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最後一課(六)
地律之樹見到太公師,便如仇家見面,分外眼紅。
「老牛鼻子,拿命來!」地律之樹不由分說,便要取太公師的性命!魔元與滅世之力意外融洽,雖然分屬秩序和混亂兩種不同力量,但兩方同樣都有毀滅之意。
恰是這份共同之處,讓兩種力量在秦小贏的體內形成平衡。
而駕馭這種力量,也不在地律之樹話下。作為軒轅劍的另一半,地律之樹行為更為激進。這也是為何他當年在聖戰之後與天律之樹分道揚鑣的結果。
軒轅劍的劍心是他,他才是軒轅正統!
而今,他要讓世人知道,軒轅劍從來不是一把守護人族正道之劍,而是罪罰天下之劍!
於是——
「地極劍法·劍鋒無淚!」手中血恨難平夾雜天地中的一股大邪大悲之意,血淚長河,激流噴涌。劍法至高如潮水,湧向太公師。
太公師以陣法壓制,萬劍抵擋。悶哼道:「天下道法,崑崙為尊。知道為何嗎?因為,天下道法,皆出崑崙!」言罷,道法在手中絢爛綻放,阻擋劍意江水。
所謂道法,除魔衛道。
道心不滅,我道不孤!
道元同魔氣、滅世之力相互角力,竟一時分不出高下。
地上,路星河打開了視頻錄製,看著天上之人鬥法,心中澎湃,他緊緊握拳,手心出汗。旁邊蔡允姿關心問道:「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路星河搖頭笑道:「沒有不舒服,是因為他們這些手段太驚人了。我們來玩這遊戲這麼久,卻依舊沒有入門。」
「驚人?不就是拿著法術打來打去的么?有什麼驚人的。」
「不是這樣的。」路星河看著兩人鬥法,嘆了口氣說道:「若是我們有一天也像他們這樣,那該多好。」
「不好。」蔡允姿賭氣說道。「越是高手,越容易死。因為每個高手都有責任。」
「此話怎講?」
「人活著,其實開開心心最重要,不是嗎?如果你當了高手,就會身不由己。總有一些事情會讓你去處理。」
「可以理解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可以理解為,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路星河笑了一下,「其實當修行者,不用加入任何門派也挺好,當一介散修,天地之間我獨行,也是好的。」
「那就更不好了。人都有攀比之心,當散修肯定比不上那些有門派的修行者。他們更會歧視散修,也無趣的很。」
「照你這麼說,這仙就不修了?」
「不修了?當一個生活系的遊戲,看看風景,打打雜,不也很好嗎?」蔡允姿看著路星河說道。
路星河搖搖頭:「可是,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仗劍走天涯啊。若是一點力量都沒有,我們若是出門遇到壞人,連個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我就不這麼看……」蔡允姿嘟嘴說道,似是小女兒神態,讓路星河心中一動。他們相識以來,路星河不是沒有心動過一點。但是他更想跟其他玩家一樣,去嘗試修行的感覺。
兩人正說著,地律之樹和太公師打的也不可開交。只是地律之樹得滅世核心相助,力量取之不竭,極招取之便來,令人驚異。
「地極劍法·流星飛斬!」劍光如流星,打入太公師體內!
噗噗噗!
太公師一時不防,遭遇重創。
眼見太公師衰竭,地律之樹精神一震,極招更不容情。
「都是因為你,我才被那些老和尚教訓了一百多年啊!」地律之樹眼中儘是仇恨。
「教育熊孩子,要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對錯,而你現在,依舊沒有悔過啊!」太公師身上劍傷,正流著血,但他在笑著,似乎早就忘記了什麼叫做痛。
「那就讓我來教育教育你!」地律之樹凌空而行,面對太公師,他輕聲微念:「破!」
血淚長河化作綢帶,趁太公師對陣法掌控弱化之時,暴起發難,將太公師重重包裹住,拉到自己面前。
「給我去死啊!」地律之樹已經能夠初步掌控滅世權能,名為約束,實則是對法則的一種禁止。
陣法,亦是一種法則。
那麼我便——禁止陣法!
瞬間,崑崙陣法負載的道元被瞬間清除,然後一部分血河化作利刃,在地面切割出數四個立方體,從四個方向將太公師鎮壓在其中!
在地律之樹的操控之下,四個立方體如魔方一般轉動,又如磨盤一樣開始碾壓處在其中的太公師。
「住手啊!」久經沙場的燕霞客,已經不忍見這等人間慘劇。
地律之樹還是覺得不過癮,血恨難平被他放大數十倍,灌注魔氣,將整個立方體重新切割數十遍!然後血恨難平化作一根巨大尖刺,從空中擊墜立方體。
「轟!」這聲巨響,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太公師,已經生死難料。
「如今的你就這點水準嗎?廢物。」地律之樹背過身去,準備下手收拾在場的所有人。
剩下的人,怕也難逃一死。
「哎。」白衣劍客一息尚存,但亦被地律之樹方才的劍法和如今操縱滅世權能的手法給震到了。若是方才公孫先生有這等手段,他方才不會如此輕易就一擊得逞。
他突然發現,自己手邊的劍動了一下。一個聲音對他說道:「道友,劍,我先借用一下。」
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那把劍浮空而去。
他記得這把劍,為了紀念那些死去的東齊天機軍將士,劍名:劫炎燎原。
煙塵中,只見一個黑影艱難的爬起,顫顫巍巍。一絲火光,如絕望中的希望,在煙塵中,驟然放亮!
那火光穿破煙塵,激射而來。
地律之樹察覺一縷殺氣,側身閃過。但那縷火光,將他臉上的皮膚劃出一道傷口,血液滲出。
「什麼?」他的眼中有驚訝,更有不解。剛才自己那連環殺招,對方怎麼可能還沒死?
一絲血,滴落。
太公師提著劍,喘著粗氣,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衣服,形狀極慘,但有什麼東西在支撐著他,讓他倔強的不倒下。
「你的攻擊,已經結束了嗎?」他每走一步都費勁,但每一步都走的無比堅定。「那麼,現在該輪到我了!」
「哈哈哈,你以為現在你還能攔得住我嗎?」地律之樹斜眼狂笑道。他有些興奮,因為沙包就要有沙包的覺悟,若是這麼快就被自己打死了,是有些沒盡興呢。
血色長河,在滅世權能的操控下,變成一顆顆天上的紅色小星星,每一顆都銘記著過去的仇恨。
「都給我去死啊!」天空暗紅,流星血雨如爆炸餘燼,帶著憤恨射向太公師,並準備無差別的攻擊地面上的所有人。
一人,一劍,如是,而已。。
面對潑天星雨,此刻只有一人,也唯有一人才能夠站出來。
太公師輪轉手中劫炎燎原,阻擋那些血色流星雨落下。
「燃燼!」太公師的手中劍,爆發燎原之火,如火炬,似艷陽,阻擋下所有殺意。
血雨遇火,被瞬時蒸發。
劫炎燎原,劍身又漲大了數十倍。
「給我死!」地律之樹故技重施,重新切割出數十個立方體,從各個方向攻擊太公師。
「給我死,給我死,給我死啊!」每一聲,語氣中都有了驚恐,他不明白,太公師為何還不倒下,為何還不死。他不信世上還能有不死之人。
那些立方體,被劍意纏繞,然後逐一破碎。
太公師提起劫炎燎原,深吸一口氣,腳下一踩大地,徑直衝地律之樹跑來。
「你還沒發現嗎,當以劍為傲的人放下劍,去擁抱其他力量的時候,他其實已經輸了。」這一刻,沒有任何花哨劍法,就只有普通的一斬!
「閉嘴!」地律之樹內心已經慌了,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慌,對方明明已經是強弩之末,自己只要再擊中他幾次,他就能倒下了啊。
一次,兩次,三次……上百次!
不論是血河、極招,還是立方體,他或避,或閃,或擋,或破,每一次同他手中長劍當碰撞,都令他離自己更近一分!
「他這是想要赴死嗎?」燕霞客瞪大雙眼,不明白太公師為何突然要如此衝動行事。
沒人能回答他。
太公師沒來由的想起一些往事。
時間悠忽,記憶如泡沫一般,記得已經有些不確切了。
大約兩百年前,或者一百九十多年前。
那時自己還是家中幼子,但家父卻因為剛正不阿得罪南楚太子,被發配南海。
隨後家道中落,見識了眾多人間苦難。
姐姐因為被南海惡霸看上,竟被搶走玷污,隨後自殺。
告官不應,求天不靈。
隨後,自己入了道門,殺生成仁,卻因為一場意外相逢動了凡心,碰上了道家山主獨女,兩人私定終身。
誰料卻又是一場悲劇,為崑崙惹上了一場殺劫,讓苦境崑崙從此式微。(詳見本書第一卷49-50章)
太公師以為是自己天生不祥,心生混沌。
當時自己雖被素墨虛所救,卻陷入魔障當中,產生了另外一個意識。
崑崙功法,不知為何,修鍊后竟有正、奇兩道變化。
正道暗合天地正道,除魔衛道。
奇道卻能使人墮入魔道,產生另外的一個魔道自我意識。
所以古往今來,所有崑崙祖師,在年老之後,都會離開崑崙,選擇獨自去壓制那魔道意識,不讓崑崙名聲蒙羞。
所以太公師在皓彩瓊樓仙境數次想要自殺,卻被素墨虛、陳玄策一次次救下。
而素墨虛在了解緣由之後,並沒有簡單將太公師一殺了之。而是交給了他一個重要任務。
「留此殘軀,為何不做更有意義之事?」素墨虛說。
「我已陷入魔道,所行皆魔,還有什麼事可以稱作有意義?」太公師道。
「如果你能憑藉這道魔念投靠魔族,魔族定然會接納你。」素墨虛說道。
「你是想讓我去做姦細?」他問素墨虛道。
素墨虛深知此事是讓他將做人的最後一絲尊嚴拿掉,但也不得不承認:「道友,苦境蒼生若活在魔劫之下,未有完卵。懇請道友為蒼生著想,素墨虛代蒼生謝過了。」素墨虛言辭懇切,一躬到底。
太公師雙手扶起素墨虛,苦笑道:「江湖人素來傳言,素墨虛最善讓人赴死,今日方才領教素境主厲害。」
素墨虛說道:「如此虛名,甚是慚愧。那些道友雖不是我殺,但卻一直讓素某自責。可這樣的事,總要有人去做。」
「是啊,總要有人去做。我崑崙弟子,又怎麼會在意這等俗世虛名?所謂『義』字,不是為了天下聞名,而是為了天下泰安。」太公師說道。
素墨虛說道:「如此說來,道友同意了?」
「但唯獨有一心事。」
「道友但說無妨。」
「崑崙道法,不能在我手上斷絕傳承。我需為崑崙找一接班人,存續香火。」
「事情迫在眉睫,魔族已經在暗中行動,可靠消息說,西戎那邊即將打開一扇傳送門,怕是耽擱不得。但道友心中所牽挂,我自然也明白。所謂傳承,是門派最關鍵所在。崑崙萬年以來,都在守護道法總訣,我決不能讓你崑崙有所閃失。我願和道友擊掌為誓,若道友取得魔族信任之後,可向魔族借口搜集情報化身回到中原尋找傳人,我會安排人暗中照拂。」
「如此,甚好。」
於是為做戲全套,素墨虛指揮正道對太公師進行了無差別追殺,並一路趕到西戎,在魔族實驗傳送門之時,成功將他送入魔界。
再然後——
三年前。
在獲得魔族信任之後,他借口遊歷苦境,重回南楚。
那個少年恰逢其時的出現在仙俠鎮,和他有了一面之緣。
「如此少年,可傳承崑崙衣缽矣。」
試心問道,這少年確實是上上之選。
但一封書信的寄來,卻讓他知道自己待在苦境時間不能太長了。天策魔帝令他速速回歸魔界,商量攻打苦境事宜。
時間不等人,他只好傾囊相授,將最核心的天下道法總訣傳給少年。
原本以為夠他學一輩子了,但那少年,只是見了他起手放完道訣,便立刻會了。
是的,天底下的妖孽不多,他這徒弟算是一個。
他學東西的速度只要兩個字:看,會。
「原來,是我的時間不夠了啊。」他苦笑道。他多想再多磨練下他的心性,再多教他一些道法之外的東西,但時間不夠了。
魔族鬼屍王的出現,令他正好可以假死脫身。
他依舊關注著那名少年的消息,南楚楚王宮、北燕佛門會,東齊儒門——他一路成長下去,似乎並沒有太多的坎坷。直到三年前,他知道他在幽冥捨身成仁,為天下蒼生爭取了生機。
直到昨天,他再一次出現在自己眼前。看到他身上不自主泄露的魔氣和失去的記憶,他便下定了決心,送他去見地律之樹。
這當然有一定的風險。因為在他的主持之下,地律之樹被放入了小世界當中,名為保護,實為囚禁。但這是他要教給他的,最後一課。
「傻徒弟。」
「即使前路坎坷,我也要堅守本心,讓世人知曉善惡是非。」
「即使黑雲蔽日,我也要燃燒天空,帶你找到回家的路。」
世間萬物盡毀,宇宙蒼穹之剩師徒兩人。
火焰化為雙翼,衝擊波震蕩著在場每個人的衣衫。
點點火光成炬,太公師已經燃燼自己最後的一點生命。
那把劍,終究沒有插進地律之樹的胸膛之中。
因為那軀體之中,尚有其他的靈魂。
他無力靠在地律之樹的肩膀上,身體已經被火焰灼燒成灰黑顏色。
「這便是,我能教你的最後一課了。」
「看盡世間繁華,不過大夢初醒。莊周夢蝶,莊周是蝶,蝶是莊周?」恰在此時,脫困的不瞌睡的貓衝出層層阻隔,對著地律之樹大喊道。
「啊啊啊!」地律之樹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心底會如此悲傷。
彷彿心湖被人撥動了一根弦,然後湖水泛濫洶湧,再也無法平靜。
被自己壓抑的靈魂,衝破天際,完成了連自己都不知曉的互換。
「你應該很慶幸,他沒有殺你。」那個靈魂說道。
「想不明白的事,你會有很長的時間去想。」
「現在,將這副軀體還給我吧。」他說。
他抱起太公師的屍體,然後默不作聲的離開這裡。
現場的眾人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不知道的是,秦小贏,已真正回歸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