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約定

焰旭十五年，秋。

旭在檢測羽衣和羽村兩個孩子的功課的時候突然昏迷，等他再次醒來時，身邊已經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而他正躺在主殿大床上。

旭坐起身，背部倚靠著床頭。

「對不起……旭帝，我已經盡我所能了，但是……」巴掌大的活蝓的分身爬上旭的肩膀，聲音有些低落。

為了能隨時救治並維持旭的生命以免他過早去世，活蝓和旭簽訂了契約，旭可以通過契約將活蝓的分身召喚到人類世界（活蝓本體不會出濕骨林，一是為了安全，二是為了不影響人類世界）。

旭微微側過頭，對肩膀上的小活蝓說：「吾命數將盡，此事怎麼能怪你。」

聽見旭的這話，羽衣和羽村臉色都變了。

羽衣還好，自覺自己是長子應該成熟穩重一點，所以綳著小臉咬著唇默不作聲地掉眼淚。羽村直接哭出聲來，兩隻小手不停地抹著怎麼擦都好像擦不完的淚水，看起來老可憐了。

從表露的情緒上看起來最鎮定的輝夜伸手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無聲地安撫著他們的情緒。

旭坐在床榻上看著妻子三人，心情竟漸漸平靜下來。

遺詔他早早就擬好了，前些日子已經將要交代給兩個孩子的話都寫進信中和遺詔藏在一起。該為妻子留下的庇護也已經做足，無論他死後帝國會發生什麼事，起碼十年內，輝夜都能安穩地待在王宮裡享受著帝后所應有的待遇。

也許是時候向妻子告別……

「羽衣、羽村，你們兩個先和其他人出去吧，我有些話要和你們母后說。」

旭抬起手召了一下，各自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羽村心最軟，對父親也最是孺慕。他不舍地望了望父親，又轉頭看了一眼強作鎮定的母親，低下頭，揪著兄長的衣角跟著走出主殿。

主殿安靜下來。

旭往裡挪了挪騰出一個位置，並掀開一半的被褥讓輝夜上床榻一起坐著，然後伸手將她半摟在懷裡。

輝夜將頭靠在他肩膀上，兩人依偎在一起。

然而……

氣氛越是溫情，在知道無論再怎麼努力救治也無法阻止心上人死去的時候，就越令人悲傷。

「旭，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死呢？」

輝夜的情緒有些失控，但是並不明顯。

「人類的生命總是短暫而又脆弱的。」旭溫言細語地回答，好像他也並非人類一樣。

「能在此生最後的時刻里與你相伴，我心裡已十分歡喜。」

【輝夜：可是我捨不得……】

「如果能更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旭聞言粲然一笑，眼睛卻有些酸澀。

「是嗎？下一世……我也娶你為妻可好？」

「……你會記得我嗎？」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忘記了，只要見到你，我就不會再愛上其他人的。」

「為什麼這麼說……」

「輝夜，你不知道嗎？因為我的輝夜是最美麗的，而且，獨一無二。」

「你就知道誇我了啊？」

淚水混合著其主人的悲和喜，落在旭的領子邊上。

旭嘆息了一聲，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疲乏，精神也越來越困頓，只好抓著這最後一點時間和懷裡的人輕聲說：

「我們會再相遇的。無論晝夜更迭幾輪，無論日月偏轉幾分，我一定……會來找你。」

「那麼，約定好了，我會等你的……」

抱著自己的人已經了無生息。

輝夜將被子往上蓋到肩膀處，伸手抱緊了旭的身體，低聲詢問：「可是你什麼時候才回來……我要等你多久呢？」

【輝夜：你真的會回來嗎？】

【輝夜：……吾愛。】

……

東勝神界——

東勝神神子「旭」歷劫而歸的消息在短短一日內傳遍了神界上下，但是還不等其餘神袛們帶著禮物前去祝賀，就傳來神子求見東勝神的消息。

東勝神是東勝神界的支撐，自成東勝之神以來一直守在神界核心周圍，非有要事不見。

旭是祂成為「東勝神」之前和另外一位神袛誕下的孩子，旭一生和東勝神也只見過幾次面。但是對於東勝神，旭無疑是十分敬重的。

此次求見，當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旭站在東勝神面前，低下頭顱，平靜地訴說著自己歷劫時的悲歡愁喜。在說完最後第十世在某個人界稱帝的經歷時，旭語速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在最後第十世中，他成為焰旭帝國的開國帝王，也擁有了十世里唯一的妻子。

東勝神撫摸著旭的頭，同樣是平靜地說：「你的第十世所降臨的人界，與東勝神界並無聯繫，也不在東勝域內。」

旭：「？？？」

旭有些懵，他這是歷劫還去錯了地方？但是很快他又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父神，我還能到第十世歷劫的人界去嗎？」

跨區域行走有風險，一般情況下東勝區內的生靈包括死物是不允許到其他區去的，危險是其一原因，其二是……排外性。一句話不說突然跑到其他區去，很有可能會被那個區的神袛們當成入侵者圍毆。

而且那對於神袛們來說也是一種冒犯的行為。

（沒打死就算幸運的了。）

旭到人界歷劫，按理來說都是在東勝區內的人界歷劫，在第十世時意外到了非東勝區的人界屬實是一種概率極低的事件。

現在他毫髮無損地回來了，也證明那處人界不歸屬任何區的神界之下。

東勝神沒有回答旭，反而問道：「怎麼，你還想以本體再降臨那處人界嗎？」

雖然沒有讀心術，但是旭是祂的子嗣，他的所思所想東勝神都能猜得個一清二楚。只是沒想到祂的孩子竟然也會有這一天——

如此驕傲之神，也會……

「父神，我想回到她身邊去，我的妻子不能沒有我。還望父神准許。」

旭的話打斷了東勝神的思緒。

東勝神搖了搖頭，但是又想到自己在子嗣和其他生靈眼中就是一坨極其耀眼的龐大發光體，像搖頭這種動作都不能被看出來，於是又出聲說：

「你忘了，吾曾說"切莫將自己看得太重"，即便是你在歷劫時所愛的妻子也並非不能與你分離。」

旭沉默良久。

他嘆息了一聲，坦言道——

「是我不能沒有她。」

旭斟酌片刻，解釋說：「父神，孩兒曾以為沒有什麼困難苦痛能阻擋我，那十世歷劫中的苦難於孩兒而言尚不如幼時淬體之痛。如今卻明白不過是孩兒未曾將那些困難苦痛放在心上……思念之苦、涉入心扉。父神，我想回去見她。」

「神袛動心，卻不能斬斷情絲，此是大忌。」

聞言——

曾經不可一世的、驕傲的神子，只是神情恭敬地朝他的父神屈（單）膝跪下。旭明白父神其實已經同意了他的請求，只是他這一去，在東勝神隕落之前都不會再回來這神界了。

所以旭這一跪，即是致謝，也是作別。

（東勝神壽命「理論上無限」了解一下。）

……

旭歷劫時所降臨的人界所在的位置他都有印象，但是想一下子找對地方也是很困難的事情，畢竟他並沒有設立坐標，而且還有各種平行世界萌混其間。

虛空中沒有時間概念，一心尋找的時候更是對時間格外不敏感。旭剛從一個小世界里出來，轉頭又進入旁邊的另一個小世界。他能感應到，他離妻子所在的世界已經很近了。

視覺切換——

因陀羅漫步走在月光稀微的林間，夾著樹葉的風在他身側徐徐飄過。

樹林里有些安靜，直到一位不速之客出現。

「好久不見，因陀羅。」

黑絕全身裹在蓑衣似的編織斗篷里，站在無光的樹林暗影之中向因陀羅打招呼，並與之交談。

「咦，好像興緻不高，你不是特意來見我的嗎？我都明白，你按羽衣的要求做了，但是你並不滿足。羽衣所設想的忍宗的未來並不是你想要的未來……」

但是比起交談，這更像是黑絕單方面在語言上的心靈誘導。

因陀羅轉身看向黑絕，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對於這個奇怪的陌生來客，因陀羅自始至終都保持著警惕，畢竟他對這來客一無所知（包括名字）……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父親對他並不十分關心……

因陀羅靜靜地在月下的林中佇立，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是喜歡一個人待著。

只是今夜的不速之客似乎格外的多。

「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或者說，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國號為"焰旭"的帝國？」

一個黑髮紫眸的玄色華服青年從另一處的樹林陰影中走了出來。聽見旭的聲音，因陀羅和黑絕心裡都有些警惕，因為此前他們都沒察覺到他的氣息出現。

「國號為"焰旭"的帝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裡是忍宗，你是什麼人？」

因陀羅的眉頭微微蹙起，他在旭的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壓迫力，比父親給他的壓迫更甚。

與因陀羅的警惕相反，旭的表情放鬆，因為因陀羅給他的感覺有些熟悉，和輝夜相似，也許是有血緣關係……不過這並不代表眼前這少年和他有血緣關係。因為這個世界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平行世界，不存在「山海旭」的平行世界。

而少年的回答也正好映證了這一點。

見到因陀羅那張和妻子有幾分相似的臉，旭心情極好地莞爾一笑，說：「不用緊張，吾只是一名迷路的"旅者"，如果打擾到你們，吾深表歉意。」

旭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這個世界，也不是……】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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