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懷
故人久別重逢應當敘舊,常伯琛便先行退下,顧承暄拱手一禮,道:「伯父但說無妨。」
章懷沭滿意地看著顧承暄,滿眼儘是欣賞之意,他試探著問道:「當年我與你父親共事時,便覺你氣度不凡。一晃數年,如今長成相貌堂堂、英姿勃發的將軍了。你父母親可有為你張羅婚事?」
顧承暄答:「並未,晚輩並無婚娶之意。」
「賢侄可有心悅之人?若有需要,老夫可出手幫著牽橋搭線。」
顧承暄默了默,片刻后搖頭道:「多謝伯父好意。」
章懷沭點點頭,若有所思,目光越發意味深長:「姻緣的事兒,冥冥之中自有註定,該你的跑不了,不急。但也講究抓住時機,該出手時自當果斷出手。估摸著時候,晚飯應當預備上了,老夫帶你見見這幽州的風物菜肴。」
說罷起身,與顧承暄一道出門去。
***
府衙內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晚間,夜空開始飄落大片雪花,萬籟俱寂,唯有雪落下的聲音簌簌作響。
景初融睡不著覺,守著一盞如豆燈苗出神。窗外疾風呼嘯,擾亂了她的思緒,她起身推開門,走到迴廊間看雪。
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投出昏黃的光影,幾點溫潤的光圈氤氳在廊下梅樹上。鬆軟的積雪壓彎了樹枝,凌寒初綻的梅花覆上了厚厚松雪,被燈火染上一層溫暖的橘黃色。
紛紛揚揚的碎玉瓊瑤借著北風的勢,潑灑地越發密而厚。
景初融就站在走廊的盡頭,靜靜地看呀看。
觀燈,觀雪,觀梅。
凜冬旋起的寒氣打著轉悠悠鑽進景初融的懷裡,又流淌進她的心肺之間。她呼吸著冬夜的雪,滿心的澄澈清明,多日來困擾著糾纏著她的憂思似乎在這一刻,也被冬雪融化了。
景初融的呼吸清透了許多。
顧承暄亦未眠,他住的那間房與景初融的房間緊挨著一起,中間聯通著一扇門。顧承暄擔心那伙人一計不成,會在幽州地界再次對景初融動手,特意要了這麼兩間房。
景初融卻並不這麼認為,在她看來,顧少將軍主動要求與她住在一起,擺明了是要監視她,方便在她再次逃跑時把她抓回來。
景初融討厭被人屢次懷疑的感覺,因而看向顧承暄的眼神里多少添了幾分鄙夷。
顧少將軍目不斜視,裝作沒看見小公主的眼刀。
屋外朔風呼嘯,惹得廊下梅樹枝影搖晃,映在窗欞紙上深深淺淺如鬼魅般飄搖。
顧承暄坐在窗前思忖半晌,待得久了有些疲乏,他伸手按了按眉頭,起身準備熄滅蠟燭就寢。
剛起身,便透過窗影看見一抹硃色身影立於廊下,微微打量身量,估摸著是景初融。
顧承暄推門出戶看去,果然是她。
一點昏黃燈火,一樹雪白玉塵輕覆著紅梅,一人身著洛神珠斗篷亭亭玉立。
紅得熾熱卻清冷。
景初融年紀尚小,人也生得嬌柔可愛,分開看明明與這等明艷熱烈的紅格格不入,放一起卻陡然生出不一般的顏色。
洛神珠的色澤並未將她的靈氣壓的老成,反而襯得她的容貌越發明麗驚艷。這般熾熱的顏色,穿在她身上此刻卻透出一種遺世獨立般的邈遠清冷之感。
顧承暄斂眸,密而長的睫毛輕輕遮住靜默深沉的雙眸,輕抿微微蒼白的薄唇,他心下一嘆。
天寒地凍的,外面飄著雪,小公主也不怕凍著自個兒。
景初融靜立多時,忽覺身後多了一人。
她被凍得有些麻木了,僵硬地轉身回望,身旁立著顧承暄。
他的身量高大,往景初融身邊一站便遮住了屋檐上懸著的燈籠投過來的光暈。
「公主好雅興,夜半賞雪觀梅。」
景初融目光流轉,杏眸微垂,「夜間聽見屋外風聲緊,我睡不著,便出來散散心。夜深了,將軍不睡嗎?」
顧承暄剛想回一句「這就歇下」,卻不知為何話到嘴邊頓了頓變成:「公主,為何事所憂?」
景初融斂眸屏息,似是睡過去一般,她輕輕舔了舔冰冷的唇,聲音細而低:「將軍生長在上京,年歲也比我大,應當對我娘親生前的事,略有耳聞罷?」
原來她是因為這事惹了憂思無眠,顧承暄心下知曉白日章懷沭那番話觸動了小公主的心思。似是思緒被冷風吹凝固了,顧承暄原本對景初融一直保持敵意,此刻未加思索便順著景初融的話去回想關於雲妃的隻言片語。
他並未意識到自己竟變得如此聽話。
「雲妃娘娘么,」顧承暄偏頭細細想著,神色變得恍惚,「家母從前與雲妃娘娘略有交集,娘娘,是位不一般的女子。」
他看向景初融的目光變得認真而堅定,顧承暄微微頷首隨即又去望著廊下飛雪,緩緩道:「家母曾說,雲妃娘娘應當留有名姓,她的所作所為可謂出格,但確實有她的道理。也是因為連妃娘娘,大厲開國至今,對女子和寒門的包容程度前所未有。」
景初融轉過身與顧承暄面對面站著,因為顧承暄實在太高,她揚起臉來才看能對上他的目光。
她沉靜地注視著顧承暄那雙漆黑深沉的眼眸,淡淡道了聲:「多謝。」
顧承暄錯開目光,看向景初融的洛神珠斗篷,「公主這身斗篷,顏色很好看。」
景初融也低頭看著,輕笑一聲,道:「章大人遣人送來的。將軍眼中,只有……衣裳顏色好看么?」
顧承暄微微怔住,不解何意。
廊外風雪瀟瀟,幾瓣飛雪旋舞著落在景初融的發梢眉間,景初融伸出掌心接住幾朵,小心翼翼捧著送到眼底細細看。
景初融的眼底流露出幾分欣喜。
「她因何而喜悅。」顧承暄立在一側打量著小公主的神情,眼尾微微上挑,眸色烏沉沉的。
飛雪漸漸被掌心的溫暖消融,化作幾滴晶瑩。景初融放下手,偏了偏頭,露出姣好容顏,「琉璃世界上下一白,獨有艷色惹眼,能入將軍之目,我並非那超塵拔俗之人,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片雪,將軍自然看不到我,不會注意到我,更不會信我。」
顧承暄半面浸染在昏黃燈火里,眼角眉梢似是塗上朦朧霧氣,看不出情緒。他默了默,道一句:「夜深寒氣重,公主早些回房歇息。」便轉身要離開。
「今夜大雪,這幾日的路是走不成了。」景初融雙手掌心微闔,籠在嘴邊輕輕哈著熱氣,不去看顧承暄。
「是,需得在幽州府衙小住幾日,待雪化了再啟程。」
景初融「嗯」一聲應下,俯身捧起迴廊闌幹上的松雪,揉成一團放在闌幹上,又捧起一捧雪揉成小的團團,兩相重疊,揉成一隻小雪兔護在掌心。
這還不夠,她捻起冰塊做成兩隻長長的兔耳朵,插在雪團的頭頂。又自地上撿起一根短小的枯枝,在雪團上開始雕琢。
顧承暄已走至門前,將要伸手推門入戶時,轉身望了一眼景初融。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被定罪帶回上京候審的途中也有心思玩雪。
該說她什麼好呢,天真無邪?她那副純良無害的無辜面孔看起來倒是真配得上這四個字。
顧承暄視線下移,落在了景初融手中的雪糰子上。
貼在門上的手指不自覺重了幾分,門扇受力「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尋到契機自推開的門縫內湧入。
顧承暄迅疾勾回門扇,轉身便沿著迴廊向景初融走過去。
「咣當!」可憐的門扇遭到一記重擊,在寒風裡顫慄了幾下。
景初融這廂蹲著堆雪團堆的正歡,冷不防被顧承暄一把扼住手腕抓起,倏然間驚駭不已,起身的那刻另一隻手竟無意間將雪團失手掃落。
顧承暄一時心急用力過猛,竟將景初融拉入了懷中。景初融一手被顧承暄緊緊扼住,一手抵在他的胸膛上,額心輕輕磕上顧承暄的下顎,髮絲隨風飄搖似有若無拂過他的喉結。
景初融的腕骨吃痛,她在顧承暄懷裡掙扎著,無意間幾縷青絲在顧承暄的下顎和脖頸間蹭啊蹭。
頸下傳來的癢意霎時驚醒了顧承暄,他這才察覺到自己失態,訕訕鬆開了景初融的手腕。
指間溫溫涼涼的柔軟轉瞬抽離,掌心空落落的,顧承暄收回右掌,回味似的輕輕摩挲著指間殘留的餘溫。
景初融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怒嗔道:「將軍這是做什麼!」說罷氣呼呼的轉身就要回房,卻被顧承暄伸手揪住頸后絨領,走不動了。
「將軍請自重!你我同住一院本就容易惹來非議,夜深人靜的,想不到將軍竟是這等輕薄放蕩之人。我倒是不打緊,橫豎上京也不記得我這麼一號人,將軍可是名門侯府的世子爺,仔細壞了自家門楣名聲,耽誤娶親!」
景初融憋屈得臉頰微微泛紅,走也走不掉,羞憤交加,她氣得握緊了衣袖下的小拳頭。
顧承暄方一愣神,見景初融要走便順手揪住了她後頸的絨領,此刻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再次失態。他鬆開僵硬的五指,握拳抵唇輕輕咳了兩聲緩解尷尬。
這隻手方才穿過景初融的青絲間,此刻握在顧承暄的鼻下,便透出小公主的發香來。
暗香浮動,燈影搖曳,堂前一樹春。①
作者有話說:
顧狗你對我女鵝做什麼呢?!(來自親媽審視的目光)
下章預告:顧狗親手堆雪人哄小景啦,不過……手藝還沒有展開,嗯,需要打羊胎素了。
顧狗:這是可以說的嗎(眼神犀利)(拔劍)
①化用《阮郎歸》(梅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