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開
第三篇·開
1.古城有賊名
鐺…鐺…鐺…
悠揚的鐘聲響徹在古城長安上空,藍天雲彩下的巍峨宮殿、灰磚城牆、鐘樓金頂、雕欄彩繪交相輝映,像在還原千年時空之外的強漢盛唐,只不過百代風雅、千年繁華已經消散在無盡的時空,唯餘下讓後人憑弔興亡盛衰的古迹。
駛出舊城門,隨著視線所及,早已掙脫城牆束縛的古城景緻驟變,附仰間,是入雲的信號塔、是雲間的航班;極目處,是嶙次的樓廈、錯落的高架、川流不息的公路網;傾聽時,卻不聞心頭的笙歌金鼓,唯余車聲躁雜。
官廳立交,一輛疾馳的商務車裡,副駕的一位警裝男子被遠處樓廈高大的玻璃幕牆反射到了眼睛,他下意識地收回了視線,緩緩搖上了車窗,閉合時,聽到了後排有感嘆道:
「朝鐘暮鼓不到耳,明月孤雲長掛情………一別幾十年啊。這座城市厚重得我有點無法接受高新區。」
說話的是位中年女人,便裝,一身中規中矩的普通西裝看得出公務員那種刻板和教條,不過似乎是上級來人,前座的警裝男子回頭笑道著:「咱們土話更形象,叫『長安有座鐘鼓樓,半截插在天裡頭』……孫教授,您要得空,我帶您去鐘鼓樓瞧瞧去,修繕以後還是挺不錯的,就是人有點多。」
「被你們梁廳點將來了,我可不敢假公濟私啊,再說這就是我老家,太熟悉了,反而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這位中年女人笑道。
她的旁座亦是位中年男子,國字臉,西北漢子標準的大腮厚唇,他似乎是忍著煙癮,手伸進了口袋,猶豫間一看旁座的女士,又憋回去了。
警裝的這位是長安市的任兆文副局長,一大早接到了省廳這個接待任務,要陪同治安總隊長徐佑正觀摩全市治安防控各個節點,就是後座那位,但奇怪的是,多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孫女士,從上車到現在,連介紹都沒有,這就讓任副局心裡嘀咕了。
車快駛到高架出口時,孫女士好奇問著:「徐總隊長啊,天網監控在長安覆蓋率應該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了吧?」
「勉強到這個數,如果不算棚戶區和老城區的話。」旁座徐總隊長回道。
「效果如何?」孫女士問。
「與之前相比,運用視頻偵測技術破案率提升三成左右,路面『雙搶』案件的發案率縮減百分之二十。效果還是明顯的,不過畢竟是旅遊城市,一遇到客流劇增,案發率也跟著上升,警力永遠是不夠啊。」徐總隊長嘆道,所有向上級的彙報都是一個表情,一嘆氣,一皺眉,多年公安的職業毛病就寫在臉上了,額頭皺紋能看到一個深深的「川」字。
前座的任副局好奇了,省廳的客人,不能關心治安上這種小案子吧?他出聲道著:「徐總隊長,到底什麼情況啊,出大案了?」
「呵呵,這回反過來,你往小處想。」徐佑正總隊長哼聲笑了。
「嗯,黑導遊?宰岔客人了?」任副局長好奇問,長安經常出這事,那些黑導遊指不定把那位爺宰了,然後不是被網上討伐就是被上級過問,小事也能給整得滿城風雨。
徐總隊長搖頭:「錯,再小點。」
「還小?不會哪位外賓貴重物品被扒了吧?」任副局道,這種事最可能,那些毛賊可不分裡外人,逮著就偷。
「差不多,要更小一點……反扒工作。」徐佑正道。
前面任副局明顯地呃了一聲,被這個詞噎了一下,似乎觸及到了他的難言之隱。他不解地回頭看了這位年屆五旬的女士一眼,十足地不相信,和印象中的從事反扒工作的差別太大。
「正式介紹一下,我姓孫,名韶霜,公共安全研究專業,此次是受你們梁廳長之邀,會診長安的治安痼疾,我是學院的,咱們之間不要有門戶之見,組織上也不是對你們的工作不信任,而是覺得應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徐總隊長,任副局,您二位不至於提防我一介女流吧?」這位孫韶霜女士笑道。
餘下兩位笑了,感覺不出這笑里的含義,徐佑正笑著道著:「怎麼可能啊,要有好辦法,我們求之不得呢,您剛才『痼疾』這個詞非常好。我想調離這個位置不是一天兩天了,實在是沒人願意來啊。」
「大盜好抓,小賊難防,全市八百多萬常住,兩百多萬流動人口,旅遊旺季,日均峰值能達二十萬以上,處於西北交通樞紐,周邊經濟發展又極不均衡,鄰市甚至鄰省的賊娃子都往這兒跑啊,這裡又不像沿海經濟發達有那麼多營生可做,大部分務工的,干著干著也成賊娃子了。」任副局咧著嘴道,明顯是往輕里說,顧及著徐佑正這位治安總隊長的面子。
「老瘡疤了,不怕您笑話,網上一搜,那個名勝古迹都沒有這裡的賊出名,古韻天城,被網友改成賊城了,賊村的情況也確實存在,和有些地方的販毒村、詐騙村、造假村情況差不多,經濟發展不均衡,就業渠道狹窄、城市化進程過快,客觀原因引起犯罪率攀升各種各樣吧,但主觀上我們工作真沒偷懶,每年處以扒竊類案件四萬多例,平均每天超過一百例,可還是無濟於事啊。」徐佑正苦訴道。
「主要的癥結在哪兒?在您看來……」孫韶霜客氣地、小心翼翼地問。
是求教的語氣,徐佑正道:「重複作案率太高,大部分都是小錯不斷大案不犯,侵財目標主要以遊客的錢包、手機為主,大部分都夠不著立案標準,頂多拘留幾天,出來還干,有些老賊比我的警齡都長,而且他們的團伙新人成長得特別快,您能想像出原因嗎?」
「是什麼?」孫韶霜好奇了。
「和咱們打擊有關,您想啊,本來是孤立作案的毛賊,一拘留,或者羈押,等於給他們一個交流技術的機會,擴散得太快啊,我們各反扒大隊總結出來的扒竊手法,目前已經有幾十種了,嚴盯的各類嫌疑人有幾十個……即便是如此,我們還是跟不上他們手法翻新的速度,每個月都有新手法出現。」徐佑正道。
這麼嚴重,孫韶霜愁眉一皺喃喃道了句:「哦,我想起來了,你們總隊給省廳的彙報里,提到有組織的團伙作案,和以往定義團伙不同的是,他們團伙成員是隨機組合……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團伙之間如果也能實現隨機組合,那就說明,有組織化、專業化甚至職業犯罪的傾向。這和個體、個別小團伙犯罪是有質的區別的。」
「這個……真不是危言聳聽。」
徐佑正直視著孫韶霜,猶豫一秒鐘,還是直言相告了,他比劃著:「不特定的作案手法,扒、划、鑷、夾、掏、抓、套等等,偷的方式千變萬化;不特定的交流方式,可能是眼神、可能是手勢、也可能是江湖黑話;隱敝的銷贓渠道,由血緣關係組成的錯綜複雜的犯罪網路,再加上這裡經常出現的客流峰值,一個峰值過來就是幾十萬遊客,而且很多被侵財的遊客連案也不報,根本不可能尋找到這些毛賊的活動規律啊……或者根本不用找規律,隨便登上輛公交、隨便去個景點,都有賊出沒。」
孫韶霜眼神怔了,慢慢嘴合不攏了,似乎沒有想到嚴重到這種程度,前座的任兆文副局長回頭補充著:「孫教授,真不是危言聳聽,我老婆一年換了三個手機,全是逛商場被偷了,我好歹也是公安局的,不照樣沒治。」
噗聲,開車的司機笑噴了,他趕緊閉嘴,這個很可笑的事,卻讓三位一點也笑不出來,好半晌孫韶霜才從震驚中省過神來,她喃喃道著:「哦……怨不得我這位廳長老同學給我們學校畢業生就業分配開這麼大方便之門啊,是把難題扣我頭上了。」
是梁廳的老同學,任副局心裡惴惴,下意識地正襟危坐了,徐總隊長卻是道著:「我們尋求解決途徑也有很多年了,各省的交流也不少,但有些犯罪行為,地域性的特徵很明顯,比如南北的賊,都不一樣,我們曾經試過用廣深等省市兄弟單位的經驗作法,啟用一部分特情,以賊治賊,試圖摸清長安市大小賊伙的脈絡,結果很不理想。」
特情……特殊情況的簡稱,意指特殊情況下使用有輕微違法嫌疑人員檢舉、揭發犯罪線索及人員等,在執法系統這是一個敏感的詞,口頭上都知道「特情」確有其人,而文字上永遠不會有這兩個字的存在。孫韶霜對此見怪不怪,直問著:「那問題出在哪兒?」
「西北民風剽悍啊,別說拘留幾天,你就判個一年兩年他們根本不在乎,那點罪名根本扣不住他們,別說偷東西了,就咱們這塊的土賊,你槍頂腦袋上,他照樣破口大罵,說警察斷他財路,要跟警察不死不休呢。」徐佑正苦笑道,民不畏法,奈何以法驅之?身在其中,方知此言不虛。
對這話孫韶霜是有共鳴的,城市化進程越快、貧富差距越大、民間戾氣越盛,執法環境越差,反映在警務上,就是警察越來越難當,接下的話題就走向沉悶了,任副局和徐總隊絮絮介紹著,全市九個反扒大隊,一半多是輔警,連正式待遇都得不到了輔警,怎麼可能用忠誠和奉獻去要求人家?抓了放、放了抓,賊不煩,警察也煩啊,更有甚者,出現過幾次團伙賊報復輔警家屬的事,雖然依法懲處了,但陰影也肯定留下了,種種事端讓人心浮動越來越大,外面的沒人想進來,裡面個在想盡一切辦法調走,而實在調不走的,只能混日子了。
反觀犯罪團伙就不一樣了,執法文明程度要求越來越嚴,認罪的難度越來越大,往往是抓住賊抓不住贓,逮回人來也是空忙一場。除非是人贓俱獲。可就即便人贓俱獲了,一個錢包一個手機能判多重的罪?等出去只會變本加厲。
於是道消魔長,就形成了如今這樣一個積重難治的局面,而且是所有犯罪嫌疑人中量刑最輕的一類把警中大員齊齊難住了:小偷。
車駛下了紡織路主幹,路過區公安局,拐上了紡一路,遠遠地能看到拉著電網的磚牆,那個顯得有點破敗的地方是設在水溝村的拘留所,據說那個全市最大的拘留所,匯聚著長安街市上形形色色的慣偷,在扒竊嫌疑人中有「進修所」之稱,意指進入過這裡,見識和技藝才會突飛猛進。
這裡也是孫韶霜長安之行的第一站,從最高的省廳到最底層的拘留所,從百代風雅的古城勝景,一路看到陰暗角落裡的藏污納垢,她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