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頂處的白熾燈照亮著地下城基地的每一條街道。
徒步走過商業區,便是六區的居民住宿區。
住宿區街道的兩端,一棟棟四層高的橫式相連公共樓房,擁擠在這並不高的空間里,被燈光照得明亮。
這樣擁擠公共住宿區,每個外城區都有很多處,柴悅寧帶著褚辭一路拐了好幾個小巷才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中。
房卡刷開房門,柴悅寧先一步走進了屋中。
離開前忘了關的收音機還循環播放著基地發展相關的廣播,大多是一些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和對基地未來越來越好的期待,以及現有問題會儘快解決。
柴悅寧從小到大長在基地,類似的話早就聽了無數遍,廣播怎麼放,她怎麼聽,反正也不怎麼往心裡去。
她步伐悠閑地走到收音機旁,關停了啰嗦的廣播。
回身之時,只見那個雙手依舊抱著礦泉水瓶,在自己身後默默跟了一路的女孩,此刻正怯生生地站在門邊,半邊身子隱在門后,一副不敢靠近的樣子。
「進來吧,不用換鞋。」柴悅寧回身招呼了一下。
褚辭點了點頭,走進屋裡,反手輕輕帶上了房門。
「這裡……有點亂,也有點擠。」柴悅寧說著,走到一個單人小沙發邊,把上面的三兩件穿過的衣物胡亂抱起,騰出了除搖搖椅外,另一個可以坐下來休息的位置。
褚辭沒有應答,只是目光茫然地看了一眼柴悅寧手上抱著的衣服。
柴悅寧眼底閃過幾分不好意思,有些尷尬地沖褚辭笑了笑:「那個,基地用水挺貴的,一次洗一件比較廢水,所以我喜歡每次多洗幾件。」
「嗯。」褚辭點了點頭。
「不用站門口,坐吧!」
柴悅寧說著,正思考要不要把手裡的衣服抱去洗洗,回身見褚辭還杵在門口,不由得陷入了一陣全新的尷尬。
她忽然有點擔心日後與這位新室友的相處問題了。
基地給外城居民分配的住房通常比較窄小,可以說是小到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地步。
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雙人合居的大小,但她把人都帶回來了,也不可能忽然反悔,和人家急匆匆追上來的小姑娘說:「你回去吧,我覺得兩個人住還是太擠了。」類似的話。
就在她尷尬到有點不知所措之時,她終於看到門口那根「人柱子」動了起來。
褚辭朝屋裡走了幾步,卻並沒有找個地方坐下,只是腳步緩緩地四下看了一圈,最後目光望向了那間除了一個衣櫃和一張小床外,再沒有其他物件的里卧。
柴悅寧忙把手裡的衣服塞到了衛生間的洗手池裡,幾步上前,說:「這床有點小,兩個人太擠,待會兒把它往牆邊挪挪,我先在邊上打幾天地鋪吧,過幾天弄個大點的床來就好了。」
褚辭應道:「我睡地上就可以,是我來叨擾你的……」
柴悅寧連忙打斷:「那不行,你的傷還沒全好呢,睡地上涼氣和濕氣多重啊,對傷口不好。」
「可……」
「再可,我要送你回九區了。」柴悅寧叉腰,故作生氣。
褚辭一下沒了聲,只低頭垂眸,沉默半秒后,細聲細語地說了一句:「謝謝。」
「那你坐會兒,想聽廣播可以開,茶几下面有幾本書,無聊可以隨便翻翻。」柴悅寧說著,指了指衛生間,「我去洗個衣服?」
「嗯。」
啞巴似的新室友終於開口說話了,柴悅寧鬆了一口長氣。
她走到衛生間里洗起了自己換下的衣服。
在準備擰開水龍頭的前一秒,屋外傳來了輕如小貓的腳步聲。
柴悅寧下意識探頭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見褚辭輕手輕腳走到了小茶几旁,把手裡一口沒喝過的礦泉水放上茶几,而後望著收音機打量了半天,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
很快,褚辭蹲下身來,在茶几下摸出了幾本被翻到掉了頁的老舊書冊。
自她手裡掉落的書頁顯然嚇了她一跳。
她連忙撿起,將其塞回其中,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彷彿這書是她弄壞的一般。
然而事實上,那些都是忍冬先前送過來讓她「陶冶情操」的東西,柴悅寧動都沒有動過一次,上面都有些積灰了。
沒多會兒,褚辭選中其中一本比較新的,又把其他的物歸原位,蹲坐在茶几旁安安靜靜看了起來。
柴悅寧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擰開水龍頭,搓洗起了自己的衣服。
衣服洗好后,柴悅寧走到角落的晾衣桿旁,一邊將其晾起,一邊問道:「對了,你為什麼會在拘留所里?」
茶几邊蹲坐著的女孩聞聲仰起頭來,眼裡閃爍著幾分不安。
「這個不方便說嗎?」柴悅寧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可以不說的。」
「可以說的。」褚辭抿了抿唇,道,「我想賺點錢,可不知道去哪,有人告訴我,七區的南水街的好活多,來錢快……到了南水街,我想問問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有人說去『不醉酒吧』找尤姐。」
柴悅寧聽到此處,大概已經猜到了褚辭被尤蘭送進拘留所的原因。
褚辭繼續說著:「我問著路去了,那個『尤姐』也把我留下了,她說好好伺候客人,報酬不會少……」
柴悅寧頭疼打斷道:「你後來打人了?」
「是客人先打我。」褚辭說著,眼底多了幾分柴悅寧不曾在她身上見過的倔強。
「客人先打你?」
「他先掐我的,我就是送個酒,什麼都沒做。」褚辭認真道,「我打了他,他哭了,尤姐罵我不懂事,為了不讓我和客人吵架,她把我送到那個小黑屋了。」
「……」
柴悅寧見褚辭一本正經做著解釋,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感情這失憶后直接缺了根弦的小丫頭,是被人忽悠到尤蘭那當「陪酒」了。
她完全不懂那是份什麼樣的活,不但打了尤蘭的客人,還直接把人打哭了……
甚至到了此時此刻,這丫頭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到底遇到了一件怎樣的破事兒。
不過萬幸,褚辭看上去細胳膊細腿的,有手腳不幹凈的人她真能打,否則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褚辭見柴悅寧久久沒有說話,眼底竟浮起一絲小小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裡是監獄嗎?我……我是犯法了嗎?」
「額……沒有。」柴悅寧回過神來,連忙解釋道,「那地方就是一個臨時關人的地方,進去的都沒犯什麼大錯,一般就是打了架,偷了錢,或者砸壞了別人的財產一類的……認錯態度良好的話,關幾天就會放出來的,犯法的都在監獄里蹲著呢。」
「可我沒有錯。」褚辭的語氣有些委屈。
「這大概是一個……不太美麗的誤會。」柴悅寧尷尬道。
黑市有黑市的規矩,尤蘭的酒吧是干那個行當的,平日里在那買醉的人,啥身份地位的都有,治安官管不了,甚至多少還會包庇一下。
像這種有人特意找過去討工作,卻完全不按規矩來,到底錯沒錯,還真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
柴悅寧想來想去,最後嘆了一聲,又一次把茶几上放著的那瓶礦泉水遞給了褚辭。
「喝點兒。」
褚辭接過水瓶,小小喝了一口,而後垂下眼睫,輕聲問道:「你也覺得我錯了嗎?」
這樣委屈巴巴的小語氣,柴悅寧可半點也招架不住。
「沒錯!」她向前挪了挪身子,胳膊肘輕輕撞了撞正失落的褚辭的手臂,哄道:「他先打你的,被人欺負了當然要打回去!要是我在,我幫你一起打!」
得到認可,褚辭嘴角明顯向上揚了些許。
柴悅寧站起身來,轉移話題道:「你要去拿自己的東西嗎?」
「啊?」褚辭抬起眼來,目光茫然。
柴悅寧耐心道:「就是,住了十來天,你就沒有什麼東西是要從九區拿回來的嗎?」
褚辭搖了搖頭。
柴悅寧這才發現,這姑娘身上的衣服竟都還是十多天前,她在帶她去辦臨時身份證時順手替她買的那套。
衣服有些破了,是打鬥留下的痕迹,但十分乾淨,明顯是才洗過沒兩天的。
柴悅寧問道:「一兩件衣服也沒有嗎?」
褚辭搖了搖頭。
「那你拿什麼換洗?」
「濕著也能穿,不出門就好。」褚辭淡淡說著,語氣里竟是沒有一丁點的委屈。
簡簡單單一句回答,人家說得分外輕巧,柴悅寧卻是一時無言,沒來由地打心底生出了一股愧疚感。
她怎麼就能放得下心,把一個受了傷、失了憶,年紀不大,怎麼看都有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獨自留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呢?
她不禁想,如果十幾天前,自己選擇帶褚辭回來,這個身上本就有傷的小姑娘就不會縮在家裡穿沒晾乾的衣服,更不會為了賺錢,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工作,遇到了尤蘭那個在錢面前不講半點良心的傢伙。
柴悅寧深吸了一口長氣,站起身來,問道:「餓了嗎?我給你煮點吃的。」
「謝謝。」褚辭站起身來。
柴悅寧轉身朝廚房走去。
一旁的褚辭竟也抱著手裡的礦泉水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走進了廚房。
窄小的廚房一個人站還好,兩個人站就多少顯得有些擁擠。
「你可以在外面休息。」柴悅寧回身說。
「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褚辭不安地問著,彷彿不做點什麼,隨時會被趕出這個小破屋子似的。
面對這樣的小眼神,柴悅寧竟連請她出去坐好都狠不下心來。
她撓了撓耳根,道:「那你幫我洗洗菜吧,冰箱裡面,想吃什麼直接拿。」
某些人話說得大方,豪言壯語給人一種冰箱里什麼好吃的都應有盡有的感覺。
然而當褚辭拉開冰箱的那一刻,兩人一起沉默了。
空蕩蕩的冰箱里,只剩下了三個土豆,和一把已經蔫了的青菜。
褚辭愣在冰箱邊,不知所措全都被寫在了臉上,似是在糾結一把青菜和三個土豆,哪個更容易餵飽兩個人。
好在這並不是一個選擇題。
「都洗了吧!」柴悅寧忙道,「我忘買新鮮的了……」
「嗯。」褚辭應著,把土豆和青菜都提到了唯一供水的衛生間。
煮得有些小稠的青菜土豆湯,是兩人再次相遇后一起吃的第一頓飯。
她們蹲在小茶几邊,用著家裡僅有的兩副碗筷,吃著這份熱騰騰的晚飯。
柴悅寧慶幸獨居了那麼久的自己,依然存有什麼小東西都多備一份以防萬一的習慣,否則這碗筷都得臨時出去買新的。
褚辭的飯量不大,沒吃多久就放下了碗筷。
量不算多的一鍋湯,恰好填飽了兩個人都不算太餓的肚子。
柴悅寧想,稍微休息一會兒后,最好還是要出去買點東西回來,不然明天早餐不知道吃什麼了。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就是出門買點吃的,褚辭都要寸步不離地跟著,弄得跟她會再一次把她拋棄了似的。
出門前,柴悅寧建議褚辭在家裡休息一會兒,褚辭卻只搖頭不語,這讓她半點辦法沒有,只得帶著這個小姑娘去了趟菜市。
雖說她不是什麼有錢人,但既然都把人家帶出來了,那人家喜歡吃什麼,只要還在她買得起的範疇,她也都是願意稍稍破費一下。
不過現在時間不早了,菜市也快收市了,一天過去被挑剩下來的菜多少能比上午便宜一些。
「你喜歡什麼拿就好。」
說這句話的時候,柴悅寧在心底不自覺估算起了自己身上到底還有多少錢。
這倒不是心疼這點菜錢,主要還是考慮到通訊器在基地外無法正常使用的情況,除去和羅昆外出作死那次,她已經休息挺長一段日子了。身上的余錢要供兩個人吃穿用水的話,也不知夠不夠等到信號塔收復重新開工的那一天。
要不早點開工?
中高風險區的任務不好接,自己帶隊在低風險地區隨便撈點低級異獸的甲殼、骨皮啥的,讓尤蘭幫忙賣賣也行啊。
柴悅寧這般想著,下意識打量起了一旁正在挑選蔬菜的褚辭。
她至今都還記得第一眼看見這姑娘時的場景。
一個看上去就十七八歲的少女,處理起自己身上傷口的樣子熟練得像個久經沙場的老手。
對啊,褚辭說自己把尤蘭酒吧里的客人揍哭了。
能揍哭一個敢混跡黑市的大老爺們,想來多少能有一些身手吧?
要不,回頭和大家說一下,讓她也加入傭兵隊,有一份活兒干,往後多少能也分到一點錢。
柴悅寧想來想去,覺得靠譜。
她兩步走到褚辭身旁,正想著等付了錢就開口說這事呢,便發現褚辭在這兒站了半天,手裡提著個小塑料袋兒,卻是一樣東西都沒有拿。
「沒有喜歡的嗎?」
「不知道……」
短短三個字,答得柴悅寧一頭霧水。
好在下一秒,褚辭又小聲補了一句:「認不出……」
柴悅寧愣了半秒,大概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她失憶了,不單單是過往人與事的記憶,還有一些物件上的認知能力。
說起來,除了常規的傷口處理方式外,一切有關療傷治病的事兒,柴悅寧都是半點也不懂的。
腦子受傷這件事,她以前倒也見過不少。
失憶的有,瘋癲的有,傻了笨了的也都有,以外城的醫療水平,基本沒得治。
外城人口想進主城也並不容易,就算進了,也沒錢去主城的醫療中心。
比較值得慶幸的是,不管褚辭半個月前在霧區傷到了哪根不得了的腦神經,此時此刻的她看上去都還是像一個正常人的。
「沒事,那我挑我喜歡的。」
「好。」褚辭點了點頭。
「回頭你都吃吃看,好吃不好吃的,下次就認得了。」
「嗯。」少女臉上寫滿了乖巧。
柴悅寧隨手撿了幾個番茄和土豆,稱了一點青菜蘑菇,咬咬牙買了四個「有錢人」才捨得吃的雞蛋。
本也不重的東西,兩人硬是一人拎上一半,朝著家的方向慢悠悠地晃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柴悅寧重新想起了自己想問沒問出口的話。
就在她準備開口時,餘光瞥見了褚辭手臂上依舊有些猙獰的傷痕,一顆本就載滿了負罪感的心又一次軟了下去。
她想,過陣子吧,過陣子她想辦法托點關係,給這小姑娘在城區里尋一份安全點的工作。
如果腦子沒壞,還能識字的話,文職是再好不過的。
柴悅寧抱著這樣的想法,領著褚辭回到家中,將剛買的菜放進了冰箱。
地下基地沒有地面的晝夜之分,只有每天早上六點,中午十二點,晚上十一點會有一個全城區的基地廣播。
柴悅寧的家中沒有時鐘,所以她摸出懷錶看了一眼。
現在是晚上七點過,還算比較早,適合和不太愛說話的新室友促進促進感情。
柴悅寧深吸了一口氣,向茶几邊、沙發上,坐著翻看手中書冊的褚辭走去。
「你在看什麼呢?」柴悅寧故作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褚辭手上的書冊。
這是一個標準的搭話開頭,至少朋友一直不算太多的柴悅寧認為這樣的開頭很常規。
「這是一本散文集。」褚辭認真回答著。
「你喜歡看散文嗎?」
「不知道,我不記得我喜歡什麼。」褚辭說。
柴悅寧噎了一下,問道:「那你吃飯前就在讀,有讀到感興趣的嗎?」
「這個。」褚辭把散文集往前翻了翻,指了指泛黃書頁上的黑字,認真道,「作者的名字叫佚名。」
「啊。」柴悅寧小聲提醒,「佚名不是一個名字,是身份不明的意思。」
話音剛落,她便有些後悔了。
自己這樣直勾勾地解釋,多少有些不給人面子了。
她剛想著如何委婉地轉移一下話題,便聽褚辭淡淡應了一句:「原來如此,是感覺不太像一個人寫的。」
柴悅寧:「……」
似乎有點多慮了,撞過腦子的人,壓根沒那麼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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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撿養異種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