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闌人靜,一輪彎月掛在樹梢,照耀著青灰瀝青路,孤零零的,路上只剩路燈。
蟬總不停歇,賴在樹叢間,聒噪不休,成了這夜裡唯一可察的聲響。
白日熱氣散了些,但還是熱,悶熱得要將整個雲澤悶熟一樣,有老人風濕痛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是要下雨的前兆。
靠著柏油路的一間平板房裡,風扇還在轉動,木門鎖上了但栓不牢,細聽總有些吱吱的聲響。
沒過一會平板房的一間卧室里散出一陣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那一方小小的床,是手機亮起的燈光。
燈光照著她的臉,影子落在了身後的白牆上,她睡不著半坐起身,手指胡亂地滑過手機屏幕。
牆壁上的掛鐘時針走到了第三個刻度,滴的響了一聲,輕微一聲,很快又在這悶熱的空氣里隱去。
…
「……聽玫?」迷迷糊糊一聲,陶雨杉從睡夢中醒來揉著眼睛看著身旁的姑娘。
蓬鬆黑髮披散,抿著唇角,白皙臉頰映著光,半坐著在看手機。
她聽見她的聲音輕「嗯」了一聲回應。
陶雨杉不懂她,「你怎麼不睡覺?」伸手去摸她額頭,「是熱醒了嗎?」
姜聽玫眼神有些飄,側頭擋過她伸開的手,她眼皮總在跳,最近一直睡不踏實,「我又夢到我爸爸了。」
手指一頓,陶雨杉有些遲疑,過了會才開口:「那,是回去看看他?」
姜聽玫握著手機,聲音聽不出來情緒,只是淡淡地闡述:「我最近總是夢見他,夢見他和我說對不起,說他不爭氣,沒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陶雨杉嘴唇有點干,熱得額頭出汗,半晌才憋出幾個字:「那你爸爸還是愛你的。」
「是嗎。」姜聽玫不帶感情地問出這句話,看著遠處的漆黑,杏眸微顫,靜靜開口:「他是懺悔。」
在贖罪。
陶雨杉不太清楚她家的事,只隱約知道她只有這麼一個爸爸,從小把她帶大的,關係再不好能不好到哪去。也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眼睛瞟了下看見她手機界面。
停留在買票的界面。
「要回去啊?」她問了一句,想想開口:「也好,夏天了放暑假的時間,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也好。」
「等你哪天要走,我們提前一天去給叔叔買點特產吃的,帶回去,也讓他開心開心。」陶雨杉笑著,沒什麼心眼,「前天我的工資才發了呢,又有錢啦。」
姜聽玫熄了手機屏,側頭看著窗外一輪皎皎明月,目光放得很遠,虛浮得很,也不知在看什麼。
陶雨杉卻已經開始規劃了起來:「要徐記家的綠豆糕,現做的,老字號,可好吃,還有一夢齋的花生酥,和樓下方嬸的牛肉餅,那味道一絕,不如我們明天先買兩個當早飯吃吧……」
「他死了。」輕輕一聲,嘆了口氣,姜聽玫躺下扯過一點薄毯蓋在小腹上,閉上了眼睛。
陶雨杉的聲音戛然而止,獃獃地盯著床單半晌,才消化了她的回答。她爸爸死了?
心底莫名湧上心疼,怎麼會有人比她還慘。
她躊躇了一晚上,躺在床上,手捏著被角沒睡好。
……
翌日一早。
姜聽玫醒了之後洗漱,在狹窄的洗手間里擠牙膏的時候被陶雨杉那兩個重重的黑眼圈給嚇了一跳,熊貓一樣,不知道的以為她拐賣國寶了。
「乖乖。」細指摸上了陶雨杉的眼睛,姜聽玫看著她,還難得的開玩笑:「昨晚和熊貓一起睡去了?」
陶雨杉眼圈紅紅的,又黑黑的,還有點腫,伸手直接一把抱住了她,真誠開口:「姜姜,我們以後一定會有錢的!」
姜聽玫頓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臉,看著這孩子有點愁,這又是受什麼刺激了,大早上說雞湯。
她點頭嗯啊嗯,回:「會的會的,會有錢的,對了我今天多加一份工,我得早點走了,早飯就不吃了你自己在家隨便解決吧。」
快速刷完牙,泡沫還沒擦乾淨,臨出門,她不放心回頭又對著她加了一句:「遠離男人啊,別又被騙啊杉杉。」
陶雨杉沒精神地「哦」了聲,回她,「你才是該遠離男人的那個吧,長那麼漂亮,男人都上趕著貼你,我和你比起來也沒什麼人騙啊。」
姜聽玫回來拿包,輕敲了一下她頭:「我就不用你擔心了啊,先管管自己吧,丟掉幻想啊杉。」
也是,她向來這樣,懂得不動聲色間如何與男人保持最遠距離。不管老少。
就像以前去她家,她侄子都哭著說,「玫姐姐是不是不喜歡他,每次見他都站幾十米遠,不跟他玩。」
陶雨杉想到這忍不住笑出聲來,點點頭回「好好好,我親愛的玫。」
——
才卸了臉上的蒼白病弱妝,姜聽玫就被老闆打電話催著讓去上班。胡亂洗了一把臉,用頭繩挽了一把頭髮,系在身後,輾轉兩趟公交,總算在二十分鐘之內到了晚班的酒吧。
晚上六點半,太陽完全落下,夜幕降臨籠罩著城市。她沿後面進入酒吧,走到後台去,遇見臨近正穿圍裙準備上班的吧台小哥,她不動聲色往旁邊躲了躲。
小哥任宇看見她的模樣明顯怔了一下,問:「沒化妝今天?」
姜聽玫點點頭,抿了下唇角無意再討論這個話題。
「也好看,特別漂亮。」五官底子生得好,標準鵝蛋臉,素顏都能出圈秒殺明星生圖的那種程度。
她從小就是個美人,以前沒人疼的時候也有人誇。
姜聽玫「嗯」了聲,她不再回答,去儲物櫃里拿工作服穿上,掠過他,走到前面的營業區去了。
白皙手指搖著玻璃杯,姜聽玫今晚精神有點不集中,眼神飄飄的,調酒的動作也很慢。
奔波一天打了三分工,累得實在夠嗆。
上午去迪士尼扮了一上午人形玩偶,中午幫人代寫文案,下午又被招去哭喪,哭了一下午眼睛現在還有點腫。
也就是晚上這份活輕鬆點,調酒間隙還能偷著閑一會。
她學調酒的時間不長,但做得已是熟練,來這間酒吧兼職了半個月,工資日結,是她找到的最滿意的一份工。
雙手撐著吧台托著下巴的小姑娘滿帶好奇地看著她搖酒的動作,眼底是掩不住的欣喜。
「姐姐,這個粉色的氣泡是怎麼做的啊?」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問。
姜聽玫搖好了,將粉色雞尾酒倒入高腳杯,遞過去看著她輕抿唇角笑了下:「老闆給的秘方,不讓說。」
小姑娘有些失望地「喔」了聲,抬眸看她,眼睛不自然地躲閃,之後有點害羞似的捧著那杯雞尾酒就走了。
同班莉莉笑:「聽玫,你魅力好大,小姑娘也能迷惑。」
「沒有。」她下意識否認,低頭裝作去看手機不搭腔了。
……
「看出來了吧!他就是自閉,他就是個賤懦夫!」
「做什麼事都畏畏縮縮地,畏前畏后像個王八,不敢看老子眼睛!」
「就他娘地該給他一頓揍,才能讓他學乖,讓他知道誰才是老大!」
聽見這些話,她下意識地緊了緊手指,呼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保持平和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靠外貼著門口的地方有人吵起來了,還有人在對另一個人打,打臉抓頭髮,摁著腦袋往牆上撞,不是好惹的氣勢。
老闆從裡間都出來了,看著他們吵打成一團,影響店裡的客人觀感,影響生意,便給姜聽玫下了令,讓她去調和一下。
姜聽玫也習慣了,平時酒吧里時不時會發生客人生氣砸酒砸東西的場面,都是她去勸,勸不過就報警,全帶走。
不過以前那些一聽到報警都慫了,大都止了干戈,事情也就到此為止。而今天這群人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看著就不好惹。
姜聽玫有點怕,隨手握了把摺疊小刀壯膽子,走上前去,溫柔開口:「先生們,我們這裡不允許……」
聲音在看清那群人的臉時戛然而止。
她飛快在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脫去了圍裙,踩著高跟就往外跑。
在她跑出去后那群人也才終於反應過來,喊著「賤人,還錢,你跑什麼!」追了出來。
這幾人都長得油光滿面,一身碩大肥肉,凶神惡煞的,跑著都顫,短腿短腳的,跑得自然不快,但為了錢也在玩命地跑,聲勢浩大地跟在身後。
姜聽玫挺麻木的,這種場面她這一年經歷得多了,有逃過去的,也有沒逃過去的,被抓住了就打她一頓,拿刀威脅不替她爹還錢就要毀她容。
她這幾年掙的錢也全都被拿去填她爹欠債那個無底洞了,過得很拮据。
她差差算,也還了能有十幾萬了,不過那些人卻一直叫囂著連零頭都沒到。
她心底有數,每次也便橫了心說:「我給臉買過保險,你毀吧,你毀了容我就去法院告你,判你故意傷害罪,讓你賠光本,還讓你蹲局子。」
劉浩子這群人是做私活高利貸的,沒什麼門路也沒文化就靠兇橫出名,怕警察得很,聽她這樣說也就不敢下手。
畢竟姜簡軍這女兒的臉真有那麼好看,能像明星一樣上保險。
之後也就威脅打幾下,恐嚇還錢之類的就放了她。
下手雖然不至狠留下傷殘,但也疼,姜聽玫不想再被抓住折辱一道,便只能跑。
搬來雲澤市半年,也都是為了躲他們,工作不停換,租的房子也換,沒個定處。
說來可笑,這是他爹走後唯一留給她的東西了。
繞酒吧一圈,過了廣場的十字路口,她往下跑,下樓梯的一面比較隱蔽,路燈幽暗地照著樹木,路邊行人很少。
姜聽玫出來的時候沒注意,等到下樓梯了才發現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樹葉上,聚集成一團,一股腦地便往下倒,直接從頭頂到腳下澆了個透心涼。
她衣服都濕透了,冷得手指不住哆嗦,視線被雨模糊了很多,她不怎麼看得清前路。
卻也在心底感謝著這場雨,雨天打滑,這樣那群人跑不快的,估計沒一會就能甩掉了。
想著還忍不住想到了劉浩子在雨中摔跤倒地,摔成狗啃泥還無能狂叫的模樣了。
以前有兩次就是這樣,劉浩子趴在泥水中一遍啃泥,一遍狂叫著別讓她跑了,那場面別提多滑稽,樂了她好幾天。
想著想著,結果高跟鞋踩著石梯一滑,整個人重心不穩就開始像喝醉了一路一樣往前飛跑下去。
沿石梯一磕,雨水進了眼睛,卻感覺到身前一軟,她似乎撞上了……一個人。
那人衣料很軟,衣服上帶了股淡淡的熏香的味道,很清冽卻厚重的味道,讓人莫名聯想到佛經。
腳跟一崴,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身後那群人的聲音卻越來越近了,沿著樓梯在往下跑,她能感覺到。
心緊了起來,她不管不顧了,脫了高跟鞋光腳踩在水泥地上,腳趾間全是雨水。
她抬頭看著身前的人,呼吸有些急促,她沒看清他的臉,他很高,一手握了把黑傘,被她這樣撞了也沒說什麼,只略低頭,目光疏淡地看她。
只是那雙眼睛,眼皮極薄,看人的時候沒什麼溫度。