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關靜姝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落得今天這樣的境地中。
原本她費了大心思給亡夫辦了這場周年忌,京中各府也來了不少人,即便是婆母身子驟然不適無法出席,她也強撐著一人主持,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可萬沒料到,會半途出來個女子,還領了個孩子。
就在都陽侯府的門外,那女子一身素服,哭得梨花帶雨,就連她手中牽著的孩子也受了她感染一般嚎啕大哭。
關靜姝聽著那女子口中說著自己和寧成業的關係,又提及那孩子是寧成業子嗣,如今帶孩子來不過是想給亡父磕頭上香,盡一盡為人兒子的孝道。
那孩子關靜姝見過的,幾乎是一眼她便認出了,那就是先時她在寧成業墓前撞見的孩子。那模樣,眉宇之間像極了寧成業,就連當時跟著的嬤嬤都說活脫脫一個兒時的大爺。
關靜姝不是沒懷疑過,可後來派去查的人沒查出問題,婆母又舊疾複發,她因著種種事便沒再叫人追查。
如今這自稱雲柳的女子帶著孩子找上了門,關靜姝才驟然驚覺,自己以往似是過得太過糊塗,分明許多事其實早有跡象。
聽著對方口中說著自己與寧成業之間的情誼,又看了看那孩子的年歲,約莫四五歲的光景,再想到成婚那幾年丈夫對她的冷淡,關靜姝渾身陣陣發冷。
原來這麼幾年,她活得全然渾渾噩噩,竟好似個傻子似的任人欺騙。
府外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多數都是今日前來侯府弔唁的,誰也沒想到竟會看見這一出。
在聽得那女子梨花帶雨的哭訴后,不少明白事理的都知道這錯不在關靜姝身上,可畢竟是別人家事,他們也不便開口,便找了由頭先行告辭。
這些京中各府的人離開后,便有好事之人聽得動靜趕來看戲。
和先前那些人不同,這些多數都是平頭百姓,且不清楚其中緣由,只是見了一弱女子帶著孩子上門,母親孩子都在哭,而相比之下,侯府的那位少夫人則面無表情地站在府門外,看著階沿下方的兩人,半晌了還開口問了句。
「你跟了寧成業多久?」
那雲柳顯然也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照著自己設想,她應當在看見自己后久要發瘋,再叫人來驅趕她,這樣自己便能藉機說出更多,好讓人同情,可對方在聽了自己說的一大堆話后,竟還能如此冷靜地問出這句話,倒讓雲柳一滯。
「我問你,跟了寧成業多久?」見她不回答,關靜姝又追問了句。
雲柳在她猶如實質般的目光中說了句「六年」。
關靜姝便又問孩子多大了。
她回說如今五歲。
關靜姝聽后心中忽然有些好笑。
她和寧成業成婚五年,這女子跟了對方六年,孩子如今五歲,也就是說,幾乎是她和寧成業成婚不到一年,這孩子便出世了。
再聽得方才雲柳說著自己同寧成業如何情深似海,只是礙於關靜姝的存在,才不得不住在外邊當個外室,連帶著孩子都不能認祖歸宗。
難怪寧成業對她不上心,對子嗣一事更不上心。
原來早已有了心尖上的人,也早已有了子嗣。
關靜姝覺得渾身都冷,可越是冷,她越是冷靜。
眼見府外圍著的人越發多了,她最終做了決定,叫人將那外室和孩子先帶進府里。
別的再慢慢問。
.
寧夫人這邊在聽得那外室帶了孩子在府門外后,整個人先是滯住,接著反應過來。
「大郎果真還活著?!」
那前來報信的小廝便說自己絕不會看錯。寧夫人心中一陣混亂后,立馬叫喬嬤嬤替她收拾,要去看自己孫兒。
「夫人,如今重要是不是小少爺,是少夫人那邊,那外室鬧成這樣,少夫人知道了要如何善了?」
「善了?」寧夫人眉心一橫,冷哼了聲,「原我就打算今日讓她見大郎的,如今雖出了些意外,可也算殊途同歸,她不是總覺得對不起業兒嗎,眼下大郎回來,她若真覺得對不起,就該讓大郎認祖歸宗!」
「可……可那外室怎麼辦?」
寧夫人並未將外室放在眼裡。
「這要怎麼辦?大郎失蹤這些日子,顯然就是她將人帶走了,張媽只怕也是她下的手,這個女人心機素來深沉,先前若非看在業兒和大郎的份上,我早收拾了她。如今也好,她帶著大郎上門,自然什麼都會跟關氏說,屆時便讓關氏和她去斗,若是關氏容不下她,我再順水推舟,將她發賣了便是。如此大郎也不會恨我,只會恨關氏。」
「那若是少夫人都不過她……」
「那就是關氏自己沒本事,連個外室都都鬥不過,活該她被欺負。」
說完寧夫人也實在沒了耐心,匆匆忙忙便趕去了東苑。
她原想著這麼點時間,關靜姝見了那外室只怕要發瘋,自然不會問出什麼來,屆時她再出面做個好人,站在關靜姝這邊,讓對方信任她的同時,也能幫著勸對方留下大郎。
可她沒想到的是,關靜姝竟會如此冷靜,且很快就把人帶回府,還摒退旁人問了那外室不少事。
寧夫人更沒想到的是,關靜姝的生母也在一旁。
等她趕到東苑時,關靜姝該知道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包括知道了這幾年來,她作為婆母明明知道兒子有外室和外室子的情況下,還幫著寧成業一起瞞著的事。
以至於失了先機,寧夫人竟也不知要如何開口。
只能看著那外室,想要將大郎搶過來,可大郎卻不認她,只認自己母親。
寧夫人見狀頓時一口鬱氣堵在心口,眼見關靜姝正坐著,身邊是關母,兩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泛冷,尤其是關靜姝,在看見自己來后竟不似先前那般尊敬,只是口中叫了聲母親,根本沒起身。
寧夫人近些日子習慣了關靜姝伏低做小的模樣,眼見對方如今這般,心中不由地又是惱怒,腦子一熱的後果便是脫口而出。
「你如今出息了,見了長輩也如此沒規矩了?」說著又提及對方害了寧成業的事。
只是後面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旁的關母打斷。
「害了你兒這樣的罪責我女兒可擔不起,寧成業究竟怎麼沒的,你心裡一清二楚。」
「你,你什麼意思?!」
寧夫人聽了對方的話后驟然一滯,反應過來后忙看回去。
「我兒就是為了替關氏買琴穗才沒的!」
「是么,那你不如問問這外室,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關靜姝原本心思有些離遠了的,她想著要如何安置這外室和大郎,因此在看見婆母來了后也只是平淡的模樣。可眼下聽得母親和婆母的話,她整個人忽然意識到什麼。
「娘,您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叫「寧成業究竟怎麼沒的」?
當初對方手中緊緊攥著的那根琴穗,她至今都保留著,可如今聽來,竟是有內情嗎?
關母聽得她問,也不含糊,徑直道。
「先前我時常想告訴你,可你總不願回府聽我說,覺著我對寧成業有意見。如今外室帶著外室子上門,你當寧成業對你好,可就連他的死都只是你自己的一廂情願。」
「娘,您究竟在說什麼?」
「我說,寧成業根本不是為你而死的,他是為了這外室!」關母說著指著那外室,「他去世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這外室,那琴穗不過是他為著瞞過旁人而隨手拿起的障眼法罷了!若非他在半途見了這外室,又怎會忽然入了那鋪子,誰也不知他們究竟在那鋪子里發生了什麼,只是最後這外室活了,而寧成業死了,恰好手中攥著那琴穗罷了!」
關母早已看夠了自己女兒這一年來為了寧成業而內疚難過的模樣,多少次想要將真相告訴她,可她總覺得自己是故意挑唆兩人之間的關係,叫她回關府,也總是不願。
如今有了機會,便想什麼都說了。
她原還想著將避子葯的事也一併說了,可不想前番話剛說完,便見原本坐在身旁的女兒驟然起身。
「娘,您、您說的都是真的?」
關母聞言下意識要說是真的,可剛一抬頭就看見自己女兒面上的神情,頓時失了聲。
這麼多年,她從未見過女兒這副模樣。
面色蒼白如紙,雙唇輕顫,眼中帶著不敢置信。
甚至還有一絲祈求。
對關靜姝來說,外室和孩子都不算什麼。
她無法接受的是,自己這一年來的內疚和徹夜難眠,甚至在因著那宮中復刻的小院而高興,身邊有團團陪著時偶爾的心情放鬆都會讓她覺得愈發羞愧。
因為她覺得,丈夫因她而亡,可她卻因為這些事而感到開心,完全忘了逝去的人。
這讓她時常難以接受。
所以她才會總去寧成業的墓前,藉此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對方是因為自己才沒的。
可如今娘親卻告訴她,寧成業的死跟她毫無關係。
那個她珍之重之的琴穗,其實不過是對方隨手一拿的東西罷了。
寧成業到死,眼裡都只有那外室。
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娘親,等著對方的回答,甚至祈求對方能告訴她,剛才說的那些都是假的,不過是隨口捏造的謊言。
可她沒能等到娘親的回復,因為對方抬頭看了她眼后,張了張口,竟又沉默下來。
眼中帶著不忍。
關靜姝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轉過身去看跪在地上的女人。
「寧成業最後見的人,真的是你嗎?」
「是!」雲柳不是關母,她恨不得讓關靜姝知道一切,因此直接回復,「大爺最後確實是和我見面,不止如此我們還……」
「啪——!」
巨大的響動截斷她的話,雲柳驚嚇過後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關靜姝將桌上的茶盞狠狠擲在地上,接著笑了一聲。
「原來,你們都知道,只有我一個人是傻子。」
她說著轉而看向寧夫人。
「母親,您是不是也早就知道這事?」
寧夫人被她幽幽的眼神看的心中一緊,半晌才說了句。
「知道又怎麼樣?」
又怎麼樣?
關靜姝盯著她。
「你明知阿業的死跟我沒關係,這一年來還如此磋磨我?」
她說著又笑了聲,接著越笑越大聲,彷彿高興極了,可仔細一聽便能聽出她那笑聲中的悲涼和嘲諷。
她覺得太有意思了。
自己背負著害死丈夫的罪責,在愧疚和痛苦中過了整整一年。
結果現在才知道,自己是個傻子。
真是……天大的笑話。
「這一切,跟我究竟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