。誰知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眉毛緊皺,咬著牙關,嘴裡喊到:「小凡!」聲音苦楚無比,我只有緊握住她的手。之後好久,她眉頭舒展開,好像要睡著般,可是卻終又喃喃出聲:「胤禛……」我握緊她的手,她卻驀地收回手去,臉上更形痛苦,索性掉轉臉去,半響后終於又睡去了。

我木然地掖好被子,渾身發涼,心中止不住發酸,葉子啊,她在默默消化著多少悲傷?這一切,怎是她一人承受得了?明天,我一定要她告訴我,如果我不能幫她分嘗痛苦,又有誰能呢?

誰知第二天,我清晨醒來,便覺得頭重腳輕,好像有幾百個人在腦子裡吵架一般,嗡嗡不停,還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將眼睛睜開。我想翻身下床,卻一陣眩暈,重重倒回床上。

丫鬟秀吉已在門外請安了,看我這副樣子,慌得問道:「主子,您……您怎麼了?」

我費力地轉頭看她,道:「我大意了,昨夜冒雨出去竟然著了涼。」秀吉急道:「奴婢這就去找胡太醫來。」她回身便跑出門去。

我倒在那裡想,還好胤禛有良心,兩個太醫在這裡守著葉子,我倒沾光。誰知想著想著,不一刻便沒了意識……

接下去的時間裡,我隱約覺得還是有許多人在我的腦子裡爭吵不休,男的女的,甚至還有孩子。他們一齊擁過來,各說各的沒有停下的架勢,而我自己全身一忽發熱一忽發冷,每一個骨節都在發疼。我真想大喝一聲,讓所有人都別說話,讓我靜一下!可是張開了嘴,什麼聲音也沒有,卻有另一個女人怒聲一喝,接著所有的雜聲都停止了,周圍靜靜的,靜靜的……真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恍惚里醒來,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好半響,腦子逐漸清醒,我才發現不是自己的幻覺,這是夜裡,四周靜悄悄的,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口乾舌燥。

我想動身起床,忽覺渾身酸痛無比,好像剛跑了幾萬米一般。我凝神思量,回憶起了幾個片斷,這才醒悟:我病了,昏了,現在醒了。忽然我觸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一個男人的手,我馬上知道那是誰。

十三的聲音低低的傳來,平靜得出奇:「醒了?」我點點頭:「嗯。」眼鏡熟悉了黑暗,看到了他的輪廓印在我床邊的椅上。他不動,仍是低低地說,好像對我,也好像對他自己:「我知道你會醒。」我鼻子有點發酸,仍是點了點頭:「嗯。」

他重重地呼了口氣,語氣輕快了些:「喝水?」我好像只會說嗯了。他去點了油燈,取回一杯熱水,又扶我起身。

燈光不亮,卻甚是柔和,十三的衣角掠過我的額頭的一刻我忽然發現,這許多年,我們兩個兜兜轉轉,悲歡輪迴,幾經離散,可終究——仍在彼此身邊。雖然難以向對方跨近一步,卻也從沒再遠離一步,無論是誰先轉身要走,都還要再回過頭來。

十三坐在床邊,低頭向水杯輕輕吹氣。我輕問道:「我昏了多久?」

他瞅我一眼,略含責備似的,道:「到此時恰是九個時辰。」我不禁皺眉:「這番折騰,沒想到衡兒沒好,我卻折騰病了。」想到葉子,我急急地問道:「她……」

沒待我說完,十三臉上卻浮上一層薄薄笑意,道:「她?你是沒看見她!」說著遞了水在我手上,續道:「昨天我趕到時,這屋你昏昏沉沉地在床上,一忽兒喊冷一忽兒喊熱,那屋胡太醫、駱太醫正開藥方呢,兩個人苦著臉好像你已經無藥可救了。我當時心裡一沉,險些也……」他說到這裡,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迅速地又說下去:「可是我這邊一碗一碗的葯給你灌下去,你卻仍是昏迷不醒,昨天半夜甚至說起胡話來。今天早晨,那幾個老朽竟還是一籌莫展,你的杜衡姐姐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我聽得眼睛睜大,水都忘了喝。十三止不住笑道:「現在想來才覺好笑。她一直和我一起,在這房裡陪你,縮在椅子上,拉著你的手發獃,可憐的什麼似的。那時外面太醫仍是議論不休,元壽和他們一起商量,不一會兒還有丫鬟掉了水盆砰砰作響,衡兒摸摸你的額頭,倏地就站起身來衝到外堂去高喊一聲:」都給我把嘴閉上!『所有聲音忽然都沒了。她喝道:「你們不會治,我來!都出去。』」

我咧了咧嘴,道:「必然,那幾個老頭子小丫頭連著她兒子都被嚇出去了。嗬,她終於願意用力氣發火了。」十三點頭,道:「要不是你當時情況危急,我一定覺得欣喜。後來,她叫了六個小丫鬟燒水打水,這邊不停地給你喝熱水,又拿了三條被子蓋住了你,說是『發汗』,又說如果救不活你,她就不叫葉子——你叫她葉子,是吧……」

「所以我就活了?」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救命水,有些愕然,又遙想著葉子指手畫腳的樣子,不禁撲哧一聲樂了。十三看著我,長嘆一聲,道:「你們這兩個女人,總算是都還健在。」我笑夠了,把水飲盡,道:「十三,她呢?」十三道:「她忙活了一晚上,見你好轉,我剛叫她回去睡了。」

我咬咬嘴唇:「想去看她。」

十三蹙眉,伸手摸摸我的額角,道:「還有汗。不行。」我照舊哀求地看著他。他知道拗我不過,嘆口氣,道:「那得按我的辦。」我用力點頭。於是,他竟然將三條棉被都像裹baby一樣裹在我身上,整整三大層。我想自己一定像一個巨大的蠶蛹一般,只余滿頭大汗的頭在外面。十三邊笑邊把最外層的被子包緊,道:「這可是你說的。」說罷推我起床。我哪能動彈,只能斜瞪住他。他更是笑個不住,一時間臉上竟再看不到怡親王的影子,我看著他久違的笑臉,覺得渾身也那麼輕鬆。

忽然門口也傳來一聲輕笑,我抬頭一看,竟是葉子。她看著我,漸漸斂了笑意,輕聲道:「嗨,親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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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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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破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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