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關靜姝再次入宮是冬日了。
冬至的前幾日,實在看不得她總是消沉將自己關在侯府中,不和任何人來往的長公主,在派了好幾撥人來召她入宮被婉拒后,便叫了近身伺候的澤夏親自到了都陽侯府。
澤夏乃錦安殿掌事大宮女,身份不同於一般人。
這也是關靜姝嫁人後長公主第一回派她來侯府請關靜姝。
眼見昔日閨中密友來回打發了這麼多回人來,眼下又派了澤夏,心知對方是擔心自己,這種情況若是再拒絕,便是不識好歹了。
於是關靜姝終於應下這回召見,換下了這些日子一直穿著的素衣,又叫雲隱替自己收拾一番后,才帶著人和澤夏一道入宮。
冬日的天冷得叫人難受,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雪,及至如今都還未停下。關靜姝甫一出府,還未上車,便見著府外一片銀裝素裹,空中更是紛紛揚揚飄灑著細小的雪花,她穿著加了絨底的靴子,手中窩著雲隱叫人燒得熱熱的手爐,也抵不住周遭霎時侵入的寒意。
「伯夫人快些上車吧。」眼見她不自覺地因著冷風而顫了顫身子,一旁的澤夏忙道,「車內要暖和些。」
待入了車輿內,饒是關靜姝也不禁一怔。
這也是她第一回不坐侯府的車輿,反而上了宮中帶出來的車馬。原以為不過是車輿罷了,能暖和到哪兒去?
可眼見車內底下鋪的整張剪絨毯子,四周圍著的氈絨,最裡面的長凳上更是墊了厚厚一層長絨,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放在長凳兩側的小燎爐。做工精巧,模樣別緻,鎏銀的工藝,鏤空的技藝,叫人眼前一亮。燎爐里放著的是松炭,味清且淡,燃燒時不似別的炭火會帶上煙火氣,反倒有著好聞的松香。正因有著這兩個正在燃燒小燎爐,比之車外的凜冽寒風,車內竟果真溫暖如春。
倒讓關靜姝覺著原本手中取暖的手爐也沒多溫暖了。
待車輿緩緩動了起來,往皇城走去后,同樣上了車的澤夏才解釋了句。
「殿下想著伯夫人近些日子畏寒,如今大雪未停,入宮的路也不近,這才吩咐安排了這些。」
關靜姝聽后便也不再追問,只說了句多謝殿下。
心中也覺著有些感動。
原本聽著這樣的天入宮,她已經做好了在路上凍一路的準備了。
只是不想長公主如此心細,還記著先前那回她在宮中暈過去的事。
那回長公主曾給了她不少葯讓她帶回侯府喝,說是有利於改善她不知為何忽然畏寒的體質。她想著是殿下好意,便也沒拒絕,那些葯都叫了藥房的人熬了,只是始終見效甚微。隨著秋去冬來,她竟也越發畏寒,尤其冬至前這幾日,總是落雪,她的身子便時常都是冰冷的。
雲隱勸她再叫大夫來看看,可她總也沒時間。
丈夫走了后,府上不少事要料理。婆母雖不似最初那樣總是給她臉色瞧地去磋磨她,可也不怎麼理會她,更是免了她每日的晨省昏定,只說關靜姝她身子也不太好,不必每日都去正院。
娘家關府那邊,關靜姝母親倒是派人來過幾回,說是想她了,叫她回府瞧瞧,可關靜姝本就因著喪夫意志消沉,再加上忙於侯府打點中饋,便更抽不出時間。
先前一直婉拒長公主的召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分身乏術。
原以為關府那邊娘親一直催她回去,應是有什麼事要說,可當她好容易抽出空來,派了人去關府,想先問問究竟是什麼事,娘親卻又說沒什麼了。
再三確認過確實沒事後,關靜姝便又將心思都放在了侯府上,她想著,丈夫不在了,天子仁善,留了侯府爵位,她總要替阿業守好整個侯府。
一路上她便這樣胡亂想著,等回過神來時,竟發現車輿已經過了丹鳳門。
原想著,應是和先時一樣,不過在錦安殿和長公主說說話,誰知入了錦安殿後,澤夏便說長公主殿下在後殿的院中等著她,讓關靜姝自己進去。
「這是何故?」眼見不僅澤夏跟著去,就連雲隱都被攔下來,關靜姝眉心微蹙,「澤夏姑娘,以往我來見殿下,從未有過這樣的規矩。」
澤夏只是笑著回了句。
「伯夫人,這是殿下的吩咐,說是這樣的雪日,適合煮茶邀人共飲,奴婢等怎好在旁邊打擾?」
關靜姝一聽,便知應是長公主的怪性子又上來了。
原先閨中時,對方便總喜歡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譬如偶爾不想身邊有任何人伺候,什麼都想自己動手,這樣的事也不是沒先例。
思及此,關靜姝也不糾結,略點了點頭后,便吩咐雲隱留在這裡,接著便自己繞過了前殿,往後殿的院中去。
一路上也沒見著什麼人,長廊外的天空紛紛揚揚的雪花緩緩落下,關靜姝抱著手爐,走了不到一刻,便到了地方。
原本聽了澤夏的話后,她還以為只有長公主一人在院內等著她,可過了個拐角后,原本毫無準備的她在看見院中那亭中等著的人後,腳下的步子驟然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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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已經在亭中坐了好一會兒了,她手執黑子,另一隻手撐在下顎,一雙美目盯著眼前桌上的棋盤,似是在思考,可過去良久,手中的黑子還是沒落下。
身旁的小爐上擱著一鐵壺,此時爐中炭火在燃燒著,隱約能瞧見下方若隱若現的紅光,另一邊的桌上放了整套茶器,卻是整齊擺著,眼下並沒有人去動它。
「已經一炷香了。」又過了半晌,眼見對面的人還是不落子,原本好整以暇等著她下一步的天子曲起修長的指尖,接著反過來在棋盤邊上輕敲了兩下,「每走一步都要想這麼久,若是日後你再如此,朕可沒這麼多時間等著你。」
長公主原本冥思苦想怎麼走這一步,原就沒什麼靈感,在她看來,無論下在哪裡,都會被對方圍追堵截,眼下乍一聽得天子言語之間暗指她耍賴,一下便不高興了。
「總要給我點時間想想嘛,這都連輸三盤了,這把要是再輸,那我多沒……靜姝?」
長公主說話時下意識抬頭,結果剛說了沒幾句,便見著了站在不遠處的關靜姝。
她臉上的不高興霎時散去,忙放下手中的棋子,接著起身。
「你來啦。」她說著拉過對方的指尖,「怎麼到了也不說話,天這樣冷,等了多久了?」
在摸到對方即便帶著手爐都還有些微微泛涼的掌心時,長公主便又接了句。
「手這樣涼,快,來這邊,亭中生了爐子的。」
關靜姝被她這樣一路帶著來到了亭子里,整個人卻不似長公主那般放鬆,反而有些僵硬。
說真的,她這會兒腦子都是混沌的。
只因她並未料到,天子也會在此處。
算起來,曾經關係甚好的三人,在關靜姝成婚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太子了。
即便新帝繼位,這麼幾年來她也時常被長公主入宮,可也從未見過天子。
眼下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乍一看見那比之記憶中要寬厚了不少的背影,也不知怎的,關靜姝竟驟然想起五年前大婚那夜,雲隱在清點賓客賀禮時,捧著那青菁玉骨到她跟前的場景。
原本已經忘了的記憶此時霎時變得清晰起來。
「妾見過陛下,陛下大安。」
微微晃神后,關靜姝忙收回思緒福身見禮。
好在她方才並未走神多久,應當也不算御前失儀。
她低著頭,心中這樣想著,很快便聽見身前傳來天子的聲音。
「不必多禮,起來吧。」
這聲音似乎和記憶中一樣,溫潤謙和,不疾不徐,叫人聽了仿若春風拂面,即便在這大雪的寒日中,也會感覺帶些許暖意。
和再細聽,便又能聽出兩者之前的區別。
比之多年前,如今的聲音少了些隨性,多了幾分天子的威嚴。
關靜姝輕輕應了聲,還沒來得及起身,一旁的長公主便拉住她的手,接著笑嘻嘻道。
「靜姝,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棋怎麼下?我都想了好久了,也不知該如何落子。」
說著便將自己先前連輸三盤的悲慘遭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番。
「我記著以前陛下還在東宮時,每回你入宮與他對弈,總能佔上風,你快幫幫我,殺他個片甲不留,幫我爭口氣回來!」
關靜姝聞言張了張口,正要說什麼,卻被對方一下按住雙肩,接著在原本屬於長公主的位置上落座。
「靠你了!」長公主還不忘說這麼句。
關靜姝一時不由有些尷尬。
如今早已不似當初無憂無慮的日子,她身為都陽侯府新寡,若非這回長公主正好在一旁,且自己先前也不知天子會在此處,照著規矩來說她一外命婦不應當在這樣隨意的情況下見天子的。
更遑論坐在此處與天子對弈。
可她心中糾結長公主似是全然不知,反而從一旁拉了把椅子來,就坐在她身邊,眼中帶著期望,一副希望她贏了天子,替她報仇雪恨的模樣。
「殿下……」她心中遲疑,便也遲遲未動手去拿那黑子,反倒是猶豫片刻后張口想說什麼。
「伯夫人不必拘禮。」天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謹,半晌后溫聲開口,「你代皇姐與朕下一局便是。若不然,今日她定然不會讓朕離了這安陽殿了。」
他說著還提了句朝政事忙,早結束他便能早些回紫宸殿。
長公主聞言也在一旁道。
「對對,靜姝你趕緊幫我殺他個片甲不留,這樣陛下輸了,我心裡頭這口氣也就順暢了。」
眼見他二人都如此坦蕩,並未覺著有何不妥,關靜姝心中那點尷尬便也逐漸消去。
幾息后輕輕伸手,從一旁的棋盒中捻起一子,接著垂眸在棋盤上看了幾眼,便落下一子。
「咦!」一旁的長公主見狀不由地驚呼一聲,「原來還可以下在這兒,我怎麼一直沒想到!這樣黑子就還有機會反敗為勝!靜姝你快告訴你為什麼要走這裡?」
聽得她的話,關靜姝原本微抿的唇徹底放開,接著微微側頭,和對方低聲說了幾句。
她沒注意到的是,在她轉過頭的時候,原本專心看著棋盤的天子忽然抬頭,往她那兒瞧了眼,卻又很快收回了視線。
之後的每一步,兩人都下得有來有回,和先前長公主被單方面壓制的場面完全不同。
而比起長公主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關靜姝幾乎是只要看幾眼,便知道下一子落在何處。
引得長公主時不時便會在旁邊誇她厲害。
雖然聽著很有意思,但……也是真的吵。
最後,天子終於忍無可忍,抬眼看向她。
「皇姐,觀棋不語真君子。」
長公主聽得這話,似是回過神來一般應了聲,說自己不會再說話。
可在關靜姝未注意時,她略垂下的眼中閃過一絲不高興。
——過河拆橋!
她心裡想著。
明知道她不喜歡下棋,還非要她來,這會子心上人在跟前了,倒嫌她聒噪了!
男人,哼。
但這話她也只敢在心裡想想,沒說出來。
心中正念叨著,便聽得身邊的關靜姝發出句低低的疑惑聲。於是抬頭一看,便見天子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的白棋,似是不打算再下。
「咦,還沒結束啊?」長公主特意看了眼棋盤,發現這局還沒到尾聲,白子和黑子之間尚未分出勝負,也不知天子為何忽然停下。
天子卻只是溫和一笑,接著徑直伸手。
「天太冷,這燎爐的炭火有些不夠了。」說著便親自掀起那燎爐的蓋子,又夾起一旁的炭火往裡放了放,又撥了撥,最後才重新蓋上,「新添些炭,這樣也暖和些。」
他說這話時,面上神情未變,可在加完炭火后,指尖卻一推,將那原本放在一旁的燎爐往關靜姝的方向推了推。
「繼續吧。」說著再次執起白子。
關靜姝見狀卻一怔,幾息后才緩過神來應了句,接著繼續方才的對弈。
一旁的長公主沒再開口,視線卻一直盯著關靜姝的指尖。
那原本因著離開了手爐而有些冰涼泛青的指尖,在燎爐炭火的作用下,逐漸又恢復了紅潤的顏色。
而當她轉頭看向對面的天子時,對方卻只是微微垂目,似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棋局上一般。
亭外白雪紛飛,亭內的煮茶爐子上的鐵壺發出細微的咕嚕嚕之聲,昭示著裡面的水已經沸騰,而桌面上的燎爐,也是不是響起細小的「噼啪」聲,和亭外凌冽的朔風形成鮮明對比。
作者有話說:
在努力了在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