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家法
第77章/白日上樓
靜安坊。東隆坊……
沈朝玉在月下走,一輛馬車在他旁邊跟著。
沈朝玉胸膛還有激蕩,只是面上不顯,唯有越走越快的步履和翻飛的袍角泄露出了那一絲不同。
最後,他到了一座將軍府門前。
車夫下來扣門,門內傳來一聲「誰啊」,一佝僂著背的老頭提了燈籠來開門,待看到門口站在那的白衣公子,忙道了聲:「大公子!」
門打開。
沈朝玉走了進去,他沒有如之前那般往玉闕院走,反而腳下的絲履一轉,順著主長廊向前,最後,走到了將軍府的正院。
正院內燈火通明。
一老僕婦守在門口,見他過來,先是一愣:「大公子。」
「進去稟報。」沈朝玉道。
老僕婦忙進去稟告,沈朝玉則站在院牆下,負手看向頭頂的月。
今夜的月格外亮,風將院牆內的熱鬧一併傳了過來。
「哦,我們小淵居然會背這個了?那《孟子·第十一卷·告子上》會不會?」
「小淵會!」
「好,背一段。」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呃,阿爹,後面我給忘了。」
「做學問,需得沉下心,謙虛好學,小淵,你明明不會,為何要答會?明日自去趙先生領罰!」
「老爺,孩子還小,需要慢慢教。」
「慈母多敗兒,你啊……」
沈朝玉靜靜地聽,玉似的容顏在樹下極安靜。
老僕婦出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心想過去的夫人也不知是生得何等模樣,才能生出這樣的兒郎,旋即退到一邊:「將軍,大公子便在這。」
一位龍行虎步的男人自院門而出,他與沈朝玉生得完全不同,國字臉,膚色黧黑,一雙眼看人時不怒自威。
沈朝玉躬了躬身:「父親。」
此人正是沈朝玉的父親,鎮國大將軍沈篤。
沈篤「唔」了聲,走到沈朝玉面前,神情肅然:
「這般晚來,可是有事?」
沈朝玉垂頭:「兒有要事要與父親相商。」
沈篤看了自己這素來聲名在外的大兒子一眼,眉頭緊了緊,旋即鬆了開來。
「去書房談。」他道。
兩人去了書房。
過了有一炷香時間,守在書房外的孫叔突聽屋內傳出一陣巨大的聲響,像是瓷盞在地上碎裂,伴隨著大將軍的怒聲:
「什麼?退親?!沈朝玉,你再說一遍?!」
意識到裡面說了什麼,孫叔忙將腦袋垂得更低。
不一會兒,門「砰的」一聲被人內打開。
沈篤怒氣沖沖地出來,一張臉脹得通紅,對著門外的人道:「去,給我請家法來!」
孫叔一聽,忙道:「將軍!」
沈篤眼睛一瞪:「勿再多言,速去!」
「……是。」
孫叔領命而去,不一會,就領了長凳與藤條過來。
那藤條約有兒臂粗,其上充滿鉤刺,那刺也不知是用什麼淬鍊過,有青金之氣——
孫叔還是頭一回見將軍動用這家法,光看那刺,孫叔就知道,這一藤條下去,莫說公子,便是常年在外征戰的武人也難受得住。
許是這邊動靜太大,竟驚動了主院,不一會,夫人帶著小公子並侍婢們也來了。
一見那藤條,夫人那張臉就白了。
「將軍,你這是作甚?」
「阿元,你不必管。」
「孫叔,你說!」
孫管家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夫人見此,不由懇求:「將軍,大公子所行素來有道,便是犯錯,錯也不必至此,將軍!」
沈篤望了這后娶的小妻子一眼,神色稍霽。
這時,書房的門「吱呀」一聲,又開了。
月華下,這人素衣銀冠,風華無雙,幾令人以為是謫仙人。
在眾人的目光里,他踏下長廊,來到院中,一拂袍擺,直接覆於長凳之上。
「父親,請吧。」
沈篤的臉頓時黑如鍋底。
「大公子!」夫人急道,「您何必與將軍置氣,若有事好生商量著才是!」
「何姨,此事你不必勸。」
「好好好,你這個不肖子,孫叔,給我好好打!」
孫叔看看凳上之人,又看看大將軍,手中藤條猶猶豫豫就是下不去手。
大公子可也是他看著長大的。
「將軍…」
孫叔猶猶豫豫,沈篤看不過去,搶過藤條,親自執行。
「啪——」
一藤條下去,白袍染血。
眾人不忍地閉起眼睛。
院中響起藤條入肉的鈍聲,一下又一下。
時間一長,有些心慕大公子的侍婢們開始小泣起來,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叫一向敬重大公子的將軍下此狠手。
旁邊小兒郎也開始哭鬧,嘴裡喊著「阿爹莫打了阿爹莫打了」。
沈篤心如鐵石,不為所動。
長凳上,年輕男子的銀冠已經落下,滿頭青絲披散,誰也看不清他面色,只能看到那霜雪被染紅大半,血一點點淌下凳子,在地上匯聚成一條小溪。
但他本人卻似感覺不到似的,只偶爾有一兩聲悶哼,旁的動靜再聽不到。
良久,沈篤收手。
「父親,好了?」
沈朝玉的聲音響起,即使經過鞭笞,他聲音依然平靜,溫潤如水。
「你這個--」
沈篤拿過藤條還要繼續,腰卻被孫叔抱住:「將軍,將軍,不可!」
沈篤恨地將藤條丟到一旁。
沈朝玉踉蹌了下,站直。
這時他已經不復方才的纖塵不染,一身白袍染血,連臉上亦濺了血,可眾人還是被他震住。
瑩瑩月光下,這人一身氣度依然遮不住。
他推開小廝的攙扶,先是有些不穩,漸漸的,就開始穩步往沈篤面前走。
走到沈篤面前:「兒已領罰,請父親准允。」
沈篤像是第一次認清自己這個兒子:「不悔?」
「不悔。」
「好。」沈篤點頭,「你自己的決定,自己負責,宰輔大人那邊你自己去交代。」
「孫叔,叫大夫來看看。「
說著,他走了出去。
大將軍一走,其他人也開始往外走。
竹青紅著眼過來:「公子,大將軍好狠的心,竟將您打成這樣。」
沈朝玉接過他遞來的薄披風,咳了聲。
對著月光,他難得笑了下,竹青正看得傻,卻聽他道了聲:「走吧。」
「哦,哦好的。」
竹青忙跟上。
院子周圍還有徘徊不離去的侍婢,見此,擦擦眼淚也走了。
-
「公子,我們不回玉闕院嗎?」
竹青跟著公子越往裡走,越走越覺得不對。
將軍府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連照明的燈籠都只有稀疏幾盞,越往裡走越荒涼,像是許久沒人來過了,他還看到了樑上的蜘蛛網。
最後,兩人走到了一個叫「蘅蕪院」的地方。
廊下只掛了一盞燈籠,隨風而動,欲滅未滅。
風吹過來,大熱的天,竹青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突然想起以前有關將軍府的一個故事,心想:難道這便是大將軍前頭夫人的院子?
想起關於這前頭夫人的事迹,竹青也忍不住唏噓:紅顏薄命,再是多情有才,一旦故去,也抵不過活生生的人吶。
竹青在這有感而發,院子里卻是顫巍巍走出來一個老媼,大約是上了年紀,滿頭的風霜,眼神也不好使,杵在那眯著眼睛看了沈朝玉老半天。
沈朝玉一動未動,對這人出奇的尊敬。
老媼皺紋舒展開來:「是大公子來了啊。」
「嬤嬤。」
沈朝玉稱呼了來人。
「欸,欸,公子長高了,也長大了…」嬤嬤一個勁地道,沈朝玉卻對竹青道,「我進去一會,不必跟來。」
「可公子您的傷…」竹青話未完,就見公子腳步一轉,進了院子不見了。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汴京城人人說公子君子風儀、進退有度,唯有他這個貼身小廝知道,公子其實挺有些…任性。
竹青為難時,那嬤嬤卻是走到他跟前,眯起眼看了他一會:「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大公子?」
「是。」
連公子都尊敬的嬤嬤,竹青自然不會怠慢。
那老嬤嬤又拉著他問了些公子平日吃什麼穿什麼過得如何的問題,一邊問,一邊擦眼淚,不住地道:「夫人啊,大公子如今長得很好,是汴京城內人人都誇讚的好兒郎,老奴都看到了,夫人您在九泉之下也該安心了…」
聽著這話,竹青突然有些鼻酸。
人人都道公子風光,可在竹青看來,有後娘就有后爹,雖說那後娘也不錯,可公子卻一直是孤零零的,否則也不會挨打了還來阿娘的院子…
在竹青唏噓時,沈朝玉已經進了屋子。
屋內常年有人打掃,保持得還算乾淨,只是擺設有了一些年歲。
沈朝玉走到桌邊,將一盞銅燈挑亮。
燭火跳了跳,將他手上交錯的紅痕照得嚇人。
他卻毫不在意,一邊將手中摺子揮滅,一邊看著面前的屋子。
機杼,綉架,書櫃…
一切還是那人生前的模樣。
最後,沈朝玉來到窗邊的長案前。
案上擺了一刀桃花箋。
箋紙已經發黃,一支細狼毫擱在筆架上,硯台內的墨水已經幹了。
案旁還有個畫架,架上夾了張畫到一半的畫,畫中的少年郎玉冠白衣,一雙唇緊緊抿了,一副不願的模樣。
沈朝玉的目光從那少年郎落到旁邊的一行簪花小楷:「余已殘年,唯願小兒阿玉一世安康,歡愉永久。」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停留,過了會,落到柳下一團緋色的人影上。
說是一團,只因畫畫之人才起了筆,粗粗畫出緋裙,和一對雙丫髻,髻上一串珠花,其餘的還未著筆。
沈朝玉看了會那人影,低頭,拉開抽屜。
屜內是厚厚一疊宣紙,上面以同樣的簪花小楷寫著一頁一頁的詩。
汴京城人人皆知,鎮國大將軍過世的那任夫人出自清河崔氏,詩畫一絕,可惜紅顏薄命。
沈朝玉的目光掠過宣紙,詩集,黃田石刻,最後,落到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珠串上。
那珠串跟畫上那紅影戴的一模一樣,看得出來,當是小娘子帶的,比成人戴的要小上許多,其上珍珠柔澤細膩,為上上品。
沈朝玉看著這珠串,耳邊彷彿響起女子那溫柔慈藹的聲音,混著晉陽府過於熱烈的陽光一起進來。
…
「阿玉,以後讓小阿蘺給你做媳婦好不好?啊?不喜歡?為什麼?小阿蘺小時便這般好看,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阿玉若不著緊些,以後恐怕就娶不著。」
「瞧瞧,你這臭脾氣也不知道隨了誰了,也不像你阿爹啊,說兩句不願聽的就不理人……」
「阿玉,你今天非常的不可愛,不許板臉,阿娘要說你了,你一個兒郎,欺負小娘子作什麼?小阿蘺都摔跤了,不過阿娘我啊,給她梳了頭,小阿蘺就乖乖地坐著,真真是可愛乖巧,若不是阿娘身體不允許,也想生一個像小阿蘺這樣可愛的小娘子呢…」
…
珠串在手中發出一陣聲響。
沈朝玉眨了眨眼睛,長睫在燭火下有陣迷惘。
過了會,他似清醒,伸手,將珠串重新放了回去,動作時咳了兩聲。
竹青在門口緊張地問:「公子,公子,你要不要緊,要不我去把大夫請過來,你先讓大夫看看,好不好?」
「不必。」
沈朝玉道。
說著,他將抽屜重新合上。
做完這一切,他也沒去旁的地方,而是走到床邊的木榻,和衣睡在了榻上。
沈朝玉發現,他又開始做夢。
他夢見了第一次遇見江蘺時的模樣。
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晉陽府的風霜比汴京烈得多,當馬車轆轆駛進府城時,飛揚的塵土讓府城的所有都透著灰,這一切讓從小生活在錦衣玉食里的他都不習慣。
江蘺就是這時進來的。
她穿著緋色小襦裙,懷裡抱著一隻鵝,就這麼進了他家院子,一見到他,她那雙大眼睛就咕嚕嚕的,像是見到了這世間最好看最令她喜歡之物。
「阿爹,」她歪著腦袋,「這位大哥哥是誰?好生好看!」
對著那雙清澈到近乎直白的眼睛,小少年第一次紅了臉。
他假意撇過頭去,看看頭頂晉陽府過分熱烈的太陽,心想:這裡倒也不算太糟糕。
……
沈朝玉醒來時,手忍不住覆在額頭。
陽光照到榻上,刺得他眼睛眯了起來。
「竹青,」他問,聲音帶著嘶啞,「幾時了?」
「公子,辰時末了。」
沈朝玉起身:「回玉闕院。」
回到玉闕院,大夫早就候著了。
沈朝玉洗浴了一番,才由著大夫上藥,最後在大夫一連串的叮囑聲里,披上衣裳出了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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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府。
江離正坐在台前梳妝。
眉黛一邊替她挽髻,一邊問:「休沐還剩一日,小姐今日可要出府?」
「不出府,簡單點便是。」
江蘺說著,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被自己忘了。正琢磨著,就見眉黛驚訝地從桌上拿起一對碧玉墜。
「小姐,這耳墜婢子從前怎麼沒見過,是郡王殿下送的--」
「--不是。」
江蘺一下搶了過去,一顆心還怦怦直跳。
碧玉墜冰涼的觸感落在掌心,帶來一絲涼意,江蘺平靜了些:「是我撿的,晚些就還了。」
她想著明日就去書院,將這墜子還給沈朝玉,以後兩人再無瓜葛,就聽門外傳來不小動靜。
「你去看看。」
江蘺將眉黛支出去,不一會,眉黛進來。
「外面發生了何事?」
眉黛道:「我問了菊英,菊英姐姐說,是沈公子遞了帖子過來,說有要事相商…」
江蘺聽著,不知怎的心頭一跳,手下意識一緊。
碧玉墜尖銳的稜角一下子戳破掌心,帶來一陣疼痛,那疼一跳一跳的,讓她有些慌。
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哎呀小姐,你流血了!」
眉黛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