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乾二淨
沈寒亭冷笑了聲。
他身後的旗幟被夜風扯得翻卷,軍甲折射出冷白的光彩。沈寒亭抬手,看向不遠處的枝枝,眉眼溫和了幾分,「吱吱。」
枝枝從馬車內看著沈寒亭,聽到哥哥叫她,立刻便放開了帘子跳下了馬車。
宋詣目送著紅衣的少女朝著沈寒亭跑過去,並未說話。
沈寒亭翻身下馬,認真打量枝枝。三年沒有見面,從前稚拙明艷的五官長開了幾分,眉眼間多了含蓄的輕愁,看得出來這些年過得並不開心。
而始作俑者,是宋詣。
卻還好意思來他跟前邀功,說是將枝枝送給他了。
「阿涵,引齊國軍隊出去。」沈寒亭交代了身邊的侍從一句,轉而看向宋詣,皮笑肉不笑,「尚且是多事之秋,難免怠慢,回頭重謝陛下。」
沈寒亭身後的將軍沉默下來,一時之間氣氛微凝。
按道理,如今沈寒亭欠了宋詣一個大人情,且黎國尚且一片混亂,遠遠比不上齊國服富庶強盛。沈寒亭不說對著宋詣卑躬屈膝地討好,多少也要給他面子。
偏偏他表現得這樣敷衍且不友善。
若是宋詣此時領著身後的士兵反水,沈寒亭難免多上一個大麻煩。
「好。」可傳聞中性情傲慢冷漠的齊國新帝並未生氣,反而姿態平和地翻身下馬來,從袖底取出兩截碎掉和一隻完好的白玉佩,遞向長公主沈蟬音,「這是我欠你們的,如今也交還。」
不少人面色詭異。
這一對玉佩,黎國和齊國都無人沒聽說過。
這樣的恩怨,確實也實在複雜,引得無數人都悄悄朝著當事的三人看過來。
枝枝伸手接過來,看著那兩截碎掉的玉佩,目光微漾,「好,從今往後,陛下也不欠我與兄長什麼了。」她抿唇,別過臉去,「一乾二淨。」
遠處燃起火光,宮人急急忙忙地衝出來,「攝政王的舊部自焚了!」
宋詣翻身上馬,朝著宮外去了。
天邊夜色濃稠至極,枝枝上了馬車,也被護送著出宮。
破曉時天邊浮起一線天光,隱約明亮。枝枝坐在馬車內,後知後覺地有些睏倦,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陷入了一場夢境。
她夢見跟著宋詣回京的路上。
那段時間劉成時常留她在宋詣身邊侍奉,枝枝很會烹茶點香,久而久之劉成都很少在宋詣面前露面了。有一次夜裡,沒能趕到驛站,一行人便在樹林中燃起篝火安歇。
因為是夏日的緣故,樹林中許多蚊蟲。
枝枝招蟲子得很,靠在篝火旁打盹兒,渾身都被咬出包,養得她撓破了皮膚怎麼也睡不著。
可實在是太困了,幾乎睜不開眼睛,又癢得抓心撓肝,枝枝氣惱得都快要哭起來了。不遠處的車帘子便被挑開,青年似笑非笑地瞧著她,對她遙遙招了招手。
枝枝以為他要喝茶,委委屈屈地站起來,過去給他倒茶。
宋詣卻捏著她的手腕,擋住了她的動作,「來孤車裡睡,這裡熏了香料,沒有蚊蟲。」
那時候枝枝有些意外,獃獃看著宋詣,好半天委屈難受的眼淚才盛在眼眶裡,慢吞吞道:「殿下怎麼知道我被咬得睡不著,您不是早就睡著了嗎?」
宋詣在燈下支頜,「那你又是為什麼,這樣辛苦也要跟著孤去往京都?」
那時候枝枝覺得宋詣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人。
「因為想永遠和殿下在一起。」大概是困糊塗了,枝枝那時候笑眯眯的,脫口而出,說完才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燙,只好低下頭去不說話。
她心亂如麻,生怕殿下看出了她那點自己都不大明白的小心思,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解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便忽略了宋詣當時說的話。
「孤的身側,並不好。」青年撥弄香爐,語調輕輕,「真心和權利總是無法兩全,孤若不選擇後者,便會屍骨無存。」
馬車外蟲鳴聒噪,月明如許。
青年伸手揉了揉少女柔軟的發,像是在看一個單純的小童般,給她塞了一塊糖,托起她的下頜問她,「枝枝,你當真要和朕去京都嗎,那裡說不定有不少人欺你辱你打你罵你,連孤都無法保護你。」
枝枝那時間覺得殿下可真溫柔俊朗,竟然會為她這樣卑微的人擔心。
「可枝枝想要陪著殿下。」她當時大概是這麼說的,暖香樓里的打罵她都能忍,還有什麼不能忍呢,「我相信殿下的。」
夢裡的枝枝也隱約察覺到,那只是一場關乎過去的夢境。
畫面轉為雪地里濃稠的鮮血,凍得淤青的雙手,滿身滿手模糊的血肉,以及高高的城樓往下那樣高的距離……她跌了下去,身體失重時本能的極致恐懼。
這一切一切,都顯得尤為沉重。
枝枝醒來得很快,外頭天色已經是半亮了。
馬車朝著赤霞台而去,再過上半個時辰,朝霞的光輝便會照耀滿整個赤霞台,一片琉璃瓦浸潤閃亮,那才是她的住處。
「殿下,外頭有人攔在路邊。」
枝枝撥開帘子,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容。
對方在看到枝枝的時候,表情猶如見鬼,轉身就要走。只是枝枝的反應也很快,立刻道:「將他帶過來。」
李二郎被拉過來時,看著枝枝面色尷尬且震驚,畢竟不會有人會料想到京都從秦淮河帶出來的太子妾室,一轉身便成了黎國最為高貴的長公主沈蟬音。
何況,當初他還高高在上地踹了她一腳給妹妹解氣。
「李二郎君來找我,所為何事?」枝枝本能覺得,李家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覃不是善茬,寧國公更是心機深沉。
青年面色尷尬,卻側過臉去,「也沒什麼……當初是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如今你……」
「不說也可以,」枝枝微笑,看了一眼不遠處持刀的侍衛,「京都剛剛發生了這樣的變動,死傷幾個異國的紈絝子弟,總不會有人揪著不放。」
李二郎面色霎時變了,「你!」
侍衛的刀架在李二郎的脖子上,枝枝目光冷下來,「說實話。」
「是我想求你,不要嫁給陛下。」李二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得有些艱澀,「我們李家如今落魄了,陛下卻不虢爵,如今阿覃這個太子妃不上不下……當初陛下這樣對你,你應該也不願意再嫁過來。」
枝枝不說話,她一點一點地摩挲手裡碎成兩截的玉佩。
玉猶如此。
她和宋詣確實是,再無半分在一起的可能。
「哦?」枝枝靠在軟椅上,睨著李二郎,「這倒也未必,宋詣說了,要以一條商線來迎我為齊國中宮。我若為中宮皇后,李覃是不是此後日日,都要對我低服做小,請安服侍?」
李二郎額頭青筋浮起,忍著憤怒道:「可你不是不惜跳下城樓去死,也不願意留在陛下身邊……」
「可如今我是黎國長公主,宋詣對我滿懷愧疚,還有誰能讓我不順心?」枝枝忍不住笑了起來,眯起杏子眼,泠泠的目光裡帶著點恨意。
她到底不是泥人,從前是退無可退,可如今不是了。
「你!」李二郎霍然起身。
刀刃猛地往下一按,將李二郎的脖子切出來一道血線,使得他不得已膝蓋咔嚓一聲跪在地上。
枝枝高高在上,垂著眼睨他。
「讓你失望了,我願意嫁給宋詣。」她笑得輕慢,「至於李覃啊,我也想看看她跪在我面前,渾身是血也要哀求我的模樣。」
李二郎咬得牙根滲血,死死盯著枝枝,卻不得不哀求,「長公主殿下,我只求你不要欺負我三妹妹……」
立在灌木后的宋詣聽到枝枝那句話,漆黑的瞳仁里浮現了一絲光亮。
若是她還願意和他重新來過……
端坐車輦內的女子打了個呵欠,目光沒有再落在膝蓋滲血的李二郎,擺擺手道:「走吧,做什麼要為一個螻蟻停下來。」
她緋衣玉簪,衣不染塵,對當初京都人人敬重的李二郎不屑一顧。
一直等到枝枝的儀仗遠去,宋詣才騎著馬朝著李二郎而去。青年剛剛從地上爬起來,衣襟和衣擺上都是鮮血和污泥,衣衫散亂狼狽。
被陰影蓋住時,他才下意識看過去,「陛……陛下……」
宋詣面色有些蒼白,漆黑的瞳仁深邃壓抑,帶著天生高位的凜冽殺意,「你的膽子倒是大。」
李二郎心中惴惴,本就跪得流血的膝蓋越發顫抖起來,一句話說不出來。可高坐馬上的人又不再說話,叫人難以揣測出他的喜怒,李二郎額頭滲出冷汗來,噗通一下又跪下了。
「臣……臣實在是擔心舍妹,陛下,阿覃對您當真是一顆真心,也從未參與父親的謀划……」
「呵。」青年冷笑了聲,慘白修長的指骨屈起,握在掌心的金絲手杖落在李二郎的脖頸上,宋詣微微眯眼,「朕曾定下太子妃,甚至不惜逼死心愛的妾室,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