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拉鉤
第90章/白日上樓
床上的女子已經沉沉睡去。
—輪明月透過窗紗落到她臉上,照見微微翹起的雙唇。
沈朝雲坐在床邊看了會,起身。
老龍在耳邊叫著:[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老龍不過是發了會呆,事情怎麼就變了?你小子怎麼開竅了...]
沈朝雲到了門外。
廊外一彎月,輪迴宗高高的塔群聳立在那,他走到廊桿邊,楚嗣音也靠著廊桿,腰間的流螢小扇一閃一閃。
她撇了他一眼:「阿璃睡了?」
「睡了。」沈朝雲道。
楚嗣音道:「我原該站在二師弟這邊的,畢竟我算看著二師弟長大的,二師弟這命數…可未曾想,現在又好像立場複雜。」
「輪迴鏡一場…」她嘆氣,「二師弟是…想好了?
這想好了,是問他,是否想好了要與一隻妖在一起。
無極宗對妖是寬容,但也有對妖喊打喊殺的,劍宗,茅山門等,這世上秉持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人不在少數。
扶璃作為一隻契約妖,倒也罷了。
若要與人在一起,而非寵物,而且這人還是道宗新一代最寄予期望的最強者,那必然會在修界引起軒然大波。
不過楚嗣音知道,以朝雲師弟的性子,必不會在意這些。
外界如何,風風雨雨之說,他從不在意。
他在意的,從來是心。
所以,她問的,也是他的心。
沈朝雲沒吭聲,只是抬頭望了楚嗣音一眼。
楚嗣音看去,只見他青絲如瀑,白袍如許,一雙眼睛像是醉在那月里一般,心底不由暗贊一聲。
小師弟真絕色也。
也難怪連歡喜門的聖女都為得不到他而一醉方休。
想起離開花月樓時,那花容鬱卒地一杯杯飲酒的模樣,楚嗣音不由更嘆。
「做什麼不說話。」
「說什麼。」
「說…」楚嗣音意識到不對,很顯然這問題二師弟是不願對她說,不由悻悻,「你這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性子,也不知阿璃那鬧騰的性子怎麼忍得了你。」
沈朝雲卻道:「大師姐性子倒是變活潑了。」
「你是想說變粗魯了吧。」楚嗣音笑,「沒辦法,鏡中我也是結結實實活了許多年的。」
她攤手:「總該有些變化。」
「行了,你自己心裡有數便是。」楚嗣音一拍欄杆,「我找洛書喝酒去。」
「洛道友恐怕不拿大師姐當酒友。」沈朝雲道。
楚嗣音回頭:「你這話何意?」
她說著,就見沈朝雲難得眼睛一睞,顯出幾分狡黠的少年意:「大師姐若好奇,當自己去問。」
「哼,問就問。」
楚嗣音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朝雲並未動,而是抬頭,望著頭頂的月。
老龍問:[你這一天天的都在看月亮,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個每天都被啃一口的大盤子?還是你要觀察哪天啃得多哪天啃得少?]
沈朝雲未動。
老龍:[喂,說話,啞巴了?]
沈朝云:[夏蟲不可語冰。]
老龍:[嘿,少年人,你脾氣見長啊。]
沈朝雲未開口,突然間,黑沉沉的天際飛來一點流星,那星由遠及近來得非常快,等到近前,才發現是一張閃著幽光的紙符。
沈朝雲長指輕輕一拈,那紙符便到了手裡。
垂眸,輕輕點開,似在聽紙符內傳來的聲音,不一會,他手指一彈,紙符便散在空中不見了。
[誰發來的?這麼晚還給你傳信?不行不行,我要告訴小阿璃,你這人前腳跟人家說喜歡,後腳就不老實了,大半夜還有老情人給你傳信…]
老龍亂七八糟地說著,沈朝雲不搭理他。
他雙手背負,凌空一踏,便踏出了知客院,不一會,轉到一座三層尖塔前。
輪迴宗得道的高僧,若是不願住在輪迴塔,可也在宗內自辟一座,此時,這塔便當是高僧自辟的。
匾額上書:[大雷音塔]。
老龍:[是雷音那大光的塔?你大半夜的來這做什麼?不會是佛子又有什麼事…不對不對,那犟腦袋的小和尚都被鎖在輪迴塔了,哪裡出得來…]
在老龍的碎碎念里,沈朝雲上了台階。
塔門無風而開,彷彿是在靜夜裡等候已久。
沈朝雲默默行了個禮。
進門,一層一層上,到第三層時,居然是個巨大的演武場。
演武場的地上,刻著個巨大的金色梵文字,若譯作道文,便是個[靜]字。
雷音大師浮空於那靜字之上,對著對面的蒲團擺了個手勢。
「坐。」
沈朝雲凌空落到蒲團上,盤膝而坐。
「大師。」
他眼觀鼻鼻觀心,行了個道手禮。
雷音大師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
沈朝雲又行了次禮,雷音大師則看著面前那張過分年輕過分英俊的臉龐,這是道宗這十幾代來最年輕最出色的弟子,道心堅韌,小小年紀便入域無數次,可此次出來,卻問了他一個和重蓮一樣的問題。
「大師,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少年人問時,那雙從來如水晶般美麗的眼睛還透著迷惘。
雷音現在還記得重蓮當時的模樣,神情激動,雙目含淚,要比面前的少年人更沉不住氣一些。
他當時回答重蓮:「現實是真,其餘一切都是虛妄。」
而現在…
雷音看著面前的少年,他眼中的迷惘像是消散了,變得和他腰間的劍一般堅毅和鋒銳。
「看來小友已經有答案了。」
「是,大師。」少年道,「我已經想明白了。」
「既如此,想來你便不需要此物了。」
雷音道,卻還是將一個倒漏似的水晶拋過來,「不過,若哪日後悔,可將此物置於額心,它名為倒斗…」
沈朝雲說了聲謝。
老龍酸溜溜道:[這老和尚對你倒是挺大方,這倒斗可是他們親傳弟子才能用的。]
[你想啊,輪迴宗那些弟子啊三天兩頭在那幻鏡進進出出的,要是受不了這一世又一世的輪迴記憶,無法堅定本心,無法辨別自己和幻世,該怎麼辦?就是用這倒斗啊…]
這時,雷音大師突然消失在演武場上。
演武場倏地高速轉起來,那大大的金字梵文突然從地上一躍,升至半空,變成無數個金色小字梵文來。
那無數金色小字梵文似無數道嗡蠅,在耳邊嗡嗡炸響。
雷音大師的聲音在耳邊:「小友,明心方能見志,便由老衲送你一場機緣。」
老龍的「嚯地」發出一道聲音:[這是千字文心陣,為輪迴宗宗者試煉,只要心有一絲不明不堅,便無法從陣中出。媽的,這些和尚們就愛搞這些問心的虛花頭。臭小子,你慘了!]
沈朝雲卻手一招,昆吾劍落手。
銀芒吞吐。
他一劍去。
銀色劍意如潮湧,鋪天蓋地地將這金色小字吞沒。
有金字點點。
再一劍來。
無數花枝自劍底伸出,蛟龍在金色小字間徘徊呼嘯,便似一場盛世花開。
一朵一朵花綻放,又一朵一朵花墜落。
寂滅與春發。極殘酷,又極溫柔。
好似令看的人,也感覺到了執劍之人心底的溫柔。
「轟--」
遍布演武場的惱人的嗡鳴被一掃而空,只余清氣。
「大師,」沈朝雲收劍,「多謝大師好意。」
「小友意堅,可去。」
雷音大師聲音響起,似有無盡梵意生,下一秒,沈朝雲已經站在了塔外。
塔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月兒悠悠,照在沈朝雲手中的倒鬥上,漾出一圈圈透亮的光。
他低頭看了眼,伸手一送,便將那倒斗送到了塔兒尖。
塔尖的一塊磚突然鬆動,將那倒斗吞了進去。
沈朝雲袖手往回走。
[你就這麼還回去了?哎喲,敗家子。]
[對了臭小子,你還沒說呢,怎麼突然就想通了?怎麼回事?說說看嘛,跟我老龍還有什麼不好說的?你要不說,我以後就偷看你、倆親嘴…]
[閉嘴。]
[你是能叫我老龍閉嘴,可你能讓老龍閉嘴一輩子不?不能的話就說,哎喲,真的好奇死龍了…媽的,真倒霉,怎麼就跟了個悶屁,煩死龍了都不想活了…]
[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
[沒什麼。]
[喂,你要氣死老龍是不是…]
沈朝雲卻抬頭望月。
不過是…
月色正好,那一刻也正好。
__________
扶璃睡得不算安穩。
她又開始做夢,這回夢見的不是沈朝玉,卻是輪迴鏡里的阿爹,阿爹被砍頭那日,雨也下得很大,雨珠兒打在青石板路面濺起巨大的水花。
血落到地面,不一會就被沖幹了。
她就看著那被沖刷得乾乾淨淨的路面,心想,人的命賤起來是真賤,一把雨就能沖乾淨。
沒人會記得。
她走啊走,不知怎麼,就走到了一道山彎。
山彎那也在下雨。
雨將路面都積成了水窪,她就站在水窪的這邊,看著一個女子抱了一個男子在哭。
她哭得很傷心,好像這個世界的雨都落到了她眼睛里。
扶璃發現,自己不知怎麼也在哭。
胸口疼得像是要撕裂一樣。
怎麼會呢。
她不是那個人,可為什麼那個人的眼淚也像跑到了她的眼睛里。
「阿璃,阿璃…」
好像有人在推她。
扶璃心想,對了,自己是在做夢,拚命想要醒來,卻怎麼也醒不來。
突然間一道哽咽,她醒了過來。
胸口像有自己的意識,在不斷地啜泣,扶璃淚眼朦朧地地看著面前,一張熟悉英俊的臉出現在面前。
她一下撲了過去,抱住他,啜泣著道:
「沈朝玉,你去哪兒了!」
「我找了你好久都找不到。」
夢裡太可怕了。
頭頂被輕輕地撫摸。
沈朝雲將她擱在她的頭頂,輕聲道:「對不起。」
「以後我睡覺,你就不要偷偷走掉了,好不好?」
扶璃仰頭,一雙眼睛如瀲灧的水波。
沈朝雲低頭看了看她,說了個「好」字。
扶璃這才笑了。
她像是忘了剛才的傷心,立馬伸出一隻小拇指:「拉鉤上吊,一百年,啊不對,一千年,一萬年不許變,誰變誰小狗。」
沈朝雲看著那根手指,突然嘴角彎了彎。
「笑什麼笑。」扶璃不忿,嘟嘴,「勾不勾嘛。」
沈朝雲說了句:「麻煩。」
手卻搭上去,跟她對上。
扶璃嘴角卻悄悄翹了上去。
她想,
沈朝雲真的很可愛,
總是愛說反話。
明明就很愛和她拉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